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常家四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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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段世昌让马车一路慢行,以免打扰玉婕睡觉。等他们到达常家祖坟所在,常四爷一行已经等了很久了。好在张歆很快醒来,没有再耽搁他们的工夫。

    略略整理过鬓发容颜,张歆扶着白芍的手下了马车。

    一个瘦弱文静的男孩走过来,躬身作了个揖:“表姐安好。”

    常府过继来的四爷常正鸣刚满十岁,身体不是很壮实,脸色不够红润,不过,看着还算健康。也许因为年纪差异巨大,也许因为他是段世昌找来的嗣子,他对这个姐夫毕恭毕敬,唯唯诺诺。倒是偶然看向玉婕的目光带点小弟弟对长姐的依恋。

    三个主要人物,一个孩子,一个孕妇,人高腿长的段世昌也只好放小放缓步子,慢慢走,一边走一边关切地询问这个比图儿还小的内弟身体情况,学问进度,有无困扰之类。这些话三年里也问过几回,都没有今天这么真挚热心。

    养不教,父之过。等玉婕肚子里那个顽皮的小子生出来,就是他最重要的责任,段世昌热切地想在常正鸣身上摸索些感觉出来。

    可怜常正鸣,一边爬着山,还要跟上段世昌的步子,一边还要回答他东一锤西一棒的问题。他对这个大姐夫很是敬畏,每个答案莫不要在心里过一过,确定合适,才敢说出口。如此一心多用,很是辛苦,不一会儿就气喘吁吁,脑门上全是汗,脚下滑了几回,要不是身边跟着的人及时扶住,已经摔了几次。

    段世昌一边听他说话,一边不时回头留心玉婕,压根没注意他在苦撑,倒是发现玉婕走得辛苦,环视四周,指着那边树下的简易石凳提议:“四弟,我们到那边坐着说话,也等等你姐姐。”

    常正鸣连忙躬身答应,心中十分感激姐夫体贴爱护。

    张歆从前是登山好手,从没想到不高的一座山也能让她四肢发软。要说玉婕这个身体,最让她不满意的就是这双脚。

    曾听人说过“苏州的头,扬州的脚”,说旧时扬州女子以小脚出名。那些多是扬州瘦马一类,预备给人做妾的小户人家女儿。可风气如此,大家闺秀也是要缠足的,只是不会当作进身之阶来下功夫。

    玉婕的脚也缠过。约摸就是她父亲成了举人老爷之后,玉婕也到了缠足的年纪。可能玉婕反抗,她祖母和母亲也觉得心疼,加上有许多事需要操心,缠是给缠了,却不太认真。后来家中出事,玉婕到了常家。常老爷是疏朗男人,想不起这个。玉娥等人或者也没想到,或者不忍再给她添伤痛,也没太管。

    玉婕的脚离三寸金莲差得远,可能更接近于“解放脚”。不知玉婕成年后有没有为这点“美中不足”懊恼,张歆很是庆幸这“不幸中的一点侥幸”。

    张歆来后,这双脚是彻底解放了,平日在自己院子走动,逛逛花园,没觉得问题。可毕竟不是天足,筋骨受过创伤,一走山路就显出劣势来。玉婕好静少活动,张歆来了这些日子,也一直静养安胎,这个身体的体力非常可怜。

    好容易来到常烁夫妇与子女合葬墓前,香烛供品,诸般事物都有下人安排准备,张歆跟在常正鸣段世昌后面,磕头上香,默默祷祝了几句,希望他们去得安详,早登极乐,如有来世,幸福安康,长命百岁。

    诸般仪式完成,准备离去时,段世昌突然说:“四弟,你生母坟茔也在这座山上,你不如趁便过去祭扫一下。”

    常正鸣只略微迟疑,随即坚定地摇摇头:“多谢姐夫好意!还是不要了。我回去后为生母遥祭一番,略表心意,也就是了。”

    跟在常正鸣身边的一个常家老仆凑到段世昌耳边说了几句。

    段世昌冷哼一声,抬头对上内弟倒还算和颜悦色:“这种事,四弟怎不告诉我?你年纪虽小,却是常家嫡支独子,未来常家之主。理法人情之内的事,想做便做,何须看什么人脸色?更不该怕人生事就忍气吞声。”

    常正鸣一脸惭愧:“姐夫教训的是,小弟记住了。”

    今日扫墓,三位管家都跟了来。段世昌当下吩咐端午带人陪着常正鸣前去祭扫他生母坟茔,重阳带人护着玉婕慢慢下山,七夕随他先行去会几个常家远亲。

    张歆之前打听过,知道常正鸣原是常氏远支的贫寒子弟,血缘上与常烁已经很远,胜在几代都是嫡出,追本溯源,出自同一位嫡夫人。如此一来,才叫常烁那些位堂兄弟侄儿没话可说。常正鸣三岁丧母,不久父亲续弦,在继母手下很是过了四年多食不果腹,衣不蔽体,非打即骂的苦日子。生父是个糊涂虫,早先与生母感情不和,后又被继母洗了脑,瞧见常正鸣如见眼中钉,不但不知护犊,打骂虐待起来,比继母还狠。过继过来时,常正鸣已经七岁,该记得的,都记得了,有常氏族长做主,在官府报备,与生父继母断了关系,过嗣给常烁为子。

    刘嬷嬷提起来时,有些不满意,觉得常正鸣年纪大了,记得事多,怕他将来掌权尊生身父母胜于常家老爷夫人。当今皇帝继位之初,就闹了那么一场,也难怪刘嬷嬷会这么想。张歆倒觉得段世昌这事办得好。且不说嗣子掌权不象皇帝登基,拥有绝对权利,能制约他的因素很多,常正鸣对生母印象不深,生父继母的作为早把孩子心里那点慕孺之情磨光,剩下的只有怨恨,常家给了他温饱和安全,加上适当的关照和教育,收养这么个已经有了是非判断的半大孩子,比从白纸一张的小婴孩养起容易多了。所虑的倒是早年的境遇会不会在他心中留下阴影。

    常正鸣生母的墓大概离得真是不远,张歆刚走到方才歇脚的树下,他和端午已经赶了上来。

    这么会儿,张歆已经自重阳口中知道,段世昌去会的就是常正鸣的生父,以及常烁的两个堂兄弟。常正鸣到得早,已经同他们打过照面。那个糊涂生父非要常正鸣把他和后妻,以及后妻所生子女接到常府供养,否则就要把他生母的棺木从祖坟中赶出去。

    从方才的反应看,常正鸣一定是拒绝了。这孩子看着有些懦弱,心里也是个明白有主意的。

    既然段世昌那边有麻烦,她和常正鸣还是走得慢些的好。张歆叫住这个四弟,一路漫漫闲话。

    原来的玉婕大概颇具亲和性,常正鸣显然很仰慕喜欢这个表姐,一反在姐夫面前问一句答一句的拘谨,回答具体详细,还主动说一些趣事,指点给她看附近一些景致。原来,他先前住的地方离这里不远,山上打柴割草,水边洗衣摸鱼,对这一带很熟悉。

    有说有笑了一阵,常正鸣认真打量一阵她的脸,放心了地说:“先前听说姐姐和姐夫吵架,摔了一跤,好些天不醒,我很担心。想去看姐姐,又怕惹得姐夫不痛快,更生姐姐的气。后来听说姐姐有了身孕,我去道喜,姐夫说姐姐需要静养安胎,没让我见姐姐。刘嬷嬷传话说姐姐很好,比从前还精神了,我还怕不实。今日见到姐姐,总算可以放心。姐姐人好,菩萨保佑,一定平平安安。”

    张歆心中温暖,笑道:“劳四弟牵挂,我很好。你前些日子送来的那对鸟儿,叫得很好听,我很喜欢。多谢费心!”

    “真的?”常正鸣高兴的脸都红了:“眼下春暖花开,林子里鸟鸣一片,更加好听。”

    这才像个孩子!被选中做了常府四爷,衣食无虞,进出都有人伺候,将来也有了保障,可谓一步登天,却也是有所失的吧。想到偌大一个常府,只有他一个半大主子,又是半路过继来的,其中寂寞委屈困难之处,也难以对人言,张歆对这个弟弟又添了两份怜爱。

    原本,她就在想着怎么帮常家那个嗣子安排一下。玉娥的临终嘱托,张歆可没放在心上。不管对玉婕有多大恩,开口要她嫁给自己的丈夫,而后克服不了心理的嫉妒,用身份和恩情逼得玉婕放弃最后所有的一点尊严,在张歆看来,玉娥早已无权再要求玉婕做任何事。然而,常烁却是个难得的好男人,好养父,教养方式不尽正确,对玉婕的疼爱却是实打实。

    武则天好容易把李家天下改得姓武,只因侄儿不祭祀姑母,担心死后无人供奉,还得做回太后,找姓李的儿子来继承皇位。可见古人对于子孙的供奉看得有多重!张歆本是不信灵魂之说,穿了这一回,宁信其有,不忍见常烁夫妻身后萧条,死得不甘心。

    段世昌既然挑了常正鸣承嗣常烁,应该没有要争夺常家财产的意思,不会对常正鸣不利,但也不会希望他有大出息。他想要长久地保有对常家和常正鸣的控制权,一方面继续以常家做梯子,开拓自己的局面,另一方面彰显他义气深重,赢得人脉声望。

    如果不是“丈夫”,只是同事,或者朋友,张歆大概会比较欣赏段世昌。面对利益,这个人既有赌徒的勇气,也有开阔的眼光和胸怀,他不贪图常家的巨大财产,自立门户,为常家立嗣,扶持幼弟,生生把不光彩的“赘婿”历史,变成为人称道的“义举”,还落下许多实惠。在后世说来就是——化危机为机会。

    常正鸣需要小心的是来自常氏家族的算计,他需要更多更好的教育,才能自保,将来才能真正坐稳“常家之主”的位置。

    张歆和常正鸣下到山脚时,段世昌已经成功镇压了混球生父的恶意生事。从那几人难看的脸色就可以知道,他们没讨到什么便宜。

    看见常正鸣,站在段世昌身边的两位老者嘀咕了两句什么。

    段世昌冷冷地瞥了他们一眼,扬声对这边唤道:“四弟,过来见过后街的炫四叔和焰七叔,听听两位长者有何见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