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尚小说网 > 战西关 > 第二十八章 凯歌唱响

第二十八章 凯歌唱响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最强战神花娇绝色总裁的贴身兵王韩娱之临时工女神的超能守卫无敌悍民

一秒记住【爱尚小说网 www.23xsw.net】,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

    这是1945年8月14日,这一次,总台用的是明码。

    投降了?这么快!

    投降了!这么慢!

    投降了吗,真的投降了吗?

    投降了,我们的生活终于回到正常了!

    总台连续给赤子发了半个小时,佩佩也呆呆听了半个小时。

    她脑中飞速运转,眼前闪过无数的脸,闪过无数的画面。

    轰炸前讲台上的老师,轰炸后老师的残破四肢,带血的眼镜……

    轰炸后的废墟,废墟中血肉模糊的孩子……对了,还有在“升仙桥”奄奄一息的孩子……

    还有万木堂焦黑的废墟,枯树逢春,杂草淹没荒城。

    还有胡介休、胡大奶奶、荣祖、荣平……无数亲人的脸。

    还有她青梅竹马的伙伴江泠、最好的闺中密友,最亲爱的仇人……她永生永世不会忘记的亲人……黎丽娜年轻美丽的脸庞……

    还有她青梅竹马的伙伴江泠……

    投降了,她是不是可以完成那未了的心愿,找到他的头颅,让他完完整整去到一个和平盛世,做一个永远懵懂快乐的二世祖。

    ……

    总台发完消息,一切再度归于宁静。

    佩佩在屋子里困兽一般转,拿着记录下来的情报反反复复地确认,一遍遍将自己打醒,始终不太敢相信刚刚真的得到了胜利的消息。

    胜利如果这么容易?那么多人岂不是白白牺牲。

    不,她又幡然醒悟,如果没有这么多人的牺牲,胜利不会来。

    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了!胜利来得虽然缓慢艰难,胜利终究到来!

    佩佩将电台藏好,再顾不上遮遮掩掩,也顾不上自己的泪痕和蓬头垢面,疯了一般冲出家门。

    江明月早早去了村口的学校,一如既往在学校门口等待孩子们来上课,不论是在广州还是在江边的小小乡村,他始终自律坚定,如同定海神针。

    孩子们陆续赶来,并不是很愿意坐进教室,都在门口的草坪玩耍。江明月重伤后虽然经过亲人的悉心照顾调养恢复过来,腿还是有点小毛病,不能站太久走太久,坐在校门口的大石头上笑眯眯看着孩子们。

    看到佩佩状若疯狂跑来,江明月只当变故又生,早已习惯打击的一颗心冲到嗓子眼,浑身虚软,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了。

    几个眼尖的孩子看到不太对头的佩佩,尖叫着朝着学校跑去,佩佩很快跑到江明月面前,顾不得这么多双眼睛,一个踉跄扑入他怀抱,又迅速和他相互搀扶下起身,用歇斯底里的声音大喊,“日本鬼子投降了!投降了!”

    江明月定定看着她,想要奋力向前迈步,却又头晕目眩,瘫坐在地。

    佩佩扑倒在他面前嚎啕痛哭,一遍遍告诉他,“日本鬼子真的投降了,我们胜利了……”

    一片短暂的死寂之后,孩子们率先疯狂,将书包、衣服、帽子、花朵……能扔的满天乱扔,几个调皮的男孩子干脆一拥而上,抬起一个小个子,把他一次次抛向天再接回来。

    佩佩满脸都是泪,眼里只有江明月,也只能有他,她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期待这个携手度过多年风风雨雨的男人,给她指引一条新的路程。

    她没能等到任何指引,江明月所有的理智从容镇定等等一瞬间分崩离析,突然跪倒在地,用拳头一下下捶打着地面,发出野兽般的呜咽。

    他手上很快见了红,仿佛根本不知身旁有人注目,有人欢呼雀跃,更不知痛。

    佩佩擦干了泪水,从他身上挪开目光,看着孩子们露出灿烂笑容。

    也是在这一刻,她将他从工作的拍档生活的伴侣彻彻底底放入心中,把他看成和自己一模一样的普通人,不管以后会有什么变故,两人一定会牵手继续走下去,对抗命运,迎接不可知的前程。

    学校的吵闹很快引来了一些家长,不知道谁起了一个头,孩子们哇哇大哭,家长也跟着哭,哭过一阵,又是疯狂的笑声。

    江明月清醒过来,也加入他们的行列,从学校找出一个锣,一边敲打一边召唤所有孩子们一家家跑过去,把胜利的消息传遍每个角落。

    接二连三地,哭声响彻小村,锣鼓声唢呐声鞭炮声也响彻整个小村。

    胜利之后,佩佩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到西城,去父母亲的坟上炸三天鞭炮,告慰亲人。

    西城百姓历经劫难,聚集而居,不到两年又成了新的小集镇,陈太华死后,或者说他死之前就已经交代清楚后事,将其遗产全部留给齐玲珑。

    齐玲珑得到一大笔钱,凭着一己之力在镇上重建一个小小的宅院,不仅挂出万木堂牌匾,还偷偷在夹墙挂出无数亲人的遗像。

    胜利的消息传来,齐玲珑拎着锤头亲手敲掉夹墙,让亲人的容颜重见天日。

    墙敲完了,佩佩一家三口正好穿堂过屋走到面前,漫天尘灰中,三人齐齐跪倒,齐玲珑锤子掉落在地,冲着天空发出凄厉的嘶吼。

    “胜利了!我们胜利了,你们回来看看啊……”

    镇上这茬孩子们已经长起来,将血腥苦痛的记忆深藏,各安其命,读书的天天背着书包来去,小家伙们自由自在地奔跑狂欢。

    还是大一点的孩子们比较懂事,看到成捆成箱的鞭炮送进万木堂,一群孩子反正也不读书了,早早呼朋引伴等在佩佩门口准备帮忙。

    小一点孩子都是战时出生,知道胜利了,却不知胜利如何来之不易,全是一派天真,大呼小叫,蹦蹦跳跳,如一个个山里破土而出的春笋。

    由佩佩开了个头,胜来抓了一根香,小心翼翼上来点鞭炮,接着大孩子也上来,一人抓了一根香来点,小孩子在一旁拍着手欢呼雀跃,笑声震天。

    鞭炮声和孩子们的笑声引来了无数的乡邻,大家都带着刚采买的鞭炮,实在没有鞭炮,就带着锣鼓唢呐上来了。

    沦陷这7年,山间新坟连着旧坟,层层叠叠到了山巅,现在坟上一夜之间白幡飘摇,像是山也白了头。

    认识的不认识的,胡姓王姓李姓还有无名无姓的枉死者,这漫山遍野的坟头,漫山遍野的不甘心。

    大家都来听一听胜利的响动,一起走最后一程。

    齐玲珑摔了一跤,腿脚有些不利索,临时砍了一根树枝当拐杖一径往山巅爬,跌倒了几次又爬起来,拒绝所有人的搀扶。眼看她满头白发一瞬间炸开,眸中的怒意恨意和快意太甚,渐渐也没有谁敢上前。

    孩子们紧跟在她身后,擦着泪,一遍遍地告诉她,“奶奶,我们胜利了……奶奶,我们胜利了……”

    佩佩拉着孩子走向齐玲珑,满脸都是笑,满脸都是泪。

    胜利了,这才真的是人间。

    了了一桩心事,还有更多的事情还没做完。

    佩佩回到家收拾干净,换上一件暗花旗袍,牵着胜来的手走出家门,找了一条船来到三水袁家,熟门熟路绕进门之后,什么都没说,径自跪在窗台前的袁茵面前。

    袁茵戴着老花眼镜正在补衣服,时光到底没有放过这个大美人,让她皮肤虽仍光滑如丝缎,两鬓悄然染上了白霜。

    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把胜利的消息早早传到这里,到处一片欢腾,兰姨出门了,准备买了一只鸡炖了给袁茵补补身体。

    袁茵看着佩佩和胜来,显然已经明白了什么,抱着佩佩泣不成声。

    佩佩狠下心来,指着胜来笑道:“袁姨,以后她就是您家的孩子,请您多多照看。”

    胜来大惊失色,抱着胡佩佩的腿不放,大哭,“阿妈,不要丢下我。”

    袁茵擦干泪,露出灿烂笑容,“佩佩,你的心意我领了,你是我的女儿,胜来就是我的外孙女,不管在不在我家都是我外孙女,还有,你们以后的孩子,也是我的外孙外孙女。”

    胜来呜咽着扑入袁茵怀里,“阿婆,我们终于胜利了。”

    袁茵一手抱着胜来,一手抱着佩佩,对天空发出呐喊,“丽娜,你看到了吗,我们胜利了!”

    “胜利了……”

    鞭炮声整整响了三天,狂欢也持续了三天,满街都是鞭炮屑,大家把所有的鞭炮都放光了还是觉得不够热闹不够解恨,将所有锣鼓搬到街上来拼命地敲。

    当人们想起为什么佩佩的消息如此灵通,纷纷跑来问他们,全部被细妹挡了

    驾,原来两人将孩子丢给细妹,被谭队长接上赶赴广州。江明月和佩佩在广州工作多年,对日斗争经验丰富,此刻正是大展拳脚之际。

    日军投降的消息一发布,广州瞬间失控,抢掠的人一批又一批,百姓在街巷之间建起街闸自卫,邻里之间守望相助,老妇紧盯街上的陌生人,青年人准备棍棒菜刀等武器对付坏人,有10多个匪徒在中华中路当街打劫,一个警察中弹身亡。

    谭队长的一直在广州郊区的竹蓼率队作战,深知广州失序对百姓的影响,立刻竭尽所能拉起一支300多人的短枪队,带着江明月和佩佩乘坐快船赶回来,从天字码头进入广州,为了震慑日军给百姓以信心,还浩浩荡荡列队扛着我们自己的旗帜从永汉路进入市区。

    展示肌肉并不能让日伪汉奸就此收敛,江明月和佩佩各带了枪和一批人抢占各大报社,严禁登载日本人的文稿,两人连夜写稿,宣传胜利的消息,打击日伪的嚣张气焰,并且反复宣传要追究日本侵略者犯下的滔天罪行,号召广州百姓维护治安,让广州平稳过渡

    随后,谭队长以广州警备总队队长的身份向日军司令田中久一发布命令,督促日方投降,同时还命放下武器的日本士兵每天出动扫街,清理战争留下的瓦砾垃圾。

    1945年9月,孙将军带着凯旋归来的新一军大部队在沙面登陆广州,沙面本是日本正金银行和商社的大本营,孙将军驱逐在沙面的所有日本商人,将所有财产收归国有。

    日本人从沙面灰溜溜离开时,一路上无数的人追着骂,追着丢小石子,日本人也全然不见往日的嚣张,谁也不敢反抗。

    从1938年到现在的7年间,广州死了那么多人,打骂怎能解恨,然而也只能如此而已。

    很快,孙将军开始维护广州的治安,将日伪军全部解除武装撤出,同时于9月16日在广州中山纪念堂举行受降仪式。

    局势终于稳定下来,细妹带着胜来赶回广州和谭队长团聚,江明月和佩佩也终于能放下一切,带着孩子回到家园,一路行来,看众人保持着欢庆胜利的情绪,有人一会哭一会笑,一个个如同疯癫,一家人也跟着大笑一场,有从未有过的轻松畅快。

    三人回到胡家大屋,胡家大屋大门紧锁,还贴着封条,胡佩佩一边撕一边哭,最终瘫坐在地,捂着脸低低呜咽。

    胜来被吓住了,将脸藏在江明月怀中偷偷看着,江明月仰头看着天空,含着泪无声痛哭。

    街坊们震耳欲聋的鞭炮声驱散了两人的痛楚,佩佩很快起身,狠狠擦了一把泪,将封条撕得干干净净,又撕成碎片,一甩手扬入风中。

    门开了,如他们所料,家中一团混乱,满院满厅都是家具摆设的碎片,整个屋子只有水井能用而已。

    那就够了。

    江明月带着孩子收拾碎片,一堆堆往外清扫搬运,佩佩迅速扎进围裙袖套绑好头发,一桶一桶拎着水洗刷。

    一家三口忙了整整两天,才算收拾出原貌,接下来江明月借来买了钉子锤子,神奇地化身木匠,将所有门窗床铺桌子等修补一新,而佩佩拉着孩子上街买来各种布料,裁剪缝补,一个家很快有模有样。

    坐在窗明几净的家中吃了一顿饭,饭桌上仍是排骨汤,排骨全进了胜来的碗里,看着孩子美滋滋地啃,佩佩和江明月目光缠绵不舍,忽而露出笑容。

    江明月指了指胜来,“她的弟弟或者妹妹,叫做胜美可好?”

    “叫黎黎。”佩佩声音平淡,好似早有主张,“江黎黎。”

    胜来一双大眼睛在父母脸上看来看去,常年的东躲西藏让她有几分不符合年纪的深沉,什么话都不敢说。

    江明月和佩佩看了看胜来,同时伸手拍在她脑袋,“不用再害怕了,我们不会再打仗了。”

    胜来眨巴眨巴大眼睛,泪水夺眶而出。

    一个月后的双十节,广州局势大定,接到江明月和佩佩送出的消息,袁茵、兰姨、袁行云、王红英、还有胡家的老老少少全来了,挤满了二层小楼,散播下无数欢声笑语。

    接着,江泠和许盛赞也来了,两人将诊所迁到澳门,为了搬家的事情耽搁了一阵子。

    荣安带着行李陪同齐玲珑赶来,齐玲珑要大家帮忙劝劝荣安,让他留下来,而荣安脱了军装想要回香港继续完成学业,大家自然不好劝,只能反过来安慰齐玲珑。

    荣安和江泠告别,告诉她想要在毕业后留在香港行医,两人相约交流经验,过往种种,一笑置之。

    听说街上有热闹,年轻人带着孩子们全都跑出去玩,几位老人坐在厅堂,摆了满满一桌的茶点,由江明月稳坐茶台来泡茶招待。

    奇怪的是,佩佩作为女主人并没有出现,而男主人江明月也不告诉大家她去了哪里,一门心思跟大家闲磕牙,展望未来,谈他们一家人要如何在广州安定,胜来长大想干什么,老人听一听,笑一笑,渐渐气氛就沉寂下来,自始至终,无人敢提那几个名字。

    黎丽娜、胡荣祖、胡荣平、江泮、胡骏叔……

    国破家亡,恍如一梦。

    吃了一阵茶点,几位老人都有倦意,佩佩和细妹早已为大家准备好休息的地方,一一领着大家进房间小憩,只有王红英还不肯走,拄着拐杖站在门口四处张望。

    细妹安顿好大家,转头来找王红英,只见她浑身微微颤抖,慌忙冲上来扶住她。

    先进门的是江亭,江亭一转眼也白了头,背脊佝偻。

    江明月这才记起,江亭比父母亲年纪都要大,这么多年在敌后苦苦支撑这么一大家子,确实难为他。

    江明月一步抢出,伸出双手扶住江亭,用最轻柔真诚的声音道:“伯父,辛苦了。”

    江亭年轻大,耳朵有些背,并没能听到他具体说了什么,只是从他毕恭毕敬的行动中猜出些许,伸出枯枝般的手紧紧抓着他的手,嘴唇颤了许久,才发出长长一声叹息,“你弟弟……”

    “佩佩去接他了,按理说今天就能回来。”

    江亭点点头,仍然死死拽着他的手不肯放,“你好好的,一定要好好的……”

    江明月笑道:“大伯,我明白,你放心。”

    他忽而大声道:“我想是想去,佩佩不让我去,说成天做饭洗衣服太累了,让我在家招待你们,伯父,我的手艺不大好,还请不要嫌弃。”

    这根神经绷了多年,难得说一句笑,大家如同被点了笑穴,莫名释放,爆笑声此起彼伏,个个笑得前仰后合。

    江亭终于恢复平静,露出笑容,“佩佩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外号小老虎,谁都不敢惹,这么些年,亏得她肯伺候你。”

    齐玲珑也带着一阵笑卷着一阵香风冲上来,“小老虎不好吗,要不是她性格刚强,我们家哪里撑得下去……”

    王红英猛地伸出一只手抓住细妹,一根根瘦削的手指几乎勒进她的肉里。

    细妹毫无知觉,死死盯着门口,佩佩正走进家门,手上拎着一个沉重的包裹。

    这一刻,空气好似凝固一般。

    佩佩拉着胜来的小手由远及近而来,每一步都走得艰难,每一步都如同踩在炮火硝烟之中。

    孩子的欢笑声由远及近而来,炸裂一般在耳畔响起。

    一束烟花也冲上天空,撕开了漫无边际的黑幕。

    佩佩慢慢跪下来,泪流满面道:“王妈妈,我把他找回来了。”

    王红英伸出颤抖的双手,就在接触骨灰盒的那一刻,突然发了狂,扑上来紧紧抱进怀里,随之双膝跪地,满脸是泪,却突然露出笑容,抱着骨灰盒朝着天空发出呐喊,“泮儿,我们胜利了,跟妈妈回家!”

    别后不知情意深浅,征人终得凯旋。

    谭小玉指着一块木头做的墓碑,“就是这里了!”

    木头有手臂宽,上面写着胡荣平的名字,不仅是用木头做了记号,坟前还有两棵松树,树上挂着木牌。

    栽种的时候还是小树苗,如今已经粗壮茂密,而且成了林。

    谭小玉用手挡在额前,看着天空,“老陈交代过当地的百姓要照看好这座坟,看来他们照看得很好。”

    荣安和佩佩一声不吭开挖,佩佩肚子已经大了,动作有些笨拙,进展十分缓慢,佩佩发了急,泪水一滴滴落在坟头花草上,最后终于捂着嘴泣不成声。

    荣安扶着锄头温柔地看着她,自始至终不发一言。

    在几个哥哥的心目中,这个妹妹从来不是一个坚强冷静的女孩子,她做了这么大的事情,并且能够全身而退,可想而知这些她经历了什么。

    这些都不重要了,她会忘记这些噩梦,跟着丈夫和孩子向前走,所有的人都会向前走。

    青山处处埋着荣平和他的战友这样的好男儿,他们保护下来的城池将会飞快地重建,百姓将会迅速忘记他们,在和平富足的时代向前跑。

    佩佩扶起锄头起身,擦了擦泪,埋头继续开挖,这个神情,才是那个面对屠刀色不变的妹妹。

    荣安随着她的动作也加快了速度,在心中默念哥哥的名字,希望他的灵魂能跟自己一起回家团圆。

    佩佩突然坐到地上,满头大汗,“三哥,孩子为什么踢我?”

    答案很快揭晓,荣安一锄头下去,发出沉闷的敲击声。

    “二哥,孩子叫你呢,叫你跟我们回家……”

    佩佩捂着肚子,泪如雨下。

    谭小玉走开一会,带着一位老人上了山。老人就是陈师长当日托付的对象,也是这里的老村长。

    两人上来的时候,荣安和佩佩已近完工,老村长看帮不上忙,坐在一旁的岩石上眺望小村。

    谭小玉在坟前摆出带来的香烛纸钱和鞭炮,准备最后的迁移。

    老村长吧嗒吧嗒一阵,突然回头看着谭小玉,“陈师长为什么没来,他答应过我会亲自来迁坟。”

    “他牺牲在衡阳战场。”荣安轻声回答,“他是在营救第10军的时候被炸死的。”

    老村长微微一愣,忽而起身,以无比庄严的姿势面对北方长长叩拜。

    谭小玉凄然一笑,“军人牺牲在战场,非常光荣,他是我的骄傲。”

    一只小鸟停在树梢,冲着大家叽叽喳喳叫,好似在回应她的话。

    谭小玉露出灿烂笑容,冲着天空叫道:“老陈,听到没,你是我的骄傲!”

    小鸟扑扇着翅膀飞走了,更多悦耳的鸟啼声响彻山林。

    裴醒来到广州西关的时候,除了一束玫瑰花,什么都没有带。

    广州光复以来,人们纷纷从全世界各地归来,用各自的方式纪念亲人,所以他一身并不合季的大衣走在街头,人们纷纷避让,致以温柔目光,并没有人来嘲笑打扰。

    头顶红色木棉热热闹闹地开放,生怕别人见不着,一枝一桠竭力冲着天空疯长,一朵一朵在招摇。

    满街是点心糕点的香气,广州虽有斑驳伤痕,还是以悠然之态回到生活。

    生活稀松平常,却来之不易,和平之下才有望。

    裴醒找到江明月和佩佩的家,在门口站了许久,就是没有敲门。

    胜来被细妹接走了,江明月忙于整理二小的工作,忽而兴起,拿出口琴吹起来。

    他吹的是一首《送别》。

    他自然也不知道为何要吹这首曲子,而就是这么巧合,门外的裴醒有感同身受的痛,低着头静静聆听,泪流满面。

    不知道过了多久,裴醒放下玫瑰花,转身要走,面前赫然站了一个人。

    佩佩提着菜篮子,菜篮子里面只有一束菊花。

    短短几年,他好像换了一个人,脸颊凹陷,眉头深锁,额头还全是皱纹……以至于佩佩第一眼看到他,根本就不敢认。

    跟电台相关的事情全部切割干净,账目也做得清清楚楚,难道他们发现了什么……佩佩脑海中转了无数个念头,两人相对而立,久久无人开口。

    裴醒叹道:“你不用防备我,我今晚坐船回南洋,我父亲还在等我继承家业。”

    “那么……”佩佩抬头一笑,“恭喜你。”

    口琴声依旧,裴醒笑道:“时间还早,你带我到处走走吧。”

    不等佩佩答应,裴醒已经在街边负手而立,脚下小心翼翼避开一朵木棉花,静默以待。

    佩佩默然跟上来,学着她的模样避开满地落花,走得相当狼狈。

    “我原本是来看看你们就走,更早先的计划,其实是想来带她走。”

    佩佩知道他口中的“她”是谁,却不知道如何应付或者安慰他,这些年来,这个名字在所有亲朋好友之间成了不成文的禁忌,连她自己都得不到安慰,心中活活被人挖掉一块,空得发痛。

    除了这个名字之外,她还是忍不住想跟他聊点什么。

    佩佩捡起一朵木棉在他眼前晃了晃,“你来得正是时候,三月木棉红,四月木棉熟,一年到头,木棉就开这么十多天,错过了,那就得等明年。”

    裴醒点点头,眯缝着眼睛看向天空,也对自己的好运气由衷发出感叹,“真好彩,希望这辈子还能看到。”

    两人从木棉开始聊,走走停停,像是把一生的话都说尽,却始终没有提到那个名字。

    回到家门口,佩佩拿起玫瑰花,“我带你去看她。”

    “不,”裴醒摇摇头,“我的勇气,只能让我走到这一步,我娶了一个香港姑娘,准备跟她一起去南洋定居,以后……以后应该不会回来了……对了,她也叫丽娜,你们说巧不巧。”

    这是他们迷迷茫茫逛了一圈,聊了一路,第一次把这个名字说出来。

    这个名字骤然点燃了混沌世界,摧枯拉朽一般烧过去,把两人的记忆烧成一片焦土。

    焦土之中,确实也没有提防对峙的必要,两人突然有卸下千钧重负的释然,相对而立,坦然含泪而笑。

    “如果现在不说,我知道自己永远不会再说了。”

    “我知道。”

    裴醒微微一躬,“谢谢你们,没有你们,我不会这么快站在这里。”

    两人都知道说的是什么,所以佩佩坦然接受,没有回他这个礼,正色道:“那我代你送给他们。”

    裴醒点点头,转身离去。

    炮火硝烟不再,人间木棉又开。

    恍然之间,好似经过一个轮回。

    佩佩新生的宝宝叫黎黎,是个洋娃娃一般漂亮的女孩子,袁茵和兰姨从生下来就喜欢得不得了,得知两人工作太忙,舍弃安宁的乡下生活赶来广州帮佩佩带孩子。

    孩子爱哭,爱动,袁茵没有办法可想,只得跟兰姨轮换着整夜整夜抱着四处走动,虽然非常辛苦,两人都甘之如饴。

    “月光光,照地堂,我家有个夜哭郎……”

    孩子的哭声和袁茵的歌谣声响在夜空,佩佩无法入睡,站在窗台静静看着月亮。

    这应该是胜利后要解决最后一件事吧。

    佩佩想了又想,对着伏案备课的江明月轻声道:“你有什么打算?”

    江明月头也没抬,淡淡道:“谁也不知道形势会有什么变化,你现在退出还来得及。”

    佩佩笑了笑,“来不及了。”

    “不,你有选择,或者说,提前做好选择,对我们两人都好。”

    江明月关了灯,在黑暗中站起来走向她。

    “我没有选择。”佩佩淡淡一笑,“人总要做对的事情,或者认为是对的事情……我相信你做的事情是对的,你们做的事情是对的。”

    江明月没有回应,呼吸声陡然急促,像是要诉说什么,又被生生压抑。

    他说不说已然不重要,重要的是……佩佩怅然看向天边的一颗明星,带着一抹微笑轻声道:“这个国家,从上到下都需要改变,人们这么辛苦,应该过好一点的生活,你们那些朋友,从教授到工人,从官员到渔民,明明都是一样的人,跟你站在一起,好像又有什么不一样……”

    “人都是一样的人,没有什么不一样。”江明月从黑暗中走出来,点亮了一盏灯火,带着前所未有的温煦笑容。

    “不,不一样。”

    夜太深了,佩佩盯着那微弱灯火,茫茫然沉入他的笑容里,“真的不一样。我相信你们可以做到,改变广州,改变这个国家。”

    江明月吹熄了灯坐在她身边,两人紧紧握着手,传递着难以言说的力量。

    江明月附耳道:“我们不会辜负你的信任,这个国家一定能变得更好。”

    佩佩点点头,刚想说点什么,又听到无比沉重的一句话“哪怕牺牲也是值得的”,两行泪终于流下来。

    胡介休当年拼了命培养学生,到处宣传抗日,最后付出万木堂被毁的惨痛代价,这一切也是值得的。

    广州是很好的,西关是很好的,这个国家的财富不是金银珠宝,不是高楼大厦,是生在这里长在这里的人。

    每个人都盼望着这里能好,每个人都可以拿命来拼,拼掉一代人,再拼掉一代人,这个国家总有不受欺负的时候,子孙总有不受欺负的一天。

    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为了爱,为了这光明的未来,她跟着他一起拼,也是值得的。

    这一刻,两人偎依的身影和弯月一同框入雕花方窗自然形成的画中,定格成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