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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锁阳的好运来了。好运与厄运一样,来了,挡都挡不住。锁阳做梦都没有想到玉花会爱上他,可是玉花就偏偏爱上了他。玉花也与锁阳一样,没有念多少书。玉花本来很想念书,因她是家里的老大,后面还有弟弟妹妹,为了供她们,她就早早地回了家,成了农民。玉花的爹就是保德,过去当过生产队长,玉花好赖也属干部子女,但是,她却决然没有干部子女的优越感。现在她爹啥都不是了,玉花也就没有什么失落感,该咋还是咋的。玉花自去年给天旺传了话,害得叶叶走上了那条路后,一想起来,就后悔得要死。我为什么多嘴多舌,叫叶叶干啥?要是那次不去叫叶叶,也就没有后来的事了。但是,后悔过了,就给自己开脱,谁知道是这样的?要是早知道会这样,打死我我也不去叫叶叶。我也是好心成全他们,才去传了话,这咋能怪我呀?其实,谁都没有怪她,她只是自己怪自己。经过了如此责怪,又如此开脱后,也便渐渐坦然了,这是她的命,与我无关,我又没有害她!玉花长得不算漂亮。不漂亮,是她的眼睛不漂亮。她的眼睛细细的、长长的,像她妈。那种眼睛,在那个时代的审美里,注定够不上漂亮。漂亮的女人的唯一标志,必须有一双大眼睛,而且是双眼皮的大眼睛。玉花没有那样的大眼睛,而且又是单眼皮,她就是别的地方长得再好,缺了这一项,也就算不了漂亮。玉花大了,姑娘一大,就想有个婆家。但是,她爹妈心太重,开口就向对方要五千块的彩礼,把好几个媒人都吓跑了。媒人们的嘴,都是无线小喇叭,一传十,十传百,左方右圆的人都知道了,提媒的都不敢再上她家里来了。玉花就气,生她爹妈的气,认为爹妈心太黑,把她当成了摇钱树。可是,生气归生气,这样的事儿,做姑娘的又说不出口,只能悄悄憋在心里,憋得久了,心里就堵得紧。上了地,一个人干着活儿,想起这些烦心事,就由不得悄声哼那《十想》的曲儿,哼着哼着,就小声唱了起来:

    一想我的爹娘

    爹娘没主张

    把女儿养了这么大

    为啥还不出嫁

    二想我的公婆

    你们也有错

    把儿子养了这么子大

    为啥不给成家

    三想我的媒人

    媒人她不上门

    我不知哪里得罪了你

    为何不来提亲

    四想我的床

    床上绣着鸳鸯

    只见个枕头不见新郎

    我两眼泪汪汪

    五想我的嫂嫂

    嫂嫂她怀孕了

    怀孕了她望着我笑

    越笑我越烦恼

    ……

    悄声唱完了《十想》,心里一阵悲凉过后,就想自己找一个算了,到时候生米做成了熟饭,看他们还怎样?其实,玉花心里早就有了人,那个人,就是本村的锁阳。玉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喜欢上了锁阳,反正是喜欢上了。喜欢锁阳人好,实在。还喜欢他那一身的腱子肉。到了夏天,锁阳光了膀子干活的时候,那腱子肉就一泛一泛的,很诱人,看得她心馋,恨不能上去咬上一口。但是,那只是想想,她是不敢上去咬的,最多就是打一声招呼:“锁阳哥,还不歇息?”锁阳就应声说:“活儿还没干完哩。”说完就去干他的活儿去了,理都不理她。她心里就气,暗骂道:“木头人!活该找不上老婆。”

    玉花原以为锁阳是个木头人,但是,后来因叶叶的事,玉花才看出锁阳不是一个木头人,锁阳不但不是木头人,而且还是一个很重情感的人。就因为他们两家走得比较近,就因为叶叶叫他锁阳哥,他就真的像哥一样,护着叶叶,爱着叶叶。那种爱,比亲哥哥看去还要亲,让人看了真感动。玉花就是被深深地感动了,觉得能找这样一个男人,一生也就够了。可是,她喜欢锁阳,锁阳却不知道她喜欢他,她就得想办法让锁阳知道,知道她喜欢上了他,让他也喜欢她。玉花想了很多办法,那办法都是晚上躺下,睡不着的时候想的。但是,等到第二天一觉醒来,再想起想好的办法来,脸就红了,觉得做不出来,也说不出来。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去了,过得好无聊。

    终于有一天,她在村口看到锁阳骑了自行车要出村,她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喊了一声,就把锁阳喊住了。锁阳刹了自行车说:“你叫我有啥事?”玉花说:“你到哪里去?”锁阳说:“我要到镇上去。”锁阳在镇上一家建筑队当零工,已经干了好几个月了,到了冬天,停工了,没活儿干了,锁阳也就闲了下来。玉花说:“我也正好去镇上,你带我走好么?”锁阳说:“上来吧!”玉花就高兴地坐在了后捎架上。玉花本来是到村口背锅二爸的店里买醋去的,家里还等着她买回去了调饭。但是,她不能因为家里急着用醋,就失去了这样的机会。没有醋,只吃一顿甜饭,错过了喜欢的人,却是一辈子的事。玉花坐在锁阳的车子上,心就咚咚咚地跳了起来。她无法不让它跳,因为她真的是太激动了,就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捂在胸口上,另一只手,却紧紧拽着锁阳的衣角。走了一阵,玉花才渐渐平静了下来。玉花一平静下来就说:“锁阳哥,你到镇上做啥去?”锁阳说:“买把锨,我的锨不行了,秃了。”玉花说:“你们建筑队停工了?”锁阳说:“停了,到了开春,暖和才动工。”锁阳说完了就问她:“你到镇上做啥去?”玉花一下想不起来做啥去,就说:“我买瓶醋。”锁阳说:“背锅二爸的商店里不是有吗?还要跑到镇上去?”玉花心想,谎已经撒下了,只好顺着继续撒了,就说:“他们的商店里没有了,卖完了。”两人说了几句,就不说了。玉花还想说,但是,找不到合适的话,就不说了,只好看路上的风景。其实,初冬的路上,也没啥风景了,树木成了光杆杆,路两旁都是沙丘,一个一个的,连成了一片,一直延伸到好远的地方。有的沙丘上有刺蓬,有的啥也没有,光秃秃的,比和尚的头还光。天却分外的蓝,除了有几朵白云飘着,天上什么也没有。

    从红沙窝村到镇上,要走十里路。路是沙土路,不好走,骑在车子上,很颠。玉花怕被颠了下去,那只扯着锁阳衣角的手,就像小鸟踏枝般的,慢慢伸了去,揽住了锁阳的腰。没想刚一揽住,锁阳就嘎嘎笑了起来。车子也一摇一晃了起来。玉花说:“你笑啥?”锁阳还是笑,嘎嘎地笑说:“我怕痒,你放开!”玉花被他笑乐了,也笑了说:“我偏不放,我又没有咯吱你的,怕啥?”锁阳还是笑,一笑,车子就晃了起来,晃到一个沙坑坑里,车子就倒了,玉花尖叫了一声,两个人都被甩到了一个沙洼洼里。锁阳准备起来拉玉花,玉花的手却还缠在他腰里,不肯放开,两个人的身体就贴在了一起。锁阳一碰到玉花那软绵绵的身体,一闻到她身上发出的特殊的味道,热浪就从下身涌了上来,一直涌遍了全身。锁阳说:“摔疼了没有?”玉花说:“没!”玉花说话的时候,热气就哈在了锁阳的脸上,锁阳感觉那气味很好,看玉花的嘴,嘴唇厚厚的,离他的嘴很近,只要他一伸脖子就能亲到。他就试着伸了一下脖子,嘴就对到了她的嘴上,玉花没有躲,他亲了一下。玉花像触电一样,哆嗦了一下。他以为玉花要打他一巴掌的。他想,打也不怕,打也值,就又亲了一口。玉花没有打他,却喘起了粗气,眼睛也瓷了。他的胆子一下大了,抱住她,像啃猪蹄一样啃了起来。当然,这比啃猪蹄子要香,香多了。啃了一阵,玉花就瘫成了一堆泥,嘴里只喃喃地叫着锁阳哥锁阳哥。他怕路上来了人,就抱起玉花,玉花用手勾起了他的脖子,微微地闭着眼睛,轻轻地问,你要把我抱到哪里去?他说,离路远一点。他怕玉花反对,玉花却没有反对,却越发把他的脖子揽紧了。他知道,玉花不但不反对,而且还很希望抱她,他的胆子就更壮了,抱了玉花,来到了离路很远的一个沙洼洼里。那沙洼洼,聚满了太阳,软绵绵的,暖洋洋的。太阳真好,沙洼洼真好,玉花更好。好死了,好得不能再好了。两个人就像麻花一样拧在了一起。拧了好长时间,越拧越好,他想问问玉花好不好,于是就问了。玉花说,好!他问有多好?玉花说,比吃肉还好。他说,以后,我就让你天天吃肉。玉花嗯了一声说,好,只要你给,我就天天吃。玉花说完,两人都不说话了,就开始吃肉,吃了好长时间,才吃饱。吃饱了,麻花也就渐渐地松开了,就成了两个人,成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玉花和锁阳就这样好上了。好上后,还想好。既然比吃肉好,就想天天好。可是,他们毕竟不是夫妻,得避开人们的耳目,偷着好。因为是偷,就得瞅时间,瞅机会,想好也不能天天好。好到第三回,玉花说:“锁阳哥,我已经离不开你了。”

    锁阳说:“我也是,天天都想你。”

    玉花就笑了问:“想我什么?”

    锁阳说:“想你人儿。”

    玉花说:“我们结婚吧,结了婚,就天天在一起了,用不了这么偷偷摸摸。”

    锁阳说:“你爹妈能同意吗?”

    玉花说:“你这个木头人,你要请媒人,请了媒人来提亲。哪有丫头家主动向男方家提的?我又没有养臭。”

    锁阳就嘿嘿笑了说:“行,我让我爹请个人,请个人来向你家提亲就是。”

    玉花说:“他们把我当成了摇钱的树,可是,我不想当那摇钱树。”

    锁阳说:“你不想当,也得当,谁让你是他们的女儿?”

    玉花说:“我爹妈私心重,开口就要五千彩礼,好几个媒人都被他们吓跑了。”

    锁阳说:“我知道。你爹妈要是心不重,你早就嫁出去了,哪有我今天的热被窝?”

    玉花就点他的鼻尖说:“你不怕?”

    锁阳说:“我不怕。就是借债,我也要把你娶进家。”

    玉花说:“你不要怕。还有我哩。真的为娶我借了债,到时候我们一起还。”

    锁阳说:“到时候怕苦了你。”

    玉花说:“不会的。我生来就是一个吃苦的命,为了我们的小日子,吃苦也值!我还要告诉你,彩礼的事,他们要他们的,你们慢慢跟他们磨。磨上一阵,他们就得塌价。”

    锁阳说:“那我就跟他们慢慢磨,一直磨得塌价了,再娶你。”

    玉花说:“反正我已经成了你的人,你要不急,你就慢慢磨。”说着就紧紧地揽住了锁阳。

    锁阳说:“我不急。”

    玉花就突然翻起身说:“你这个木头人,我说不急是我给你宽心的,你不能说不急,你不急我还急哩。”

    锁阳就嘿嘿笑了说:“其实,我是嘴上说着不急,心里比你还急。”

    玉花也笑了说:“看你这傻样,傻得让人心疼。你们要是能把奎叔请上就好了,我爹听奎叔的,由奎叔说话,我爹妈就不会要那么多彩礼了。”

    锁阳说:“那我就让我爹请奎叔,看能不能请上。”

    锁阳自从睡上玉花后,知道了女人的美妙,才真正喜欢上了玉花。在之前,锁阳心里根本没有玉花。没有玉花的原因很多,一是锁阳的心里早就装了叶叶。尽管叶叶已申明心里有了人,不会嫁他的,但是,他还是抱着一线希望,还心存着幻想,叶叶啥时不成为别人的新娘,他就绝不会放弃这种等待。二是,玉花的爹妈私心重,彩礼要得多,村里人都说保德养了个高价丫头,红沙窝村,除了杨二宝的娃子能说得起,别人都说不起。既然说不起,就不去想,也不去说,留给有钱的人家想去,说去。锁阳家的家底薄,打庄盖房都是借的债,虽说他爹常年给杨家放羊,挣了一点工钱,他家老二酸胖外出背煤也挣一点,但都还了债,家里没有钱,就不去想她,也不敢想。没有金刚钻,就不揽那个瓷器活。可是,现在的情况不一样了,锁阳对叶叶的希望早就破灭了,被那场沙尘暴淹没了。旧的希望淹没了,新的希望还没有来的时候,玉花却来了,一个软绵绵的身子,扑进了他的怀抱,新的希望不想来也得来,无法阻挡地就来了。那软绵绵的身子,原来是那么的奇妙,那么的摄人魂魄,又是那么的真切。锁阳搂过了第一回,就想搂第二回,搂过了第二回,就想天天把她搂在被窝里。他知道玉花是喜欢上了他,如果不喜欢,她不会白白让他搂的,让他睡的。他睡上了,尝到了玉花的奇妙,也就喜欢上了她。人这个东西,不像别的,一旦喜欢上了一个人,就愿意为她付出一切的。所以,锁阳就下了决心,就是借账,也要把玉花娶回家,等娶回来,再慢慢还账,不愁还不了。

    冬天黑得早,饭碗一撂,天就黑了。胡老大拍了拍身上的灰,跺了跺脚上的土,就出了门,他要到老奎家去,要请老奎给他帮忙说句话儿。这些天,胡老大明显地感到了锁阳的变化,先是看到他突然的精神起来了,然后,又发现他比过去更加勤快了,每天除了干活,还不忘把院子扫一遍,扫得干干净净的,让人感到很舒服。他正思谋着,娃子的情绪怎么就突然地好了,还没有思谋清楚,锁阳就向他摆出了难题,他想说保德的丫头。胡老大不是没有掂量过保德的丫头,丫头是个好丫头,可就是保德的心太重了,张口就那么多的彩礼,付不起呀。他打工挣的钱,都用在了打庄盖房上,还不够,还得借款。房子是基础,两个儿子,没有个窝,谁家的丫头嫁给你?栽起梧桐树,才能引得金凤凰。一院子房子起来了,窟窿眼子也开下了,好不容易还完了账,给娃子说媳妇,又得借账了。借就借吧,只要能把这两个先人的事儿办好了,借账也没啥。可是,说到保德的丫头,他还是有想法,那样贵的丫头,我们这样的人家可说不起呀。他正思谋着,想把话给娃子说清楚,说清楚了好。说不起保德的丫头,我们可以托人说别人家的丫头。他正思谋着,锁阳又说话了。锁阳说,听玉花说,要是把奎叔能请上,让奎叔给她爹说说,可能她爹妈就不会要那么多彩礼了。再说了,玉花还答应,将来过了门,要一块儿还债。听话听音,锣鼓听声。胡老大一听娃子这样一说,就知道了七八成。一定是娃子偷上了玉花,难怪他这几天像换了个人儿。他没有多说什么,到了这一步,再说什么也是多余的。撂了饭碗,就对锁阳说了声,我到老支书家去一趟,看能不能请动。

    胡老大本来也不想麻烦老奎,知道老奎失去了丫头,心里还很难肠,但是,娃子的事也是大事,是头等大事,他只好硬着头皮,去求老奎了。进了老奎的家,老奎和老伴儿正围在火炉边瞅着电视,老奎见他来了,自然高兴,就搬过小凳子,让胡老大也坐在了火炉边瞅电视。胡老大的心事不在电视上,瞅了一阵就说:“早就听人说了,开顺给你买来了电视,一直想来瞅瞅。这东西就是日怪,这么大的一个黑匣匣,怎就能装下那么多的人?”老奎笑了说:“这是科技,现在技术发达了,坐在家里,就能知道世界上的事了。”胡老大说:“快呀,绕了一下,开顺就成了国家干部了。”老奎一听别人讲到开顺,也就开了心,便说:“快呀,他们都大了,我们也老了,不球中用了。”胡老大说:“你还好,无论怎样,开顺成了国家的人,不愁说不上媳妇。可我就不同了,两个先人咧,咋能把媳妇给他们娶上,把人都能愁死。”老奎说:“慢慢来吧,急也不行。”老奎的女人便插话说:“锁阳真是好娃,原想给我当个女婿算了,可我没那个命呀!”胡老大听了,就感动地说:“你也别难过了,这都是命,命呀!过去的就过去了,提了,谁都难受。娃子想说保德的丫头,我思谋着保德的丫头那么贵,我这样的家庭能说得起吗?说不起呀。可听他的话音,好像玉花有那个意思,没办法就厚着老脸来搬老支书了,请老支书有空给保德说说,看能不能少要点儿,以后慢慢帮他。”老奎就闷了头抽烟,抽了一阵,才说:“人跟人想的不一样,靠收彩礼,也富不了的。再说了,彩礼要得那么重,没人付得起,反倒把丫头也养臭了,里外落不了好。行!为了锁阳的事,我说说看。这几年,我总觉得欠着锁阳的,能把这个事儿说妥了,也算了了我的一块心病。”胡老大听了,不由得鼻子酸了起来,长叹一声说:“支书,我知道,锁阳是你看着长大的,你不会不管他。”说完,一股混浊的泪,就从他的眼里淌了下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