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尚小说网 > 百鸟朝凤 > 第26章 犯罪嫌疑人(2)

第26章 犯罪嫌疑人(2)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最强战神花娇绝色总裁的贴身兵王韩娱之临时工女神的超能守卫无敌悍民

一秒记住【爱尚小说网 www.23xsw.net】,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张维贤以前是个骟匠,整天提个马骡子铃铛走乡串寨。骟匠这活路,长久不落屋,这样就难为他婆娘了。婆娘吃得苦,带上人修房子,上大梁那天,梁没支好,她运气不好,被掉下来的大梁砸了,命是捡回来了,腰断了,现在还瘫在床上。婆娘出事了,张维贤痛哭流涕了一回,改行做麻糖了。麻糖出锅,张维贤就站在村口喊一嗓子,大家就去他家换麻糖,三斤苞谷换八两麻糖,两斤大米换一斤麻糖,还有拿黄豆、高粱去换的。建国这人舍得,有时候遇上麻糖出锅,有人家舍不得粮食,娃娃们嘴馋,就去建国麻糖铺子前守嘴,建国看不过,就叮叮当当敲几块递给娃娃些。”

    “嗯,下一个。”老黄点点头。

    把半碗茶倒进嘴里,萧明亮横着袖子拉干嘴角残留的茶水问:“下一个谁?”

    小梁看了看笔记本:“母光明。”

    “这个不说了吧!”萧明亮说。

    “为啥?”小梁问。

    “老得像根糟了心的泡桐树,七十多了,风大点就能给刮飞了。他要还能当强奸犯,龙潭的水田都能亩产三万斤了。”

    “胡卫国呢?”老黄重新点燃烟卷问。

    “老酒鬼了,二两黄汤灌下去,爹妈都不认得了。龙潭一号浑人,但要说犯花案,我看可能性也不大,狗日的眼睛里头只有烧酒。

    “这也不能说明他不会犯强奸案啊!”老黄说。

    萧明亮不屑地笑笑:“他要好这一口,会舍得把婆娘打得远走他乡。”

    烛火滋滋炸,大家都陷入了沉默,倒是圈里的肥猪在快乐地歌唱。

    老黄眼睛投向窗户,眉头紧锁,嘴里的烟卷短得都快烧着胡须了。

    五

    四个人在院子里坐成一排。

    有些闷热,蝉停在院子边一棵椿树上,一阵漫长的聒噪后,停了下来,天地一下陷入了死寂。四个人额头上都有细密的汗珠,阳光从高大的椿树缝隙间投射下来,一排儿人都披着大大小小不规则的光斑,风懒懒地摇着树叶,光斑也跟着变形,人就被摇成了一堆碎片。

    生产队长背着手从屋里出来,立在四个人面前,眼睛从一堆碎片里扫过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老老实实把事情说清楚。”

    四颗脑袋鸡啄米似的。

    “母光明。”里屋传来老黄的喊声。

    母光明颤巍巍站起来,伸手去捞拐杖,没捞着,拐杖顺着板凳边沿滑倒在地。他扶着板凳去捡拐杖,一弯腰,几个人都听见了骨头开裂的声音。挨着他的张维贤连忙过去帮他把拐杖捡起来,接过拐杖,母光明偏偏倒倒进屋去了。

    老太婆出来给三个人倒了一碗茶,三个人仰着脖子一饮而尽。

    院子里静悄悄的,所有的眼睛都盯着那扇窗户。

    一声咳嗽,三个人都吃了一惊。萧明亮说看你们那样儿,胯下夹个火盆样的,身正不怕影子斜,没干坏事,还怕哪个咬你**两口?三个人伸长一直缩着的脑袋,强挤出一抹笑。看见几个人的笑,生产队长还是不满意,说妈的逼,不就是公安问几句话吗?看你们笑的那样子,比哭还难看。

    又是一阵沉默,树上的蝉变成了两个,独唱成了合唱,停顿也没有了,树叶蔫巴了,垂头丧气耷拉着。

    日子像一场乏味而漫长的苏联电影。

    门嘎吱开了,母光明艰难地迈出门槛,也许是阳光太刺眼了,或许是他在屋子里呆的时间太长了,阳光差点将他扑倒,身子晃了晃,他连忙伸手抓住门沿,才算稳住了身形。

    林北跑过去把母光明扶过来坐在凳子上,母光明长叹一声。

    “如何?”胡卫国问。

    “不如何。”母光明答。

    “都问些啥?”

    “鸡零狗碎,啥时候出的门,谁看见了,反正拉泡屎都要问,只差问你拉的是干货还是稀货了。”

    三个人眼睛重新回到了那扇窗户,三张面孔上跳跃着不安,仿佛待宰的羔羊。

    生产队长给母光明倒来一碗水,母光明接过来,喝急了,吭吭打着水枪,一张脸涨得通红。

    老黄狗在院子里扑腾两只鸡,一阵撕扯,漫天鸡毛。两只鸡最后躲到生产队长胯下,黄狗不依不饶地扯着沾满鸡毛的嘴扑过来,生产队长站起来主持公道,飞起一条老腿,很革命地一踹,踹得强权者落荒而逃。

    每个人都在等待,等待屋里那一嗓子。等了半天,小梁出来了,说今天就这样了,你们先回去吧!明天早上再过来。

    几个人站起来,规矩老实的坐姿搞得两腿酸麻。抖抖脚,正准备离去,小梁又说,母光明可以不来了,需要的话我们再找你。

    晚饭两个公安哥哥和一个公安伯伯吃得很快,吃完就回屋去了,饭桌上也没有话。气氛有些异样。吃完饭,萧明亮淤在墙角吧嗒吧嗒抽着旱烟,最后他决定过去问问。进屋来,三个人正在收拾东西。把烟袋从嘴里拔出来,萧明亮鼓着眼问:“这是?要走啊?”

    老黄点点头。

    “事情不是还没整清楚吗?”萧明亮说。

    “暂时还没搞清楚,不过快了。”老黄说。

    裹好一个烟卷点上,老黄说:“明天一早就走,正好跟你通个气,明早我们要把其他三个人带走。”

    “为啥?”

    “根据走访,除了四个人,其他人都有案发时间不在案发现场的证据,姓母的你也看见了,不具备作案条件,所以,可以肯定,凶手就是这三个人中其中一人。我们一并带回去,让局里组织审问,另外,还需要技术上做一些鉴定。”顿了顿老黄接着说:“希望你配合一下。”

    “如何配合?”

    “我们需要一些绳子,结实些的。”

    “要绑啊?”

    “万一中途跑了谁负责?”

    “可这一绑,以后他们还怎么做人?”

    “找出凶手,剩下的不就清白了。”

    生产队长沉默一阵,说:“那好吧。”

    老太婆在油灯下缝衣服,灯光不好,老太婆眼都要凑到布面上了。走几针,就把缝衣针伸进头发里磨磨。萧明亮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叹着气。老太婆抬起头,说看你,肠子都叹淌出来了。萧明亮坐起来,指指老太婆,嘴唇动了动,又仰面躺倒,说算了,给你说了你也不明白。

    六

    注定这是一个特殊的日子。

    凌晨都还月明星稀的,天刚泛白,黑云就从山那边过来了,像往龙潭上空扔了几床破棉絮。天一大亮,居然落起了毛毛雨。此刻,生产队长家院子里人头攒动,就算平时开生产大会,人也不会这样整齐。

    捆绑对于林北来说,猝不及防得像夜晚床铺上的一激灵。等醒过来,早就湿漉漉一片了。踏进院子时,三个人面色严肃地坐在屋檐下。林北礼貌地丢过去一个笑脸,屋檐下的不领情,年纪大的一挥手:捆了。

    捆绑用的是乡下人最信任的棕绳。别看它细拉拉的,但牢实。龙潭人管这种绳子叫牛绳,蛮牛都能被捆得服服帖帖的,更别说豆芽样的乡村教员了。

    乡村教员很快就成了一个粽子,捆牢了,就往堂屋里一丢。林北蹲在墙角,他的心理在这个早晨完成了人生中最大的跳跃,像一条高低起伏的曲线,忽喇喇上,忽喇喇下,颠簸得让他寻思的间隙都没有。从惴惴,到惊恐,再到茫然,最后,只剩委屈了。他先是大声申辩:“你们这样乱绑人是犯法的,运动早过了。”接着质问:为什么绑我?喊了两声,不见动静,小学教员把斯文往兜里一揣,大骂:“日你先人板板的,你们这些卵公安,有本事把我放开。”忽然,大门砰的一声,光明被切断了,同时切断的还有林北的叫骂声。

    黑暗中,只有林北呼呼喘气的声音。

    最后,他哭了,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和林北烈妇般的抗争相比,另外两个被捆绑的就乖多了。

    麻糖匠一进院子,就看见了院门边的两个年轻人,一左一右,像是尉迟恭和秦叔宝。两个门神手里都提着绳子。麻糖匠左右扫了几个来回,像是明白了,然后他问,要绑啊?屋檐下的老黄点点头。麻糖匠鼻腔抽了一下,又问,绑前面还是后面?左边的小梁说后面。麻糖匠把双手背好,转过身对着小梁。

    酒疯子来之前喝了点早酒,熟面条样地从外面晃荡着进来,刚进院子就瘫软下去了。可以肯定的是,不是被吓趴的,因为好半天他才清醒了,动了两下,好像感觉有些别扭,把自己上下考察了一通,他才问:谁开这样大的玩笑?

    被绑得像节节虫样的三个人,在院子里蹲成一排。

    老黄站在屋檐下,对着黑压压的人群说:“大家不要误会,绑上的不都是坏人,坏人只有一个。我们这样做也是迫不得已,为了揪出坏人,好人有时候难免要做出暂时的牺牲。在这里,我希望被错绑的好人和家属要辩证地看,等把事情弄清楚,我们敲锣打鼓的把错绑的人送回来。”

    闹哄哄的人群开始安静下来,娃娃们把脑袋从大人的腋下伸出来,心惊胆战地看着蹲在地上的三个人。他们的林老师没有给他们讲述过坏人的样子,书上画的坏人都是斜眉吊眼、凶神恶煞的呀!

    那一天,蒙蒙细雨中,一根绳子从三个被绑牢的人腋下穿过,两个年轻人一前一后拉着绳子的两端,像拎着一串肥瘦不一的蚂蚱。他们的脚步踏过石板铺成的小路,慢慢向村外走去。经验丰富的老公安老黄走在最前面。他背着手,脚步依然坚定。

    人群跟着蚂蚱串的节奏,耸动着往村外移。这样的场面,龙潭只有姑娘出阁的时候才会有。在村人的心中,把一个姑娘送走是件伤感的事情。因为从此以后,她将去熟悉另外一块土地。等有一天你和她再次邂逅,你会发现她已经变得陌生,她的打扮,她的声音,甚至她的眼神,都满含着让人费解的气息。每一次送别,都意味着失去。所以,姑娘出阁,总要敲敲打打、锣鼓喧天地热闹一回,大抵是想驱散那种凝固的伤感。

    今天的送别却没有一点声息,雨静悄悄地下,偶尔能听见咳嗽声,都收得紧紧的。

    翻过垭口,人群停了下来。再过去,就是邻村的地界了,以往送姑娘出阁,这里就是分界线。三个人都停了下来,回头看了看身后的人群。忽然,人群中冲出一个年轻人,过去揪着绑在最后的麻糖匠就是一顿乱打。麻糖匠本能地蹲下去避让,他两腿一屈,前面的两人也跟着矮了半截。打人的是刘小把,受害人的弟弟,个子不大,但力气足。麻糖匠刚蹲下去,刘小把照着他的脑袋就是一脚,麻糖匠立刻向路旁仆倒,前面的当然也跟着仆倒。变故来得太快,等三个公安反应过来,三个人都倒进了路边的水沟。两个年轻公安把刘小把架住,老黄冲过来,指着刘小把说:“再动连你一起绑。”刘小把鼓着两个眼,气粗地看着老黄说:“别挡我,我给姐姐报仇呢!”“报仇?你知道谁杀了你姐,你就报仇?”老黄吼。“反正就他们中一个。”刘小把也吼。“就算报仇也轮不到你。”最后,老黄一挥手,六个人被小路连成一串儿,慢慢向山下滑去。

    生产队长躲在屋后的草垛下抽闷烟,细雨密密麻麻地落在他的头发上,像早晨扯满露水的茅草窝,他的眉毛一直蹙着。老太婆从草垛后探出脑袋说:“别躲了,都走了。”生产队长没有动,狠狠地吸了一口烟说:“妈的,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等两个清白的回来,我给他们摆桌酒。”

    七

    白花花的太阳光,漫过绿油油的苞谷地,沿着后坡往山脚淌。

    今天是交叉出工,另一个生产队过来了四组人。在村口萧明亮就检阅过,都是壮劳力,男人个个牛高马大,婆娘人人腰圆臂粗。这个生产队的实力他知道,女人当男人用,男人当牛用,很少有下脚货。薅起苞谷一阵风,其他生产队的连一垄都还没有过半,他们早就站在那头喝甜酒水了。萧明亮有点埋怨自己出的这个主意。以前各个队干各个队的,就是他找另外三个生产队的队长,提出搞比学赶帮超,实行劳动交叉,今天你来帮我,明天我去帮你,工分各个生产队自己计。几个生产队队长都是要脸面的人,不愿丢丑,每次派出的都是精兵强将,薅秧除草当打仗。

    这个事情,比的不光是庄稼把式,还比赛歌。唱歌是文争,干活是武斗,不找些文武双全的,就会落下风,那样脑壳好几个月都抬不起来。

    萧明亮不怕,昨晚他已经做了周密的安排,还引经据典地给参加会战的社员讲了田忌赛马的典故,整得一帮人群情激奋,斗志昂扬。为了造成战天斗地的劳动效果,萧明亮安排了三面锣鼓,按他的说法:要让劳动的鼓点翻越千山万水,直达北京。

    五月的日头不晒人,看起来气势汹汹,粘在皮肤上没有六七月那种灼人的辛辣。男女间杂着站成一排,面前的垄沟就算起跑线了。土坎上三面锣鼓响了起来,开始还像老人的步点,渐渐就密集了。

    垄沟前的庄稼把式们,往手心里啐一泡口水,两手搓搓,牢牢地攥紧手里的锄把,像一群准备冲锋的战士。

    生产队长一挥手,高喊:开始。

    锄头上下翻飞,地里很快漫开一片烟尘。

    敲鼓的跳进地里,跟在速度最慢的那人屁股后面,鼓声如同密集的雨点,砸得掉后的人心急如焚。鼓声里,悠扬的薅秧歌跟着尘烟漫天飞舞。

    前头快来就是快,

    快过日头过村寨。

    两手握紧亮锄头,

    男男女女来比赛。

    看你慢得像只鹅,

    十年渡过小桥河。

    不像农村蛮姑娘,

    倒像地主小老婆。

    落后的女人被唱得心焦,手忙脚乱地一阵挥舞,又把另一个甩在了身后。鼓声跳过两垄土,冲着落后男人的屁股一阵猛敲。

    昔日桃园三结义,

    匡扶汉室英雄气。

    今日结义三桃园,

    只见胯下软绵绵。

    关公青龙偃月刀,

    张飞丈八点钢矛。

    让你提锄薅根草,

    偏偏倒倒惹人笑。

    旷野下,歌声、笑声、鼓声,还有锄头摩擦泥土的沙沙声,有韵律地撞击着人的耳膜。

    早早跑完一垄的好把式,站在垄沟上自豪地看一眼双手翻开的土地。深吸一口气,全是新鲜的泥土味儿。把锄头往地上一倒,屁股挂在锄把上,双手接过姑娘们倒来的一碗甜酒水,骨碌碌灌了个透心凉。

    一轮走完,抹一把汗,重新站在垄沟前,等待生产队长那一嗓子。垄沟前的摩拳擦掌地刚握好锄把,山响的鼓声却戛然而止。

    三颗敲鼓的脑袋,齐齐地往山脚的小路看去。

    生产队长刚想骂娘,转头发现了三颗摆放整齐的脑袋。目光顺着山势滑下去,队长就怔住了。

    山道上,走过来三个人。不错的,是三个。生产队长使劲揉了揉眼睛,还是三个。

    歌声,笑声,鼓声,刹那间都停滞了。

    “应该是两个才对啊!”生产队长喃喃自语。

    最前面的是林北,麻糖匠在中间,胡卫国被远远地拖在最后。从山上俯瞰,三个人仿佛几粒耗子屎,慢慢腾腾地朝着村子的方向滚动。

    生产队长忽然觉得闷热难当,他想解开对襟短衫透透气。两手抓住布扣子,鼓捣了半天仍旧没能解开,把衣服狠狠一扯,他对众人喊:今天就这样了。

    工分咋算呢?有人问。

    队长一摆手,吼,工分?还母分呢,就当义务投工投劳了。

    顺着弯弯拐拐的山路下来,队长心情像路边石缝里营养不良的野草,枯黄干焦。此刻,他纠结得像面前的两排布扣子——不解开,闷热,解开了,难看。

    为啥还是三个呢?这个问题他一直问到晚饭上桌。老太婆就说他:“咕咕唧唧叫唤啥子?人家回来了就回来了,不曾死在里头你才高兴?”队长白了妇道人家一眼:“你懂屁,公安就是筛子,本来想靠他们把坏人筛出来。哪曾想,筛子眼眼太大了,最后还是好人坏人都给老子筛了回来。”

    都回来了。这个信息先是在妇女们交头接耳间传递,天还没有黑尽,连老刘家傻子都知道了。于是,和月亮一起升起来的还有淡淡的不安,仿佛胯下的水疱,一转身一抬腿都能感觉得到。等月亮卡在对面山上的松树丫杈里时,水疱被萧明亮院子里的一声痛哭戳破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