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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枕边凶兽说爱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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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宫之后,已是月上柳梢。

    挥退宫人,掠影和衣而卧,躺在花艳骨身旁,眉对眉,眼对眼,一如往常,凤血歌为解其蛊毒,彻夜拥眠的模样。花艳骨瞅着他,冷冷道:"在我面前,你不必再扮作我师傅的模样了。"

    "恩,我知道。"掠影深深凝视着她,"无论我变成什么样子,你都认得出我。"

    花艳骨闻言,忍不住自嘲一笑,侧过身去:"我是越来越认不出你了……不,或许我从来就没认清过你。"

    掠影自她身后伸手,将她抱在自己怀中,清洌干净的声音在夜色中响起,如泉水叮咚,洗涤人心,无论是他的脸还是声音,都与他的内心千差万别,恍若陷阱,只听他轻轻道:"那我与你说说我的事吧。"

    花艳骨反手一肘:"我不想听!"

    那一肘打在他胸口伤处,伤口立刻绽开,鲜血染红他的衣襟,他却毫不在意,只单手枕着脑袋,缓缓道:"我却想让你知道我的一切。"

    即便知道一切,又能改变什么呢?花艳骨心中嘲道,他走后,她曾千方百计的忘记他,可他的面孔却依然烙在她的心口,分不清是浓烈的爱还是浓烈的恨。现在他回来了,她的心里却只有一股沧海桑田的不适感,没有爱,也没有恨,只有一股铺天盖地的疲惫感,她只想快点结束这一切,从此再也不见。

    而掠影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我对你说过的话,有一半是假的。"他说,"但还有一半是千真万确的,譬如说,我的确是个死士,只不过不是赵如是家的死士,而是画皮师宗门的死士……"

    宗门传承千年,自成体系,内部等级森严,而掠影归属于最底层。他打小被宗门收养,说是收养,倒不如说是圈养。百来个孩子被养在一处大院子里,每日起早摸黑,不但要为宗门画皮师们洗衣做饭,还要经受最严苛的训练,稍有怨言,便要拖出去一番毒打,然后跪在烈日之下暴晒,一边暴晒,一边不停的喊我错了,若是管事心情好,他还可留一条命,若是心情不好,便让他在烈日底下晒死。

    "我现在一闭上眼睛,就是那时候的红瓦白墙。"掠影躺在花艳骨身旁,静静的说,"每天都有人想要翻墙逃走,被抓住后,就吊在墙边柳树上,毒打至死,滴下的血水渗入树底,那柳树的叶子都是红色的。"

    而且画皮师还不许他们吃饱,明明有一百人,发下去的食物却只有五十人份。饿的受不了啦,就吃草根树皮,或者从树洞里搜罗些蝉虫煮了吃,可春秋还好,到了冬天,万物凋零,什么也找不到,什么也吃不到。

    "那时候做梦都想吃一块红烧肉。"掠影淡淡一笑,"醒过来的时候,更是馋的眼睛发绿,见到自己手上的肉都要掉口水,恨不得咬下一块,吃进肚子里。"

    于是某个冬天,发生了大规模械斗,就为了一些硬邦邦的馒头,一百名少年少女拼命厮杀,最后身强力壮的有馒头吃,而身体虚弱的人倒在血泊之中□□,乞求,哀嚎,有几个身体虚弱的没能撑到第二天,半夜里就没了声息,早上画皮师派人过来,一席草席卷着,便丢去了乱坟岗。

    "你们为什么不联合起来反抗?"花艳骨背对着掠影,突然问道。

    "那时候年纪小,又被打怕了。"掠影笑,"更何况又发生了这件事,谁还敢相信身边的人?大家吃的馒头上,沾着的可都是同伴的血。"

    那年冬天死了二十个人,料想第二年大家省一省,都能吃上七分饱的,谁料食物发下来,却只有四十分,恰是人数的一半。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宗门是故意的,其初衷就是想要他们为了食物猜忌,隔阂,自相残杀。

    "我们的人数越来越少。"掠影淡淡道,"但活下来的都是精英。"

    无以伦比的杀戮技巧,强韧无比的身躯,那哪里还是人,分明就是一群野兽,不懂何为礼仪,不懂何为孝悌,不懂什么是爱,只懂得冷漠,猜忌,厮杀。

    "我虽然活了下来,但却不是里面最强的。"掠影低声道,"所以我很绝望,因为不够强,意味着我活不到最后,总有一天,我会被最强的那个人杀掉。"

    掠影不是最强的,但是他却是最狡猾的,十头凶悍无比的野兽,最后厮杀到只剩两人,他便是其中之一。但这已经是极限了,他那时候只有十岁,而对方却已经十六岁了,而且人高马大,满面红光,哪像掠影,因为缺少吃的,于是脸色苍白,又瘦又小。

    "后来我才知道,那家伙是吃人的。"掠影冷漠的说,"被他杀掉的伙伴,全部都进了他的肚子里。"

    掠影虽然也心狠手辣,但是他无论如何都吃不下人肉。于是一边吃肉,一边啃草,且不论杀人技术如何,光是体能上两人便已经天差地别。而对方又很有耐心,他隐忍到冬天才出手。那个荒僻的地方,一到冬天就找不到吃的,掠影饿到半死,四处逃窜,对方却开始行猎,若被抓住,掠影便是他过冬的干粮。

    若无意外,这个冬天便是掠影的死期。

    "可活下来的人偏偏是我。"掠影自嘲一笑,"你知道为什么吗?"

    那场搏杀不同往日,是有观众的。豢养他们的画皮师宗主亲自到场,身后随着数十名衣冠楚楚的画皮师,他们信步闲庭,他们笑语连珠,他们看着掠影二人的眼神,就像打量两只上好的斗鸡。而掠影的对手也的确像只斗鸡,雄赳赳气昂昂的拍打着自己的胸脯,恨不得脱光衣服,让诸位贵人看看自己身上上好的肌肉。而掠影受了重伤,蜷缩在他脚下,嘴角隐着一丝嘲讽,看着这幅丑恶的画面。

    对手的砍柴斧高高举起。

    他无可奈何的闭上眼睛。

    可是血光四溅,倒下的人却不是他。

    宗主一脚踢开对手的尸体,然后伸手将掠影提起,甚至用昂贵的丝绸袖子擦了擦他脸上的血泥,露出隐藏在下面的容貌来,那一刻,掠影竟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惊惧。

    "我长得很像凤血歌。"掠影自嘲的笑了起来,"这是我活下来的理由。"

    奇货可居,画皮师宗主将他收作义子,可是这并不意味着他就飞上枝头成了凤凰。宗主一共有十名义子,但是每过几年便要换张新面孔,掠影这才知道原来他的义子也不过是消耗品,他们为宗主出生入死,换得一时荣华富贵,但是一旦出了什么事,宗主便会轻而易举的抛弃他们,另选新人收入麾下。

    "我被宗主收为义子之后,才开始真正学艺。"掠影笑道,"我十岁入他门下,十三岁时他已经没有东西可以教我,于是赐我名为饕餮之云邪,而从那日起,我终日以面具示人,从不在人前轻易摘下青铜兽面。"

    与面具一同交到他手里的,还有一个女孩子的画像,他们告诉他,画中人叫做花艳骨,是凤血歌最为疼惜的弟子,也是他日后要接近的对象。掠影捧着画像,眼中尽是茫然,他在宗主手底下学的全是杀人的技巧,他知道怎样用一根头发置人于死地,也知道怎样用大刀折磨人七天不死,却不知道该如何接近一个小女孩。

    "若宗主是我人生的第一个转折点,你就是我人生的第二个转折点。"掠影缓缓将花艳骨抱在怀里,轻轻的说,"宗主把我从人变成一头野兽,你把我从野兽变成一个人。"

    宗主每日给掠影两个时辰的时间独处,这段时间内,他不需要出任何任务,只需在一个无人的小屋里,独自阅览有关花艳骨的一切资料。那真是掠影一生中最弥为珍贵的时光,因为只有这个时候,他身上是干干净净的,没有伤口和血腥;只有这个时候,他可以摘下脸上的面具,现出真正的自己;也只有这个时候,他不需要面对世间尔虞我诈,陪伴他的只有一碗香喷喷的红烧肉,还有卷宗上的小女孩。

    "你不认识我,但我却从小就认识你。"掠影平静的声音里藏着温情脉脉,"宗主收买了宫廷画师,每天你的画像都会送到我的手上,凤血歌和寒光看着你长大,我也是……独自一人,在很远的地方,看着你长大。"

    宗主一定没有料到,在他尚未接近花艳骨,花艳骨反成他心中圣地。更料不到原本只需要食物便能喂饱的野兽,忽然之间心生欲念,便从野兽变成了人。

    "从我十三岁开始,我就想要得到你。"掠影的眼神幽深如潭,"红烧肉能填饱我的肚子,你能填饱我的心,故而日求三餐,夜求一宿,我没有骗你,其实我要的并不多。"

    "那你为什么对我师傅和大师兄出手?"花艳骨闷声道,"你又为什么对我下那么重的狠手……日求三餐,夜求一宿,这些我明明已经给了你。"

    "是,你已经给我了。"掠影说,"但你会一辈子给我么?"

    过往的经历,让掠影始终处在一种朝夕不保的状态,他疑心重,擅猜忌,性孤僻,喜黑暗,始终不敢相信有人会爱他,更不相信有人会无缘无故的对他好,可是花艳骨真的对他很好,给他吃给他喝,逢年过节还有礼物,他吻她的时候,她甚至会心跳如鼓……这一切都让掠影觉得,他是被爱着的。而像他这样的人,一旦感觉到自己是真的被爱着的,就绝对不肯松手。

    "我伤你那一掌,并不会要你的命。"掠影按住花艳骨的肩,让她转过身来看着自己,"那是我在宗门学到的一门内家武术,中者看似心脉断绝,其实是假死。凤血歌若是将你下葬,我自会去将棺木偷出,然后带着你远走高飞,而他若是用情蛊救你,我便会利用这个机会伏击他,然后取代他的身份,来到你身边。无论他选哪一种,我们都能一辈子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这样的一辈子,我要不起。"花艳骨苦笑道,"你若这么做了,我一生都不会原谅你。"

    "那就不原谅好了。"掠影啄了啄花艳骨的脸颊,"爱着我,恨着我,心里只有我,这样很好。"

    花艳骨眼中流露出恐惧,掠影却平静的笑了起来。

    他的确爱慕着花艳骨。

    只是他爱人的方式,充满晦暗与血腥罢了。

    过往的经历让掠影养成了一个习惯,但凡他想要的东西,就一定要牢牢的抓在手里,然后立刻吞下去,如若不然,便会被人抢走,譬如红烧肉,譬如花艳骨。

    宗门想要利用她,然后杀死她,他就背叛宗门,亲手将之推进地狱。

    凤血歌想要将她保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他就折断那双羽翼,将之关进牢笼。

    现在,再也没有人可以阻止他了。

    他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