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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花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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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西的中医伤科医院里的病人不如中心医院那么多,因为这边只看骨科,在通往髋关节科的走廊里偶尔只有一两个摔伤患者扶着辅助杆与易学佳擦肩而过,他们都对她目不斜视,却会在见到梁枫时,好像猴子见了树般条件反射地仰起了脖子,有两个护士在路过时还忍不住悄声嘀咕了两句“真高啊。”“好像还是个孩子?”

    “梁枫,你上次体检多高了?”易学佳问,“有一米九没有?”

    梁枫说:“没有,只有一米八五。”

    “只有?”易学佳看一眼他脚上的拖鞋,继续漫不经心地说:“你肯定会长到一米九。”

    “那不够,我希望可以长到两米以上。”梁枫做出一个投篮的动作说,“那样子我灌篮更轻松一些。”

    易学佳说:“那你要多喝牛奶,吃青菜,每顿三碗饭。”

    梁枫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腼腆地笑一笑说:“不止三碗,爸爸说我把他吃到要去银行贷款……”

    “那你是该悠着点儿了。”易学佳被逗得大笑,然后又顾虑到梁枫的家境,急匆匆地收敛了笑容,尴尬地“咳”了一声后,关心地问,“听说做护工挣得挺多的。”

    “是还不错,所以爸爸换了好多工作以后,就坚持一直干这个了,每天一个病人有一百块,一天时间只要跑得勤快最多能同时照料两三个病人,通常一个月里能不喘气地干满大半个月,最忙的时候都睡在医院里。”梁枫平时没少听爸爸絮叨,所以说起这临时护工的工作来是头头是道,“他对比过市里所有的医院了,就这里的病人照料起来最简单、干净,也不容易出差错。”

    “那挺好的啊!”易学佳的情绪又高昂了起来,快速地掰着指头算道,“如果每天都接三个病人的活儿,干满一整个月,那可是九千块呢。”

    梁枫诚实地说:“没有那么好的运气每个月都能干满三十天接满三单活儿的,这个工作虽然又累又脏,但也有不少人争的。”

    “自由啊,想休息的时候不用向老板请假。”易学佳是个乐天派,看待任何事物时总是会先往好处去想。

    “也有不好,他没有单位,自个儿瞎忙活,没有五险一金。”梁枫边和她聊着,边左顾右盼,寻找他父亲的身影。

    今天还好是和易学佳组队玩儿,换了别人的话,梁枫一定不会开这个口,“你能陪我去医院找我爸吗?”他出了门以后,才收到爸爸梁述工的短信。

    短信里说,梁述工在帮医护人员抬一个病人上担架时,被蹭了一裤子的血,他叫梁枫从家里带一条干净裤子去给他换下来。

    听了这个请求,易学佳毫不介意地点头,“没问题啊,我们现在马上骑车先去你家,拿了裤子就去医院,别让叔叔穿着脏裤子等太久。”

    这一路上,易学佳都情绪高涨,没有表现出一丝的不耐烦,好像去的不是医院,而是游乐场。

    “骑得不要这么快,不着急的,注意安全。”梁枫骑着单车追在好像一阵风似的易学佳身后,着急地冲她喊,“看车,看车!”

    “没事儿,这条路上的车少,也没有人。”易学佳回首冲梁枫笑着挥了挥手,“来,飙起来!”

    她背着光,人一时在阴影里,而下一时又立即在光里,仿佛是她的笑把她的周遭给轰隆一下点亮了,一时间灿烂得刺眼,梁枫眯了眯眼后于是也迎风笑了,易学佳的笑犹如随风飘来的花酿香,惹得人要么打喷嚏要么也会喝醉般笑起来。

    “谢谢你。”梁枫突然停下了脚步,站在走廊里转过身来,对易学佳郑重其事地说,“陪我来。”

    “太客气了吧。”易学佳对梁枫如此正经的表示,有些不乐意地咧一咧嘴,“我和你,谁跟谁啊。”

    梁枫被她这么一说,有些害羞又局促地笑了。

    “爸爸!”两人继续通过探视窗查看一间间病房后,梁枫终于在最尽头的房间里找到了梁述工。

    身形纤瘦而结实的梁述工正站在病床前,弓着腰给一个摔骨折的老人家做复健,他身上那条裤子上的血迹已经结成一大片的痂。

    “哟,怎么今天佳佳也来了?”梁述工应声回头,先对易学佳打了招呼,继而招呼梁枫,“枫枫,来来。”他见到儿子,一张憔悴的脸上立即挤满了因为笑容而形成的皱纹,他对床上的老人很大声地介绍,“这是我儿子,梁枫,你看看,高不高?”

    “高,真高。”老人家从枕头上艰难地抬起脑袋,发出惊叹。

    正巧在查房的护士长是个老阿姨,她也感叹道:“老梁,你儿子啊?噢哟,真帅。”

    “像我,像我。”梁述工乐不可支,然后注意到梁枫脚上的一双已经掉完了所有印花的人字拖,不大高兴地问,“怎么又穿着拖鞋?”

    梁枫说:“天热啊。”

    “没个正式样儿。”梁述工不断地摇头,“不是给你买了那么漂亮的球鞋?不穿多浪费。”

    梁枫走向贴墙的椅子,把塑料袋里的裤子掏出来,边随口回答:“那么漂亮,打球的时候穿。”

    梁述工于是转过头去,对病人和护士长抱怨:“这臭小子,一双球鞋要了老子一千五百块钱,你说,现在这些小孩子能不能花钱?”

    “能,真的能。”老人家咂嘴叹息,“我家那个小的,也是成天不知道那钱怎么花的哟。”

    “噢哟,这没什么的啦,现在哪个小孩不穿双名牌鞋?背个名牌包,你不能让小朋友在班上给人瞧不起,扮矮的,会没朋友的啦。”护士长为梁枫帮腔道,“你儿子长这么帅,配得上好东西的。”

    “那是,那是。”梁述工又笑开了花。

    “买新鞋了?”易学佳悄声问梁枫,“没见你穿啊。”

    梁枫低声道:“就是那双。”

    他一说“就是那双”,易学佳就知道了,那是一双红黑蓝配色的知名运动品牌的中端档位的篮球鞋,在梁枫加入球队时,由教练指名所有队员都要买的基础练球鞋,梁枫到如今穿了也已经有一年多了,完全称不上新,甚至可以说应该要换了,因为是打球的人所穿的鞋,所以磨损得非常快。

    但梁述工时至今日还逢人便提及这双鞋,可能因为价格远远超出他的理解,所以在记忆之中,这鞋便是总也穿不坏的新鞋。

    “哦……”易学佳想明白了其中缘由,也不再追问了。

    整个幸福南里小区以及第二中学,甚至于整个河东市区,形象万年不变的就是梁枫,他只有上幼儿园的时候,穿着打扮换得最为频繁,那时候他妈妈还在世,家里经济条件比现在好一点儿,别人家的孩子长大了也乐意把旧衣服送给梁枫穿,等梁枫上了小学,他妈妈患大病过世了,家里也因为看病欠了巨额债务,他便一年四季都穿一身校服,中学也是靠一身校服走过春夏秋冬,后来加入了篮球队,隔三差五换一下不同颜色的队服就是他穿着变换的极限。

    远远的,只要看见一个树一般高的小巨人穿着球服,脚上或许穿着一双红黑蓝色的球鞋或是一双人字拖,就是高度近视的人喊一声“梁枫”也八九十不会认错人。

    “爸爸,裤子我放这里了啊。”梁枫把干净的裤子放在椅子面上。

    “哎,等会儿。”梁述工过来拿起裤子,这屋里有异性在场,他也不避嫌,转身就把脏裤子换了下来,扭头递给梁枫说,“这个带回去。”

    梁枫为难地皱起眉头,“这上头都是血,这么多血,不要了吧?”

    “是血又不是什么脏的,嫌弃什么?”梁述工道,“回家洗一洗还能穿的嘛,这裤子也没买多久,扔了不可惜啊?”

    “哦。”梁枫也不再多话,用塑料袋给兜了起来,“那我们走了。”

    等梁枫和易学佳都走到走廊了,梁述工的大嗓门突然远远地从病房里传出来,“枫枫,中午你吃冰箱里的馒头吧!晚上就别等我了,你自己看看还有什么剩的,随便对付一下。”

    梁枫对着空气轻轻地点了点头当认可,易学佳大咧咧地说:“你自己做饭啊?一个人没必要开火吧,你晚上来我们家吃吧。”

    “不太好吧?”梁枫犹豫地摇了摇了头,他想说“我是男的”好像跟到女生家里去吃饭不合适,但又觉得她的性别意识还不到这一层,于是没说。

    “哪儿不好啊?都认识十几年的人。”易学佳果然不懂梁枫的顾虑,嘻嘻哈哈地说,“我妈,那一初中文化的老妇女,还能吃了你?”

    不等梁枫再说话,她已经打了个电话回去,预约好了晚上的“多添一双筷子”,林碧光起初以为她要带回来的是周礼诺,听到说是梁枫也马上明白了他的处境,便冲着话筒喊“枫枫,上我们家吃饭哈,没事儿,一定得来。”

    易学佳将手机递到梁枫嘴边,同时冲他得意地一挑眉毛。

    “好,谢谢阿姨。”梁枫看着易学佳,对话筒道谢。

    易学佳于是高兴地伸长了她的胳膊,强行像好哥们儿一般勾着梁枫的脖子往外走,而梁枫也配合地勾着脑袋,他看着她近在眼前的脸,傻乎乎地说:“真羡慕你……”

    “哎你这巨人。”易学佳没搂多久就嫌手抽筋了,垂下胳膊来边捏着肌肉边问,“羡慕什么?”

    羡慕你拥有正常的家庭,羡慕你身在幸福之中却习以为然——梁枫脑子里是这么想的却没能总结出来这句话,他只是跳脱地说:“难怪周礼诺就和你亲近。”

    “嚯!我就知道。”易学佳指着梁枫的鼻子,“你也喜欢周礼诺。”

    梁枫一愣,然后回想了一下周礼诺,便愣愣地点头道,“她漂亮,聪明,谁不喜欢她?”

    “这么诚实?”易学佳笑了,“可以,是个人才,认得清形式。”

    俩人这时已经走出了住院楼,在从幽暗的大厅通往阳光普照的门前大院子时,有那么一段距离之间的光照最为柔和,一切陷入一种寂寥的寂静气氛之中,让易学佳眼里的梁枫看起来和平时不太一样。

    梁枫是个出了名的“闷人”,原本他因为不苟言笑是应该被归类为“透明人”的,但是他太有存在感了,随便往哪儿一矗就惹眼得不行,一身匀称的肌肉,几近乎于光头的寸头,古铜色的皮肤,与肩宽不成比例的巴掌脸上,一双剑眉配着狭长冷峻的眼睛,和小而薄的嘴唇,构成了一张在球场上瞪人的时候杀气四溢的脸。

    许多人觉得梁枫就是个傻大个儿,空空的脑袋里有回响,易学佳倒不觉得,她以为人的精力有限,有些人均分得好,这儿三分,那儿五分,梁枫只是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打球上了,所以才会在聊天玩闹时显得木讷无聊,他的心就在这些事情上。

    奇怪的是,硬件无可挑剔的梁枫,却没有被任何一个女孩儿向他表示过兴趣,她们对他的感觉就像看见一棵树、一根电线杆,看见了,绕过去。

    易学佳这一刻看着他沉默的侧颜,只觉得他的气质并不空乏,反而有些克制的神秘和阴郁,与玩运动的阳光男孩儿形象实在有些差异,“我觉得你其实,长得还挺好看的……”她说。

    “真的吗?”梁枫不可思议地反问。

    俩人彻底走出了光线暧昧的区域,来到了叫人睁不开的烈日之下,刚才那种因为心事重重的神情而产生出来的潮乎乎气息便从梁枫的身上消失了,他又变成了一个傻大个儿。

    易学佳于是又变了脸色和语气,嫌弃地说:“但是远远还不到配得上周礼诺的程度。”

    梁枫大方地憨笑道:“你说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