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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明镜旧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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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五年前,北方乍暖还寒的日子,跪在门口的卞小尘昏了过去。

    袁敬意原打算心硬,不管两个孩子怎么求,径直躺到炕上去睡。但听到动静的第一时间,他就爬了起来。

    袁歆的腿都跪麻了,几乎是爬过去把门栓打开,身后的父亲冲过来,一把把倒在地上捂着腹部的卞小尘给抱进了屋子。

    见他还有意识,只是表情痛苦,将他平放在炕上。

    这孩子,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又跪了那么久,幼年时本就饥一顿饱一顿,胃十分脆弱。是饿坏了。

    袁敬意叹了口气,见旁边的闺女还杵着,一副吓坏了的样子,厉声命令道:“去烧点吃的。”

    “烧啥?”袁歆眨巴着一双泪眼,“爸,康师傅好不好?”

    这傻丫头,平日里都舍不得泡的泡面,这个时候乐意拱手相让,袁敬意心里莫名一暖。

    “烧米粥吧。你再给他喂点泡面,他估计得上西天。”

    那天半夜,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扇着火的小袁歆,给卞小尘煮了一碗粥。这粥也像是奇迹一般地挽救少年那备受摧残的胃,喝下之后,身子暖了起来,坐在那炕上巴巴地看着不停抽烟的袁敬意。

    “咋回事,说吧。”

    小家伙声音小小的,把老钟的事说了一遭,又很懂事地说,师父,实在不行的话,我会走的。但我能不能天亮了再走。

    袁歆拽了拽袁敬意的衣角,听到耳边一句弱弱的。

    “我怕黑。”

    “走去哪?”袁敬意不耐烦地甩开了闺女的手,厉声问卞小尘,“人老钟好不容易找个媳妇,你别回去给人搅黄了,他这人,心软!不像你柳叔……”

    卞小尘立马开口解释:“我不会回去找钟叔的……我知道他媳妇不喜欢我……我可以去……去要饭。我能要到的。”

    “出息!”袁敬意腾地站起来,吓得卞小尘脸更白了,抬眼甚至不敢看他。

    “算了。你先待着吧。”袁敬意摆摆手说,“不过,这屋里没你呆的地方,今晚你自己看着办。明天,跟歆儿去把院子里那间棚屋收拾收拾,你先住着吧。”

    袁歆发出了一声欣喜的尖叫。

    “不过……”袁敬意又冷冷地说,“别喊我师父,我不收徒弟。给我下来,我要睡了。”

    外头鸡已经打鸣,卞小尘又惊又喜地从炕上一咕噜爬起来,朝着袁敬意磕了个头。

    “谢谢师……谢谢袁叔。”

    一转头,看到一脸困意下一秒就能昏倒的袁歆朝他招手,打着哈欠压低声音催他:“快走……省得他一会儿反悔了!”

    在小袁歆和卞小尘的印象中,父亲的形象是完全不一样的。袁歆从小没有母亲,从旁人口中得知,母亲是因为父亲太过痴迷于京剧而离开的,后来,她曾经很多次都来找过袁歆。但每次,都是被袁敬意给“威胁”跑的。因此,对于父亲,她是带着股怨恨的,也从不觉得他好,他从来都是个刻板的形象,在“逼”她学京剧的时候更是如此,毫不手软地让她各种练习,各种学技,学不好,抽板子,鸡毛掸子,都是常有的事。

    可卞小尘不一样,他从小漂泊不定,虽然不过比袁歆虚长几岁,但却很知道看大人的脸色。何况,非亲非故地寄人篱下,又是这样一个在舞台上风采盎然的大家,他记这份恩情,更是怕他一个不高兴赶自己走,因此,极力地表现着自己。

    就这样,11岁的卞小尘被收留了,袁家名不正言不顺地多了一双筷子。

    那时候小小的县城,还没有那么严苛的制度,对于袁家多了个孩子这件事,也就很快被周围的邻居接受。

    那年,袁歆上小学二年级,除了经常跟班上和街坊里那群讨厌的男孩打架之外,成绩还算不错。

    袁敬意在剧院上班,剧院是他的祖父建成的,祖父也是京剧大家,只是他父亲那一辈逢了战乱,一家人逃难到了K县,那时K县还是个小小的村落。几十年之后,有了袁敬意,祖父隔代传给了他,袁敬意也极其争气,竟对京剧爱入骨髓。

    袁敬意的人生,可谓是高开低走,据说他曾经在北京城里师承一位大师,但后来不知为何,又回了老家,算不得衣锦还乡的那一种,却也是独自挑起了戏班子的大旗。柳叔是他的发小,少时也受过袁老先生的指导,因此,在他离开时,袁敬意那般生气,甚至恨他。此后,柳叔打来的电话,一律不接。

    那时候,剧院已经逐渐衰败了。没活的时候,袁敬意便喝酒,喝得烂醉,从前风采盎然的小生,喝出了啤酒肚,人却还是瘦,瘦得眼窝凹陷。

    袁歆对父亲是又恨又怨的话,卞小尘就是又敬又怕,他年少的岁月里,常见袁师父酒后唱戏,因为久没活儿,倒不再抹脸子,只是套个宽宽的戏服,大水袖一甩,开口一句“劝千岁杀字,休出口。”这是《甘露寺》,也开口一句“未曾开言我心内惨,将身来在大街前”,这是《苏三起解》,也唱“心中无限期,懊懊怀才遇”,卞小想,这是师父的心里话。

    可男可女,袁歆倒是习惯了,听得直打瞌睡,可却听得卞小尘一愣一愣,觉得眼前这人,太妙。

    十岁开头的男孩,在一个成年男子身上看到的并不是那失意的醉酒,而是酒后忘乎所以的恣意,他听到他跟自己说,用戏曲的腔调:

    “小子,你……给我记着,这人生苦短,选了一件事,就不要撒手,就做到底,就横到底,管他妈的世人议论,管他妈的世态炎凉!你要恣意人生!”

    然后他痴笑着,捧起少年的脸。

    “真好。是一张能成大器的脸。”又松开,大笑道,“可惜,可惜不是我的孩子……”

    十余年后,当他从当年的弃子卞小尘,变成了身价千万坐拥无数粉丝的演员江一凛,他不知道自己师傅真成了袁敬意口中的“大器”,但总觉得自己从未做到过鲜衣怒马,恣意人生。

    只是在午夜梦回的时候,常常想起那甩着水袖的酒醉男人,声音时高时低,像有着阴阳面的神奇妙人。

    那个爱戏入痴的男人,在他活着的时候,他不曾为之做过什么,而今,他离世已快十年了。十年前,他在得知消息之后,不顾一切地回到K县,江父拗不过他,陪着去了,才知他已经烧死在火海之中,而袁歆,竟也不知所踪。

    此时,江一凛翻开了苏塔之前传过来的一些剧本片段。

    《传习录》中,王阳明曾说,只怕镜不明,不怕物来不能照。

    十年前的那桩大火案,对外只称是剧院电线老化起火,不慎烧死了一名剧院员工和一个在剧院戏耍的少年。那时候的江一凛,因得到的所有消息都是二手的,所以,也只是单纯地接受了这个残酷的现实。

    因为当时他正是少年成名盛时,江父说什么也不允他出面,只通了关系,让他去墓前上了一炷香,并答应,会替他留意未亡人的动向,但江一凛当时因此事噩梦连连,加上对袁歆的愧疚,少年敏感而细弱的神经折损,沉湎于痛苦不能自拔,被送进心理诊所数次,后来,江父将他送到了美国。

    天高皇帝远,江一凛却时时问袁歆的动向,却没一次有任何结果。

    待他成年之后回到旧地,才知当年的大火案有所隐情,江父的确有托人找过袁歆,但几次后便作罢。江一凛太知道养父的性格,在他眼里,无论是袁歆的失踪还是袁敬意的死,都是一件小事,甚至是一颗颗绊脚石,是他辛苦打造的完美儿子身边的一颗定时炸弹。

    只是,当时已成年的他,不再是那个脆弱的少年,也不会蠢到和他养父去争一个是非。

    但仍旧不改的是,他们,是他十岁那年的恩人。

    那是与他无关血缘,仅此三年的亲人,也是他的命。

    他现在要做的剧本,是三年前,从袁敬意曾经的老师——一位名为李念真的京剧大师处得来的,袁敬意的遗作。

    想来也是巧合,三年前江一凛复出的时候,第一部戏他演客串的男三号,其中就有几出传统剧目的场,虽已不能再唱戏却作为戏曲指导来到剧组,竟发现江一凛居然有戏曲功底,因此极为高兴,当年李念真常唱武生,嗓子极肉,现在唱不了了,竟难得觉得痒,酒后冒险高嚎了一段,竟莫名唱的是袁敬意写的那段“愚人梦里说痴话,何必唯我又独尊!”

    这话像是勾起了江一凛深藏在心的记忆,他酒杯坠落。

    “李老师,这句词……”

    李念真也是高兴,当下一筷子夹菜,道:“是我一徒弟写的。”

    “您的徒弟……他贵姓?”

    “不是什么名人名家。姓袁。”

    江一凛眼神里惊天动地:“李老师和他有渊源?”

    “你倒是有兴趣?”李念真撂下筷子,顾不上吃,“怎么会?”

    “词有些顺耳,想听一听。”江一凛知道这一路走来不易,江沧海替他安排的一切都已是定数,他也不会蠢到酒后随便就交浅言深,于是笑着说,“写得出这样的词,定不是俗人。”

    “词倒是一般。”李念真更加客观些,“但我这徒弟……我跟你说说吧?”

    说句实话,遗作算不上惊艳,却也充满了袁敬意对故事的人性化和对京剧的执念,李念真向江一凛说,这是他此生最大的遗憾,从未在袁敬意活着的时候,演一出学生送他的戏,他还曾因此而恨铁不成钢,却在袁敬意死后,仍是痛不欲生。而今,京剧大衰,传统戏剧被扫到角落,成为了节日大型演出的复古玩意儿。即便江一凛流量稳,要将这个东西搬上舞台,却也是十分冒险。

    “那小子嗓子好,天分也高,明明也算不上师出名门,但那嗓子啊,小生旦角都能唱,武生的肉嗓也能来两下,虽然跟大师们还是没法儿比,但在同辈里,已经算出挑的了。当时他辗转了好几个师傅,拜到我师哥名下,师哥还真想立他为传人的。但后来……也是作罢了。一来这孩子年纪不小了,找传人还是年小的好,好多都成了习性咯,虽然唱腔他都能改过来,但毕竟……二来吧,他这人孤僻,性子怪,除了戏,不大会做人。戏比天还大……后来师哥不再教他,我瞧不过去,就亲自教……”

    李念真曾教出不少名徒,袁敬意其实未必是他最喜欢的一个。但在李念真的记忆里,这孩子根本就是个戏痴,在校的时候,他可以整宿不睡地排戏,唱得嗓子都哑了,为着一个角色而苦苦地熬,那时候,理想主义已经不再吃香的时代,对一件事执念太深,对艺术是好处,对个人的人生,却全然是相反的。袁敬意那时候,要跟那些从小就师从名家的师兄比,其实是吃力的,但他肯下苦功,也着实有些天分,说念唱打样样都会,相比其他人精钻某样唱腔,他却是能够蹿场取代任何一种戏种,背下来的戏比好几个学生加起来的还多。因此他谁也瞧不上,可没少得罪人。在戏校里他是个边缘角色,只有李念真,瞧上他那股子劲儿,那股子他鲜少能看到的执念,因此护他,保他。虽难以立为传人,但再怎样,在京剧行当里混口牢靠饭吃,没什么问题。可偏偏,在一场重要戏的关头上,因为意见不合,他把自己的大师兄给打了。他大师兄是不到8岁就被立为X派传人的名家出身,谁也保不得袁敬意了,李念真的师哥也不肯出面,而袁敬意也死活不肯屈服道歉,直接就走了人。唯一辞行的,就是李念真,李念真惜才,却也知道袁敬意的倔脾气拉不回来,因此也没再挽留。但他仍记得这孩子走的时候一脸义愤填膺地跟他说,反正现在行业里尽是混子,我不混也罢!我去土台子里唱,我也能唱出一番成就!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袁敬意,不混出点模样,不会再来找您!

    那之后,李念真再未得到袁敬意的消息过,只是偶尔会收到他写来的书信,一派古旧作风,提到过他有了个女儿,讲他在北方的小县城里跑戏班子,后来,也搭了自己的戏班子,到处蹿戏,戏班子人不多,配一场戏紧凑,他有时候一晚上唱几场,酣畅淋漓……最后一封信,是在李念真在离袁敬意老家最近的市区排一出大戏之前,袁敬意手写了厚厚一叠纸稿,竟是李念真曾和他聊起的一出原创剧目,排的是当年李念真与袁敬意通宵聊的《痴人愚梦》,那时候袁敬意便预料到自己的余生吧?他这一生,竟如他戏中所写一般波折不断,最后的舞台,竟是葬身火海的一曲挽歌。

    而当时,并未太当一回事的李念真,虽觉得这剧本不错,但过于沉重和悲壮,并不讨市场的喜欢。票友们对经典剧目有归属之感,新戏大多扑街,加上这里头唱腔丰富,还真不是现在随便一个人能挑起大梁的,李念真也不行。到后来,李念真因患了咽喉癌而告别京剧舞台,这出剧便压了箱底,偶尔想起,只能遗憾告终。

    当时的江一凛复出不过是顺水推舟的事,江沧海是一个极其精明的生意人,早就编排好了一切,只要他配合。他不过顺着那一个个的点走,说是木偶有些过,但要说他自己有多想重新站在大众面前,动力不足。

    可在那晚上,江一凛却好像走到了命运的拐点,从一只线在别人手上的木偶,活了过来。除了找袁歆,他好像有了一个早就注定好的使命。

    他在多年以后,竟听到了关于袁敬意的事,和他记忆中有些出入,可却慢慢地重叠。

    他竟如此渴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