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尚小说网 > 逐寇 > 第069章 【无赖英雄】

第069章 【无赖英雄】

作者:沉墨的阿鱼返回目录加入书签投票推荐

推荐阅读:宇宙职业选手斗罗大陆V重生唐三万相之王星门剑道第一仙雪中悍刀行剑来一剑独尊临渊行沧元图

一秒记住【爱尚小说网 www.23xsw.net】,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番禺城,南越国故都。大华永靖六年,楼船将军杨人普奉旨率师南下,南越国灭亡,天下归于一统,设岭南道,番禺便是治所。此城廓墙宽广,更通水路,乃是首屈一指的大港,也是岭南周家的宗家所在。

    三面围着丘陵,一面临着粤江,旭日冉冉升起,江面上闪烁粼粼波光,与沿江大片金顶飞檐交相辉映。此处原是南越国皇宫,战事起时付之一炬,废址重建后便成了周家的府邸。

    周府占地百顷,广袤数里,深庭大院衔山抱水,百楼林立重门叠户,处处雕梁画栋,寸寸彩饰金装。

    从前是不能这么造的,那可是违制僭越的死罪。可如今朝廷没了,官府也没了,城主都姓周了,除了大狄不让有军队,整个儿番禺城都是他周家的。

    周府正中央的是临水赏月楼,最顶层的是古今藏书阁。此楼虽为书楼,却也是周家家主的下榻之所。楼名为家主亲题,他曾经有感而发:书山卷海,广博浩繁,其深其渊,无穷无尽。然观书万卷而书不变,变者人之思也。故读书如赏月,以彼之恒理,变己之情思,时满时缺,或隐或现,且喜且忧,致繁致简,大千世界万般变化尽在期间,虽皓首一生,唯有赏尔,岂能尽焉。赏月楼因此得名。

    淡淡晨曦下,开窗八扇,朝霞四面,香桌古砚,墨风阵阵。

    古朴精致的金丝楠木椅吱吱摇动,银发老者斜靠其上,双眼微合似睡似寐,松弛干枯的手临空悬着,掌里一对儿晶莹碧绿的翡翠核桃,咕噜噜地转,格嘞嘞地响——老人原来是醒着的。

    两名薄羽轻纱的二八娇娘侍立左右,小扇微摇,粉拳轻捶,小意地伺候着。

    “启禀家主!”门外有人谦恭低唤,“宇霆回来了……”

    老人眼中精光一闪,忽又缓缓合拢,声音嘶哑地吐了一个字:“来!”

    须臾人至,下人左右拉开房门,露出了一身玄衣正襟挺立的周宇霆。或许是连日来马不停蹄的赶路,一双丹凤眼微微有些红肿,眼里爬着几道血丝,虽是衣冠楚楚,仪表堂堂,可看上去却很疲惫,整个人儿显得有些单薄和憔悴。

    他遥遥拱手一鞠,跨进门来,趋行三步,跪倒在地,再拱手,伏拜于老人脚前,“周宇霆拜见家主!”

    老人微微一笑,揪起一大片皱纹,余光扫过,两名侍妾蹲身福礼,“老爷,妾身告退!”,老人微微点头,两人垂首躬身,倒退出门,两扇房门无声无息合在一起。

    “你走至今,岭南屠城三座,灭镇十一,七条商路断其三,吴郑两家大致如此,世家…哼哼哼…世家……大厦将倾呐……”老人声音极轻,忽远忽近,飘渺不定,似感慨又似自嘲,最后才问:“此行……有收获么?”

    周宇霆长跪于地,恭声应道:“启禀家主!宇霆大胆自专,已与卧龙岗定了协议!”

    “卧龙岗?”老人有些不解地问道。

    “是!盘蛇岗易主,如今改叫卧龙岗了!”

    咋听此闻,老人忽然有了些兴致,精神头也旺了几分,“敢称卧龙?其主何许人?”

    周宇霆笑而不答,老人眯着眼睛看了他一会儿,轻轻拍了三下手掌,顿了顿,又拍了两下,隐隐可闻远去的脚步声自两侧夹壁内传来。

    “供奉们都走了,说吧!”声音短促而虚弱,却带着难以抗拒的威严。

    细耳凝听,四下再无声息,周宇霆向前跪行两步,直至老人脚边,挺起身子小声答道:“霸王遗孤!”

    “啪!”一对儿翡翠核桃落在地上,打得粉碎。

    饶是老人自诩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听了此言也不禁大吃一惊,仿佛返老还童般噌地坐起,目光如刀直刺脚下,枯瘦的手指颤抖着伸出,沙哑的声音道:“你可知自己在做甚么?”

    “宇霆在拯救周家!”周宇霆不卑不亢,坦然迎上老人的目光。

    对视良久,一声叹息。老人复又躺倒椅背,一双略有黯淡的眸子凝望着窗外,目光深邃,若有所思,忽然转口问道:“我周家何以起家?”

    周宇霆不假思索的答道:“前朝太祖废太子,人皆以为势去,独先祖引为奇货,扶保登位,拜相起家!”

    “讲得好啊……”老人感叹地挑了挑白眉,缓缓转过脸来瞪视着周宇霆,“你欲效法先祖之事?”

    周宇霆长跪而起,一低头,一拱手,振声答道:“正是!”

    老人沉默了一会儿,问道:“凡事必先审其害,后计其利,你想过失败的后果么?”

    “想过!”周宇霆坦然一笑,“事若败,周家早亡十年!”随即目光一厉,凛然道:“可早亡晚亡都是亡!不如置之死地以求生!”

    老人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沉声道:“十年苟延残喘,换一个存续的机会?这条卧龙……他值得么?”

    “值!”周宇霆面不改色,语气平淡而坚定,“请家主放手一搏!”。

    “好好好!小辈里也只有你最合老夫心意!有胆魄!”老人哈哈大笑起来,前仰后合,忽然一呛,剧烈咳嗽,周宇霆大惊而起,在他背上轻轻按摩,过了好一阵子方才止咳,焦急心疼道:“家主保重!”

    老人胸膛起伏,脸上浮起一抹病态的嫣红,或许是病痛的折磨击碎了家主的伪装,又或者是希望的出现搅乱了老人的心防,他喘着粗气微笑着道:“叫…叫爷爷!”

    周宇霆眼圈微红,“爷爷!……您的身子……”

    老人轻轻摆手,“无妨!有那许多天材地宝续着,死不了的!”忽又挪揄笑道:“未见你成婚,如何闭得上眼?”

    “爷爷!——您又取笑我!”周宇霆大窘,脸上竟飞起两朵红云,宛如孩童般撒起娇来。

    老人笑呵呵地拍了拍他的手,“来来来!跟爷爷说说,那条卧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什么样的人?周宇霆不及细想,脱口蹦出第一个词:“无赖!”

    “无赖!?”老人先是一惊,继而露出狂喜之色,鼓掌叫道:“好!好一个无赖!爷爷就怕你说他是个英雄!英雄刚而易折!自古成大事者必要厚颜黑心,非无赖不足持!好好好!”

    看着老人兴奋地手舞足蹈,周宇霆面色古怪,沉思了一会儿,又说出了第二个词:“英雄!”

    犹在加额称庆的老人闻言一僵,“还是英雄!?”

    瞳孔一收一合,目光茫茫,嘴里碎碎念道:“无赖?…英雄?…无赖!…英雄!……既是无赖,又是英雄?!”

    借着老人愣神的功夫,周宇霆将此行所见所闻,包括谈判时的种种细节,事无巨细,点滴不漏地一一道来,老人认真听着,时不时插嘴问上一句。他问得很细,他仗是怎么打的,行军走哪条路线,他谈判时说过些什么,他身边都是些什么人……当周宇霆以玩笑的口吻,说出那句“天下第一世家”的时候,老人沉默了好一会儿。

    良久,老人长长叹了口气,缓缓点头道:“正奇相合,刚柔并济……确是人主之姿!”随即他又摇了摇头,“可爷爷担心的是……留给咱们的时间,恐怕不够了……”

    周宇霆若有所思地道:“临行前,那无赖曾信誓旦旦地向我保证,在未来三年内,他会设法让胡人转移目标,主攻两支起义军,义军不倒,我世家就是绝对安全的!”

    老人再次坐起,目露异色,连连问道:“他真的这么说?他真的这么说?”

    感觉到老人虚握的手骤然攥紧,周宇霆吃痛下微微皱起眉头,“是!我追问时,他却不肯说透。”

    手松开了,老人哆嗦着从袖筒里掏出两张皱巴巴的纸条,其中一张似乎还沾着血迹,颤巍巍一递。

    周宇霆接过了,一眼扫完——

    第一张写:兴统十一年九月十七虎骑三万、绿营四万,围剿忠勇……

    第二张写:兴统十一年九月二十狼骑三万、绿营五万,征讨义山……

    他猛然抬起头来,目光闪烁不定,掩口惊呼道“他真的做到了?这么快!?”

    老人目光炯炯,咬着牙一字字道:“散尽家财!倾尽全力!我们只有三年的时间!”

    周宇霆面色一肃,恭声应道:“爷爷放心,宇霆晓得厉害!”忽又皱眉道:“就怕叔叔们不答应……”

    老人冷哼一声,家主的威严瞬间附体,“这些个鼠目寸光的东西,明日,不!今日!爷爷就颁家主令,解散议事堂,今后族中一切尽听你调遣!——老头子我还没死,看他们还敢翻了天了?”

    诸事已定,周宇霆起身告退,老人忽又叫住,“宇霆!”

    “爷爷还有吩咐?”

    “爷爷问你,他可知道……你是女儿身么?”

    周宇霆愣了愣,眼波流转,慧黠机灵,脸上微微有些泛红,伸手一把抹过洁白如玉的脖颈,喉结已然不见,又轻轻揭下鬓角和眉宇间的一层薄薄细皮。说也奇怪,就动了这几处细节,整个脸部的线条和轮廓全都变了,迸射出一身男儿装也掩不住的艳丽容光,弯眉凤眼,琼鼻樱唇,娇美如花,清雅如月,整个屋子都随之一亮。

    她取出一方浅饰竹梅的青色手帕,将几件道具细心包了,塞入怀里轻轻拍了拍。小手掩着口儿,格格笑道:“咱们周家的宗堂供奉,个个儿都是身怀绝技的奇人异士,凤儿的易容术堪称天下一绝,她传授的奇门本领,纵使学个皮毛也不是寻常可破的。只可惜孙女儿没练过内功,学不成憋嗓变声的技法,又不愿抹那伤脸蛋儿的着色药膏,那个无赖呀,只怕是把孙女当成了兔儿爷呢!”

    老人丝毫不笑,神色肃然,语气森森地问:“雨婷,为了家族,你愿意牺牲自己的全部么?”

    周雨婷笑容一僵,心思电闪之间便已了然,方才一抹动人的红晕瞬间退得干干净净,俏脸惨白如纸,惊慌失措地叫道:“爷爷!您说过婚事由我自己做主的!您亲口答应的!”

    老人充耳不闻,眼眉低垂,默不做声。

    良久,“请家主放心!”周雨婷垂泪下跪,悄悄改了称呼,“若大事可成,雨婷愿为家族牺牲一切!”

    她明白了,曾经给她承诺的是慈祥的爷爷,而眼前的老人,却是岭南周家第九代家主——周昊乾。

    他们——不是同一个人!

    看着孙女失魂落魄的萧瑟背影,周昊乾颓然倒在了椅背上,喃喃自语:“拜相起家……何以中兴?”

    窗外晨曦有些刺眼,老人默默合上眼睑,耳畔传来粤江奔流的浩浩水声,他第一次感到自己真的是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