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府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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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她的吉羽斋,四个大丫头便各司其职,织绮换衣,攒云熏被,浣纱放水,散花燃香,把周鸾婴推到里间屏风内洗澡。

    二等丫头中的守春、咏春、品春、赛春四人早被织绮又分别打发回了从嘉堂上房和周映青住的容渊馆服侍。

    朱氏那里小月子缺不得人,二房大小姐映青已定了明年三月里的婚期,每晚少不得要多几个丫头陪着赶针线。

    因此应付完了周鸾婴的临时充门面运动,四人就赶紧归了原位。

    八春中余下的盼春、待春、明春、静春四人则一个落锁,一个剔灯,一个候妆,还有一个边削果边看着小丫头们抬着水桶子出去,仔细着不能湃湿了门口那张价值千金的波斯国绣绒毯子。

    周鸾婴坐在浴桶里任由织绮替她搓洗头发,一双猫儿眼此刻已是半开半合,睡意朦胧,但想到今日周照青说的什么“扶正”、“便宜嫂子”,还有先前在从嘉堂门外听到的什么“四个哥儿”等语,还是忍不住打点起精神八卦——

    “北府里的四个侄儿都是大太太养的吗?”

    织绮道:“不怪姑娘要问,咱们跟着二太太住,每年除了初二去北府听一天戏,无事谁又往他们大房里去呢?就是我今年一十七岁了,也只知道个大概呢。”

    “也是,咱们南府里都是女孩儿,逢年过节不需抛头露面的,就是宗庙祭祀,也用不着咱们一个,横竖只要二哥哥去了北边就是。”周鸾婴点头道。

    “六年前离北府的时候,姑娘还小呢,想是不记得什么了,那年老侯爷一走,家里不好嫁娶,大房又一直没有宗妇主母,侯爷就把原先的郭姨娘扶了正,后来又受了正三品的封诰。”

    浣纱正好进来换手巾,听见便赶了一嘴道:“姑娘竟不知吗?大少爷是先头大太太养的,二少爷和四少爷才是郭夫人养的,只有三少爷是梁姨娘生的。”

    “那当年怎么不抬梁姨娘呢?”周鸾婴趴在浴桶边上追问。

    “我听我娘说当年还是梁姨娘更得宠呢,许是因为郭夫人娘家有些根底,她哥哥原是个门馆先生,后来做些药材生意发了财,梁姨娘的父亲不过是个穷秀才,到底是郭夫人有运气,原本也不过一样的人。”散花忙忙的补了一嘴,她是周家的家生子儿,自然知道得多些。

    于是攒云也走进来叹道:“谁说不是!别提六年前,就是现在,听说北府里也是梁姨娘最得宠,当年不知怎么竟抬了郭夫人这样的人做太太,兄弟们分了家还老腆着脸来管南府二房的事,欺得我们太太什么似的。”

    织绮便瞪了攒云一眼,道:“你们哪里听来的人家屋里事,就来姑娘这里嚼?”

    一屋子女孩儿都红了脸笑起来,攒云和散花两个羞得忙端起花露水去了外间。

    “府里自省砚津到素芳园都辟作了新族学,由省砚湖与咱们内府东西两边隔开,那等到四个侄儿来了,日常可歇在哪儿呢?”

    浣纱替她擦着身上道:“姑娘甭担心这个,少爷们自然是歇在前头素芳园族学宿舍里,晚间同道回北府,只是中午和咱们在从嘉堂用饭罢了。”

    “不过我想着,我虽然年纪小,也是做姑姑的,寻常不见侄儿们,也得给他们备些礼才是……”周鸾婴嗫嚅起来,她每每总要以长辈的标准来要求自己,但是常常是刚端出个架子就引人哄笑,南北两府,年纪最小的主子就是她了。

    攒云撒了帐子,周鸾婴盯着头顶绣着各色鲜果花卉的承尘转了转惺忪的眼珠子,掐着小指头不知盘算起什么主意来。

    不一时主仆们各自睡下,一宿无话。

    而在接下来的半个月里,无事忙周鸾婴小姐忙得真叫个不可开交。

    今日帮二嫂子煎药,明日替大侄女描花儿,后日又跟着二侄女学裁剪,好容易有阵儿闲,转过头又进了三侄女的渡心苑,说是要学着刻个什么印……

    织绮她们跟着周鸾婴前屋后院屁颠屁颠,叫苦不迭。

    图临侯家最尊贵的嫡小姐,懒起来简直是金尊玉贵,这勤快起来,也真是愁死个人呐。

    终于这日正交处暑,周氏族学正式开张,周鸾婴紧赶慢赶地做出了四盒看样子还甚为拿得出手的见面礼。

    尽管这日朱晴雪免了她们的晨间定省,叮嘱四个女孩儿早上多睡一会儿,但鸾婴还是被隔岸震天的鞭炮声吵醒了。

    散花和明春服侍她梳头的时候笑着说:“方才小芝麻来送擦牙的青盐,眼睛瞪得老大的,说她们几个在省砚湖西边正打井水,冷不防一叠声炮仗响,吓得香儿打翻了水桶,说是从没见过那许多男子,束发戴冠的,今儿这水还是她们跑回内府到二小姐的琉月洲那里打来的呢!”

    周鸾婴不禁叹道:“蠢材蠢材!我屋里竟有这样憨傻的丫头,她们才几岁,何苦怕得这样,没有半分体统,可见还是我平日里教导过少的缘故。”

    “阿弥陀佛!大清早起又端起这长辈的款儿来,到底哪回不是织绮姐姐替你管教的,这又成了你的功了。姑娘且装着吧,回头别又跟着她们你追我赶地混闹去了!”明春一边替她梳头一边念佛。

    散花比着几件钗梳打趣道:“今儿中午要见你侄子们呢,不知周三小姐要戴哪一只啊?”

    鸾婴便煞有介事地拿手拨拉起来:“这个粉晶蝴蝶的太活泼了,这一只赤金莲纹的也过于时兴,该是她们三个姐儿戴的花式。我难道就没有什么压的住场的头面吗?”

    散花还以为鸾婴要同三个青争艳,又好气又好笑道:“祖宗,还要多少头面!不说老侯爷给你留了多少珠宝首饰,就是二太太这几年给你添的,只有比映姐儿她们多的,没有比她们差的,更别提库房里存着的那些老太太的陪嫁了,你还嫌呢!”

    周鸾婴一听“老太太的陪嫁”,立刻双眼放光:“这个好,这个必定压的住!你陪我去开库房挑一两件来!”

    织绮闻言便来劝道:“哟,姑娘如今不怕庞妈妈了,我这就去喊庞妈妈拿钥匙去。”

    要放平常,周鸾婴听了庞妈妈管就怂了,今日却似铁了心要寻个好首饰一般,真真请了庞妈妈带着小厮们来开库,埋头就比着单子一样一样番找起来。

    “妈妈,不是说库里只有爹爹和娘留给我的首饰和古董吗,怎么又比单子上还多出四十箱来?”

    庞妈妈闻言眸色一凝,定了一会儿方缓缓道:“那是先大太太施氏的陪嫁,老侯爷说横竖长房无女,就都给了你了。”

    周鸾婴简短地“噢”了一声,随即挑出一只赤金凤凰挂翡翠珠子的钗梳来,笑道:“这个好,这个大气,先大嫂子真好,这么好的东西竟归了我了!”

    众人见了一时语塞,还是攒云尴尬地提了一声:“好是好,只是这支也太老成了,姑娘你才十一岁的人,何苦竟挑了它……”

    但是最后周鸾婴还是带着这只一见钟情的“老气”钗梳欢天喜地回了吉羽斋,笑声如掀了水晶帘一般叮零当啷,庞妈妈在后头听了替她理着库房不禁眼红鼻酸,终于还是沉默着落了锁。

    中午出门前,散花再三端详着周鸾婴头上的宝贝钗梳,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妥,到底逼着再戴了一支俏皮的珍珠箍儿方许她出门。

    先去容渊馆会过周映青,又过琉月洲请过周照青,最后再到渡心苑喊了周润青,四个女孩儿方比肩同进了从嘉堂。

    “怎么来得这么早,小厨房里菜还没好呢。”朱氏温和地坐在上首笑问,她的身子已然调养得大好,能够主持家事了。

    “父亲今日忙着族学开张,母亲少不得要早起服侍安排,怕您忙不开,咱们姊妹也偷偷懒儿,早些过来,省得待会儿正午时路上太阳烘人。”周映青柔柔一笑答道。

    “还不是为着这个人!想是她自己饿得了不得了,急煎煎赶了我们三个过来!”周照青拿帕子扑了周鸾婴一鼻子,只是笑。

    朱氏便搂过鸾婴在怀里摩挲道:“咱们鸾儿昨儿晚上和今日早晨用了什么,饿得可怜见的。”

    自养在南府这些年,周鸾婴早已从当初瘦怯怯才留头的小不点养成个白白胖胖的粉团子,朱晴雪爱她眉目清爽、懂事机敏,又怜她自小没了父母的人,因此权当作周照青姊妹一般偏爱。

    映青润青纷纷在左边下首端庄落了座,照青则滚进朱氏怀里去拉周鸾婴,道:“母亲不知道,昨晚上在我那里裱个什么画儿,吃了我三碗碧粳米饭,真不知累着她什么了!”

    周鸾婴便装作瘪着嘴的模样道:“照儿嫌弃姑姑了,这才使了你几个丫头,吃了你几粒米饭,我就成了骗吃骗喝的了!”说得一屋子主子丫头们都大笑起来。

    不一时在东二门外等消息的小厮吉舟便来回说:“少爷们过来了。”二人方罢手,依次在右边下首落了座。

    却见湘妃竹帘子一打,八个少年郎鱼贯而入,站作了两排朝朱晴雪见礼。

    四个女孩儿都一惊,怎么多了四个?

    周映青忍不住回头看了看朱氏,却见母亲一脸惊喜之色溢于言表。

    鸾婴端身打量着面前这八个人,前面的四个倒认得,气质清华举止沉稳的正是大侄子周维纶,蜜色皮肤目色倨傲的则是二侄子周维岳,那一个容貌清秀温文颔首的该是浣纱说的,梁姨娘出的三侄子周维鸿,末一个看起来就调皮活泼的,定是她十四岁的四侄子周维烈。

    至于后面四个,周鸾婴不动声色瞧着,都生的十分的高大轩朗,许是什么亲戚世交家的公子们吧。

    果然周维纶拱手向朱氏道:“给二太太请安,侄儿们前来叨扰。今日在学里碰见了四个兄弟,互通了家门表字才知道叙起来俱是亲戚,因此下学前齐去拜见了二伯父,伯父叫一同来陪二太太用饭。”

    朱氏笑道:“我也是刚听见你伯父派人来说起,说是施家大少爷、郭家大少爷和我们柴家的两个小子都来了。”

    转头又对周映青姊妹们道:“都是你们至亲的姨表、姑表兄弟们,自小难得见面,下帖子也凑不得这么齐全,今日也不必忌讳什么同席不同席的了。”一面吩咐大丫头白云和青霭看菜。

    原来这后面四人正是先大太太施氏的内侄、现任两淮都转盐运史施行施大人的独子施棣,大太太郭氏的内侄郭洪时,和朱晴雪的两个外甥——扬州总督柴益平的公子,柴玄昊和柴恪槐。

    四位公子今年皆是二十岁,与长房的长子周维纶一般年纪。

    此番上京,盖因仰慕周氏族学的名声,一齐预备后年秋围大比的。

    朱晴雪叫八人落了座看茶,又问起施、郭、柴四人一路进京的见闻,因向柴玄昊笑道:“先时收到你娘的信,我说你兄弟两个既要来,就在我府里住下,一家子骨肉没的这样见外的,偏你娘拗得不许。”

    柴玄昊便笑回道:“母亲说咱们既是来读书的,应当一心就用在书上才是,姨妈这里千好万好,如同自己家中,反而容易消磨志气,因此还是和同窗们一齐住在族学宿舍里为是。”

    朱晴雪点头道:“你母亲和我家大嫂子都是有福分的人,不比我,膝下唯有三个丫头,哥儿们用心读书,也是咱们几家的造化。”

    于是映青、照青、润青姊妹三个都站将起来与各位堂兄弟表兄弟们厮见,互通了表字。

    周映青温柔得宜,周照青依旧大大咧咧,周润青微微抬头偷偷打量那四个不曾见过的表兄弟们,正碰上柴玄昊也拿眼看她,不禁微微红了脸。

    那郭洪时看见周家三个小姐都生得极好,不禁生了艳羡之意,又抬眼看见上首还有一个女孩儿,虽然形容尚小,眉目间的艳色早已呼之欲出,头上的首饰贵重,倒不该是她这种小女孩儿戴的,便向周鸾婴作揖,又唱一个大大的喏道:

    “不知这位妹妹是府上的哪位小姐?”

    周鸾婴见此人没个正形,便大声正色答道:“妹妹?我是你姑姑才是!”

    声音稚嫩可爱。

    朱晴雪怕郭洪时脸上挂不住,忙笑道:“不怪郭家侄儿不知道,这是咱们老侯爷留下的唯一的女孩儿,自小养在我们南府不常出去,论礼,你们哥儿几个确都要叫她一声姑姑呢!”

    周鸾婴便高高地抬一抬眉毛,喊了攒云端过一个托盘来,把四个盒子交给周维纶四兄弟道:“姑姑终年不常见你们,如今你们进学里攻读,还望你们勤谨仔细,这是姑姑给你们的表礼,侄儿们莫要嫌弃。”

    北府的四个维俱是一愣,还是周维纶庄重接过了礼盒称了谢,周维岳面色平淡,他素来常听母亲郭氏说起这位小姑姑的不好,因此也不大待见周鸾婴。周维鸿有点羞赧,倒是周维烈朝着周鸾婴甜甜一笑。

    郭洪时瞧着周鸾婴行动,愈发觉得她古灵精怪,便道:“姑姑这样偏心,竟没有我四人的吗?”一面拿手臂推了推身旁的施棣。

    施棣一笑,也饶有介事期盼地看着这小小人儿,觉得这周鸾婴倒像是在哪里见过似的。

    “我原不知道你们也来,因此不曾备下什么。”周鸾婴掐着帕子道,随即又似想起来什么似的叫散花拿过来一个手绢子,打开来是四方青田石镶汉白玉的印石,交到了郭、施、柴四人手中。

    “我前儿原想跟润姐儿学着刻几个印章玩儿,因手笨刻废了好几个,这是剩下来的四个石料子,就给了你们吧,没的放在我手里白糟蹋。”

    一时四人齐道了声“谢姑姑”,朱晴雪的丫头青霭便来叫众人过旁厅开饭。

    柴家二少爷柴恪槐拿着那石料在手中摩挲着,只见石质细密,玉色温润,兼之那上首的汉白玉竟被雕镂成马上封侯花样,端的竟是一块不同凡品的珍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