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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九 1979(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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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呜~

    列车发出洪亮的咆哮声,黑烟如同一条黑龙,滚滚冲上蓝天。

    这条钢铁长龙已经行驶了一天一夜,在天色微明的时候,已经进入黔省境内,将保定、洛阳、重庆远远地抛在了后面。

    靳晓生是第一个爬起来的,虽然他们睡的是硬卧,但这种长时间的旅行还是让他感到腰酸背痛。

    他看到车窗玻璃上流动着成串的水珠……却是外面正在下着濛濛的春雨。

    对于自小生活在江南水乡的靳晓生来说,无论是西北还是西南,对于他来说,那广袤的旷野都是一种奇观,而弥漫在这片旷野中的水汽更是充满了朦胧的诗意。

    田野、村舍、丛林……还有那茵茵绿野,在朦胧中散发着画一般美好。他有些贪婪地张望着,觉得在自己的心头也升腾一起一片粉红色的水雾。

    他有些郁闷,因为昨天列车上发生了一场风波,而这场风波却是因他而起的。

    他是京大七七级学生,也是这次光荣地入选慰问团的学生之一。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他睡的是下铺,最初他躺在铺位上感到十分惬意。车轮有节奏地响着,车厢有规律地晃动着,就像是一首宏伟的钢铁序曲。

    他不像很多同龄人那样有过下乡的经历,因为他是家中的独子,而且年龄偏小,待到他满足了下乡条件的时候,已经是大批知识青年返城了。所以他眼中的世界就是他的家乡……鸽子笼似的房屋和街道。

    于是,他考到了京大,这是全国也是北方最大的学府之一,于是他见到了北方的山水……而就在他准备前赴南疆慰问最可爱的人时,居然遇到了他心目中的维纳斯……一朵盛开在旷野中的白百合。

    轻而易举得到的东西,都没有值得珍惜的价值;只有经过艰难曲折获得的东西,那才是最珍贵的。

    此次南疆之行,就是他的征程,他相信自己一定能够打开那扇名为‘爱’的门扉。

    就这么想着,靳晓生渐渐地沉醉在自己的爱情当中……茵茵绿野,万里晴空,树木才刚刚吐出新芽,娇嫩的迎春花吐出鹅黄般的花蕊,徐静平穿着那身湖绿色的连衣裙穿行在碧绿的草丛之中,秀丽的面容喷礡出少女的羞红,明亮的双眸犹如秋水般映射出他的身影。

    就在靳晓生张开双臂迎向徐静平的时候,一道黑影从天而降,‘嘭’的一声,面前的女孩蓦然消失,他的眼睛猛然睁开……原来,这只是一个梦,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躺在了床铺上睡着了。

    他沮丧地看了一眼,刚才打断他梦幻的是一件颇为陈旧的皮夹克——这是他的‘楼上’、来自京城农科大畜牧专业的大学生巴克的外套。

    是的,巴克是蒙古族人,他也是七七年的第一届大学生,和人们印象中的文质彬彬的书生不同,巴克是典型的蒙古汉子,身材魁梧高大……嗯,他的呼噜声也绝对是高音频的,而且还极富节奏感,以至于在靳晓生耳中充满力量和艺术之美的车轮声都偶尔的被掩盖了。

    靳晓生越是惋惜,就越是愤怒,他觉得这件破夹克打碎的不是梦,而是他的心中最美好的一面!

    他伸手想要敲打上面的铺板把巴克叫醒,跟他说道说道,但又觉得不太妥当,毕竟因为呼噜声就把人叫醒,有失厚道。可是不叫醒吧,巴克那高音频的呼噜声震得他脑仁疼,别说睡觉了,就是想事情都不能想,该怎么办呢?

    靳晓生的目光无意中落在地上的那件旧夹克上,心中忽然一动,他捡起了那件旧夹克扔到巴克的身上:“巴克同学,你醒醒,衣服都掉地上了。”

    这一次,靳晓生成功了,巴克果真醒了,伸手拽了指皮夹克,探头向他说了声:“谢谢。”

    但没过几分钟,呼噜声再次响起,甚至比刚才还要响亮,靳晓生无奈之下,也不好意思再打扰巴克,就揉了两个纸团塞到耳朵里。

    噗哧!

    睡在对面上铺的一名学生很不厚道地发出笑声,而中铺的一名女生也发出强忍笑意的声音。

    “有什么可笑的?”靳晓生认出了这两个从,男的叫卢庆江,女的叫江映红,都是农科大的学生代表。

    “我笑神经病,你管得着吗?”卢庆江嘟囔道。

    靳晓生正一肚子怨气没地方发泄呢,当即从铺位上坐起身,质问卢庆江道:“你说清楚,谁是神经病?”

    “谁有神经病,我说的就是谁。”卢庆江从上铺上探长了脖子,“你干吗用纸团塞耳朵?”

    “巴克同学的呼噜声跟火车拉汽笛似的响,我睡不着揉个纸团塞耳朵里不行吗?我影响别人了吗?!”靳晓生不觉声音高了起来。他正想把巴克弄醒,这回找到了茬口。

    “你用纸团塞耳朵确实没有影响到别人,可你这个人太自私了!”

    卢庆江身形瘦小,把着床边的护拦像猴子摆秋千那样,轻轻一跳,从上铺上跳了下来,“刚才你往巴克大哥身上扔衣服,敢说不是故意将巴克大哥吵醒?

    现在你又借机大声说话,打什么主意真的以为我们听不出来?靳晓生同学,人不能够太算计、太自私了。”

    “你……你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有打呼噜的自由,我有提意见的权力。”靳晓生瞪了卢庆江一眼。

    卢庆江用眼角斜睨着靳晓生说道:“你自个儿失眠,就应该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凭什么让别人迁就你?这车上这么多人,怎么就你事儿多?你就知道巴克同学睡觉打呼噜,妨碍你睡觉了,可你知道他有多累吗?他帮着往车上抬慰问品,清点数量多累啊。你是瞎子,还是聋子?”

    “你凭什么骂人?”靳晓生觉得这个比喻,对他是十足的不敬,马上对卢庆江带刺儿的话作出了反应,“谁是瞎子、聋子?”

    “我提醒你,”卢庆江撒着嘴角说,“这是去前线慰问,你连呼噜声都受不了,还怎么去火包火连天的地方?还是坐返程车回京城趴着吧。”

    这下,靳晓生更受不住了,他白净的脸胀成紫红色,朝卢庆江喊道:“你这是什么意思?那是一回事儿吗?”

    江映红也从上铺上溜了下来,横在两个人中间,批评卢庆江说:“卢庆江同学,你可以发表你的观战,但你话里别带刺好吗!”

    “带刺有什么不好?”卢庆江像个滑稽相声演员似的,抖抖肩膀说,“像他这样的同学,就应该刺醒他们,让他们牢牢记住我们是谁,要去干什么!”

    就这么一会儿工夫,车厢里的学生们都被惊动,转了过来,看到这么个情况,靳晓生也有些后悔了,只好闭住嘴,以免事情越闹越大。

    人群分开,慰问团的团长、京大学生会主席迟志刚迈着两条大长腿过来了,这人还没到跟前呢,声音就已经到了:“真够可以的了,还没到地方呢,你们自己就先内讧了。就你们这样,去干什么?还能慰问到什么?就让我们最可爱的人看你们这一面?”

    “别乱扣.帽子!”

    卢庆江不服气地说道:“我们充其量是人.民内.部.矛盾,怎么就成了内讧了?你就这么见不得我们好?”

    “你是卢庆江同学吧?你怎么能这样说话?”

    “你让我怎么说?你来了不分青红皂白,各打五十大板就对吗?巴克同学累了,打几声呼噜,犯了哪条法啦?我就看不愤有人娇生惯养的毛病,嫌声音吵,自己带个房子,别跟我们混在一起……”

    江映红捶了卢庆江一拳,然后对靳晓生解释道:“卢庆江同学性格直爽,但他的心眼儿好使,你们有什么误会可以好好说。”

    靳晓生缄默了,这件事情他也知道旧习惯不占理,或许江映红真正想说的是‘卢庆江同学嫉恶如仇’吧?

    迟志刚却在一旁接上话茬说道:“性格直爽不是信口开河的理由!更不是制造冲突的借口!”

    卢庆江满不在乎地说道:“别来这一套,在我们学校,连老师都管不了我,就凭你这带队的学生会主席,能吓唬住我?你还真把自己当块料了?”

    争吵的声音,终于把睡在中铺的巴克给搅醒了,他揉揉眼窝探出头训斥卢庆江说道:“你这小子大半夜吊哪门子嗓,有精神头下车跟火车赛跑去,别在这儿耍嘴皮子,赶快睡觉去。”

    “我说巴克同学,你也真有点狗咬吕洞宾,不分好赖人了。我这还不是为了你?真是把别人好心当驴肝肺。”卢庆江不示弱地摆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势。

    “赶紧回床上睡觉去。”巴克从中铺上坐了起来。

    “不,就不!”卢庆江像负气似的摇着脑袋。

    巴克没有多说废话,他似乎一舒展身体就从中铺上下来了,以一种众人所不理解的动作一只大手揪着卢庆江的颈后,另只手抓住卢庆江的后胯,就跟当年的项霸王举鼎似的,一下子就把足有一米七的卢庆江举到半空:“卢庆江,你服不服?”

    卢庆江扭动着身体,肉烂嘴不烂地说:“不服!不服!我是打抱不平……”

    “你还是老老实实地躺平吧!”

    巴克高举着卢庆江就跟灌篮似的,一下子把卢庆江塞进了第三层铺位上。

    “哼!”

    卢庆江躺床上之后,却出乎意料地安静了下来,他斜眼冲靳晓生翻了个白眼,真的就在床上躺平了。

    本来,事到此就告一段落,并不伤靳晓生的面子。偏偏靳晓生自尊心极强……嗯,也有可能是心虚,他反复向周围的学生们解释他拾皮夹克本来是一番好意,反而引起众人的不满来了。

    “靳晓生同学,”

    刘昊过来好一会儿了,他第一个开口说道:“你一个大男人能不能别磨磨叽叽的?你说你是一番好心,那就悄悄把衣服扔上去就得了呗,干嘛非得喊那一嗓子?好嘛,巴克同学的呼噜声没把我们吵醒,倒是被你喊醒了。人都说做好事不欲为人知,你这是唯恐没人知道啊!”

    轰~

    众人都笑了起来。

    “是啊,就算巴克同学的呼噜声确实影响你睡眠了,可大家都是出门在外的,能谅解就尽可能谅解,实在忍受不了,也可以小声协商一下,有没有用那是个态度问题,有必要弄得那么兴师动众的吗?”徐静平也站出来说道。

    啪!

    听到徐静平也发声指责自己,靳晓生觉得自己的玻璃心都碎成碴了,一副欲语还休的模样简直了!

    这会儿,又有几个人出声指责靳晓生,他的脑袋低得都能够塞进裤裆里去了。

    “咳,大家听我说。”

    巴克有些不安地搓着手说道:“其实这不是什么大事儿,我确实影响到靳晓生同学休息了。但这对我们来说,那都不算事儿,一家子过日子还有个马勺碰锅沿呢,更何况我们是来自五湖四海的,还需要磨合一段时间呢。这件事起因在我,我向大家道歉了!”

    “巴克同学,这怎么能怨你呢,谁能控制自己的呼噜啊?出来一个咱们都瞅瞅。”不知道是谁在那里喊了一声,众人再次爆笑了起来。

    看到巴克如此宽容大度,靳晓生心中由衷地感到了内疚,他站在巴克的面前难为情地说道:“巴克同学,是我不好,为了一己之私,影响了你和同学们的休息,原谅我吧!”

    “这不能怪你,源头还是在我的身上。”

    巴克拍了拍靳晓生的肩头说道:“你这小身板可比不得我们蒙古人,这下了火车还得乘汽车颠簸很长时间,赶紧抓紧好好睡一觉。大家都聋子点火包仗……散了吧!睡觉睡觉!”

    众人都散了去,靳晓生也只好躺下睡了。

    由于耳旁再也听不见呼噜声,他很快地睡着了……一觉醒来,他看见窗外下了迷离春雨,这顿时勾起了他的心事,他马上记起了昨天晚上的风波,心里觉得很不是滋味。他抬起头来,看看上面的中铺空无一人时,内愧之油然而生。他穿上鞋,悄悄地去找巴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