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尚小说网 > 凡人终死 > 第1章 风雪载途

第1章 风雪载途

推荐阅读:夜的命名术渡劫之王全职艺术家大符篆师最强雇佣兵之暗黑纪元侠武世界全能刺客茅山术之不死人超级六扇门暴躁的大隋

一秒记住【爱尚小说网 www.23xsw.net】,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正午,烈阳当空。

    高宅内,长烟孤直。

    一个少年跪在宗祠前,面不改色地用小刀划破手指,以血代笔,在灰黄粗糙的契纸上写下三个字后,又按下血手印。

    “林理想,我最后问你一次,你确定要改名吗?”主持改名的老者神情肃穆庄重。

    “是!”名为理想的林姓少年脆生回道。

    老者深深看了林理想一眼,而后用中气十足的声音喝道:“焚香!拜祖!祭天!”

    被血水浸湿大半的黄色契纸竟然被溢出的那点香灰点燃,瞬间被火舌吞没。

    不多时,又有一股清风穿堂过,将灰烬送上高天。

    随后,在族谱上,“林理想”这一名字陡然消散,被“林小远”这三字取而代之。

    命格已改,天命加身。

    鲜血从少年的嘴角流出,本来还算清秀的脸上已经满是裂痕。

    顶着原本命格反噬的少年,又咽下嘴里的血沫后,竟然笑了。

    理想路遥,任重道远。

    他一个都不要。

    ————————————

    在少年改名之前,作为林理想,他确实幸福过一段时间。

    自他记事起,就已经顶着理想这个名字,父母更爱叫他林小想。

    记忆中,父母说过最多的话就是“小想,你现在有理想了吗?”

    理想?不知道!

    孩提时代,林理想的眼中有乱飞的蛾子,有长鸣的夏蝉,有看得见摸得着的外物。

    独独没有理想。

    哪怕父母总是不厌其烦地念叨着“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这类莫名其妙的话,他仍旧只知道拍手傻乐呵。

    随着时间的流逝,林理想渐渐不爱笑了。

    父母回家的时间也越来越晚,直到再也没有回来。

    奶奶说,他们呀,是为了挣钱供小想上学,所以外出打工啦。

    但林理想并不理解。

    外面的世界,就有很多钱吗?

    上学有什么好?

    林理想不要,他只要父母能回来陪他。

    于是,哪怕林理想被奶奶逼着去了学堂,也不务正业,心思全在明灭的油灯和扑火的飞蛾上了。

    某日,林理想竟然在热闹的“之乎者也”声中睡着了。

    这回教书先生可没有再忍,让他去学堂门口罚站。

    就是这一日,林理想终于有了新朋友,还是活生生的人。

    “你是闷葫芦,先生终于忍受不了你了吧?哈哈哈哈!”

    扎着冲天辫的少年咧嘴直笑,浑然不在意他的冷脸,继续说道:“林理想,这名字起的,话说你有啥理想啊?”

    林理想依旧板着张脸,无动于衷,眼睛还黏在刚才瞥见的蜘蛛网上。

    辫子少年又伸手瞅了瞅他,强行转过他的头。

    林理想被弄得烦了,气呼呼道:“我的理想是长大后先把你揍一顿,再揍我爹娘小半顿。”

    “啧,听起来不错,但你恐怕注定要落空了,因为我比你高哈哈哈!”少年摸了摸冲天的辫子,很是嘚瑟。

    “你的理想就是长得更高?”林理想挑衅。

    “我?嘿嘿,虽然也算,但不是终极理想。”辫子少年神秘一笑。

    林理想顿时来了兴趣,问道:“那你的理想是什么?”

    “理想?呵呵!”辫子少年冷呵,而后振臂高呼:“世界那么大!我要亲自用双眼去看、用双脚去丈量,直到测出天高地厚,再谈理想!”

    如闻雷鼓,震耳发聩。

    林理想愣在当场。

    因父母的离去而消沉许久的林理想终于被振奋了精神。

    他的双眼晶晶亮,比观看飞蛾扑火时还要耀眼。

    被炽热目光盯着的辫子少年有些脸红,这些话其实是套的模板,出处来自他爹经常讲的仙人故事。

    林理想没注意辫子少年的尴尬神情,追问道:“世界有多大?有十个林家镇那么大吗?”

    “当然有!”辫子少年气势又起来了。

    “有一百个林家镇那么大吗?”林理想雀跃非常。

    “必须有!”辫子少年也跟着激动。

    “那有一千个林家镇那么大吗?”

    “恩,差不多吧!”辫子少年摸了摸头,有些迟疑,但还是咬牙称是。

    林理想忘记了蛛网。

    比之受限的方寸,还是无边无际的自由更有趣。

    两人聊了很久,直到被教书先生叫回学堂。

    许久之后,林理想的奶奶惊喜地发现,教书先生好像很长时间没来家里劝学了。

    已过天命之年的老人灯下穿针引线,笑容慈祥,问:“你是有理想了吗?”

    “暂时没有。”林理想又翻了一页经书,头也不抬,“但我可以先看看这个世界。”

    夜已深,祖孙二人吹灭烛火。

    仍有光明满屋。

    ————————————

    林家镇坐落于小北山山麓地带,气候潮湿,经常有寿命干燥的老人腐朽凋零。

    严冬过后,眼瞅着天气就要转暖,林理想的奶奶却在倒春寒时摔了一跤。

    他还没来得及用奶奶之前攒下的钱买药,大病就如山倒。

    林理想是在早上发现尸体的。

    冰冷的手上还紧紧攥着针线和织了一半的红棉袄。

    他站在床边,皱着眉头,非常平静地掰开僵硬的手指,咬断线头,把银针插到球团上。

    父母离去多年,没有音讯,现在奶奶也死了。

    这就是死亡吗?

    看着眼前的尸体,林理想竟然感觉自己似乎并不难过。

    面前躺着的尸体,除了形状,跟不远处那户屠夫杀的牛羊没什么两样。

    甚至,那群牛羊在死去前,都会挣扎哭嚎。

    “奶奶,你为什么不挣扎呢?”

    林理想将被褥往上拉了拉,盖住老人青灰的面容。

    被子并不重,但他拉得很慢。

    “嗡嗡嗡——”

    昨夜刚有寒风吹彻,怎么就有苍蝇了?

    家徒四壁,他一个扫眼,就知道刚才的嗡嗡嗡是幻听。

    林理想明白,他可不是屠夫,该让奶奶入土为安了。

    他一个用力,将被子盖到尸体上,而后跑箱子低拽出件花棉袄,撕开被封死的内兜,剥离棉絮,将奶奶藏起来的七片银叶子取出。

    林理想今年才十岁,怎么办才好呢?

    他坐在门槛上仰着头苦想。

    没有亲人,邻居冷漠。

    唉,朝霞还挺好看的!

    等到阳光刺眼后,林理想才拿定了主意。

    思来想去林理想还是决定找那个少了半只耳朵的药铺林掌柜帮忙。

    虽然那个人很凶,但之前老调皮捣蛋的辫子少年还依旧欠揍,一定程度上说明药铺林掌柜……

    大人的规矩他懂。

    林理想回到屋子,将奶奶的衣服穿好,然后藏起了三片银叶子。

    随后,他将剩下的四片银叶子还有一小把铜钱揣进兜里,又洗了把脸,专门弄湿睫毛。

    而后林理想一路跑到药铺。

    当时药铺的林掌柜正瘫坐在他的大椅子上。

    该怎么叫人来着?林理想有些迷茫。

    “哎!”他站在药铺门外,试探着喊了一句。

    林掌柜没听见。

    “哎!”他又喊了一声,声音比之前更大。

    药铺林掌柜这回听清了,不满的回吼:“管谁叫哎呢?别吵吵,大早晨的,睡回笼觉呢!”

    躺椅上的人眼睛都没睁开,就把林理想吓跑了。

    倒春寒后,又下起了雪。

    林理想冒着雪往家的方向走,走了一半又停住了。

    他想起奶奶尸体边上那件没织完的红棉袄。

    许久后,他肩背风雪,站在药铺门口,又喊:“哎!林忍冬他爹!”

    “边去,小心我替你奶揍你哦。”林掌柜认出了他,凶着脸恐吓道。

    “我有钱!”林理想支起笑容,晃了晃手里的碎银又说:“你看,我有钱!”

    “啊?又买药啊,有钱就是爷,进屋吧您嘞——”

    林掌柜从椅子上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我不买药。”林理想摇着头,又道:“我奶奶死了,我给你钱,你替我奶奶死行吗?”

    药铺角落里一直没出声的辫子少年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林掌柜回瞪,辫子少年立马不出声了。

    “不行。”林掌柜冷声拒绝。

    “为什么,是钱不够吗?”林理想仰着头,问向越走越近的高大男。

    林掌柜将手伸出,林理想赶紧垫脚,将满口袋的铜钱和四片银叶子放上去。

    林掌柜颠了颠,撇了撇嘴。

    “够吗?”林理想眨巴着眼睛,睫毛上挂着晶莹。

    “你怎么想起来替死的?”林掌柜将钱放了回去,皱着眉问道。

    林理想没想到林掌柜会问这个问题,他像是被课上点名一样,低着嗓子道:“我看书里,有人同情老牛被宰杀,花钱放生了。我有钱,林掌柜你行行好,放我奶奶生吧!”

    林掌柜不置可否,眸中没有一点波澜。

    “那,能请你,帮我操办后事吗?”林理想不再恳求,又跳起来将银子和铜钱放到林掌柜手里。

    四下寂静,落雪有音。

    沉默许久后,林掌柜才道:“行吧,等我收拾下。”

    “好。”林理想如释重负,赶紧向自己的房子跑去,甚至没来得及跟不远处的辫子少年打声招呼。

    之后的三天里,天公作美,雨雪皆无。

    丧葬在林掌柜的帮忙下办得风风光光,老人最后走得也算体面。

    等到林理想披麻戴孝,为老人送下了地,他才终于困倦,重重摔倒在地。

    边上是新的土堆,林理想之前用来捧着或跪着的孝棒已经被横摆在坟前。

    原本是白纸撕条缠绕在木棍上,现在光秃秃的,干裂的表皮一如此时林理想的心。

    絮状丝条连同眼泪,一并消散在风中。

    明明是什么东西都失去,已经一无所有了,可心脏还在麻木地跳动着。

    干硬挺脆的枯木,一折就断。

    但林理想不会,因为他早就干枯了,都不用折。

    当林理想疲惫归家,并将自己抓的三把坟前土埋到屋后,大雪又至。

    嘭!

    他在平地上摔了一跤。

    虽然有积雪还有棉衣遮挡,他还是感受到强烈的疼痛。

    生理上的疼痛让他不受控制地流出眼泪。

    唉?自己刚才,是哭了吗?

    林理想错愕地摸了摸湿润的水痕。

    被压抑数日的悲伤终于决堤。

    他躺在冰冷的泥地上,嚎啕大哭。

    泪比风雪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