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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河体育中心旁,名门园,蒲宁一家住了十几二十年的小区,城中最早的豪宅之一,如今已破落难掩,昔日豪宅区变成新版城中村,流光溢彩的高楼广厦包夹中,尤显落寞。当年的开发商早已消失,显赫一时的国企,独揽黄金地段众多地块,一把王炸反炸了自己,这也是本事。追溯这个城市的楼盘命名,从90年代小家碧玉的园苑台阁,到世纪初诸侯割据的豪阔城庄,再到如今CBD突破天际的天字号,正是一个地产王朝的演义回目。

    名门园,本地炒家参与控盘的不多的一个样本,套牢者无算,十年后才解套脱身。几个盘咣当砸手里,牙疼,本埠豪客一下老实了,到后来几大一线二线,房价炒得天翻地覆,大广州愣是冷眼旁观,顶多皱皱眉搭搭顺风车,直到前几年才如梦初醒,高举高打,强势补涨。蒲宁就是早年入坑的难民,攥着几个钱了,东山的老破小福利房瞧不上了,卖掉卖掉,加了大钱,尾随王耶入市。第三期大热,一房难求,开发商看在王耶这老业主大地主份上,挤出几个名额,王耶再来两套,高层大单位加低层复式,让出一个名额给蒲宁,百来方的小三房,低层顶楼,再掏十几万豪装了一把。房价一次性结算,还港币,那时汇率还高于本币,还好是自住,无套牢之困,如今算来,也赚了七八翻,比起王耶几年后的贱价甩卖,聊可告慰。问题是,急慌慌出掉的老破小,现价狂涨20倍有余,无他,最好的教育资源都在东山,小学中学名校扎堆,几十方小单位最是抢手。也还好,小几万到手的福利房,没了也不觉牙疼。

    当年城中,带花园的小区是稀缺货,底层还架空,还好山寨的是新加坡模板,而非盛产笼民的香港。入住年余,蒲逸择时而生,在这繁华地段的僻静地,度过了他的童年少年时光,假期回来,同学约聚都是在这一片,驽马恋栈,无分老幼。小不小区,对蒲宁这号人是没意义的,外出回家,大门一关,没事十天半月不下楼,更别说逛街,昏天黑地一晃20年。两个老妈只是每年打卡签个到,没几天就呆不住,尤其蒲宁老妈,爬个六楼不容易,最后几年打卡也免了,窝在深圳关外,跟他哥他姐扎堆,那里是几十户人家的庞大家族,本家外家,以及衍生分蘖自立门户的下一代。直到他哥蒲平病故,蒲宁觉得该他接棒了,楼梯楼不合适,遂痛下决心,远迁郊外借宿鸟巢。如今小区,熟口熟面的旧邻大都不知踪影,或租或卖,住户换了一茬茬,陌生感实与白沙洲无异。

    旧屋如同一个大硬盘,旧时光景全部存储在这里,门一开,灯一亮,开播,blingbling频闪,辅以各种音效各种旁白。灰霾呛鼻,积尘满地,城里灰大,三天两头就一层灰,不像白沙洲,十天半月不拖地也不觉脏。门口门后一堆广告纸片,寻租寻购啥的,蒲宁弯腰清理,蓦然发现,地上有凌乱脚印,从大门到客厅到各个房门口。

    有点不对。元旦前他们来过,全屋拖地抹拭,倪裳的主意,哪怕空屋,也要干干净净迎新年,走时厅房都留开小半扇窗,此后他们再没来过。是蒲逸春节时旧地重游?没听他说过。细细察看,地上有两种鞋印,一双显然是工装鞋的硬底,鞋码跟蒲宁差不多,一双看来是回力鞋,大了一圈。蒲逸遗传了倪裳的小脚板,一米八的个,鞋码却跟蒲宁一样,但他们都没这种鞋。物管?更不可能,从没给过外人钥匙。积尘上的脚印,又落了薄薄一层新灰,貌似回力鞋的细密鞋印,印迹已不太清晰,按过往经验加上开窗大小推断,脚印不超过一周。打开各个房门,脚印满屋都是,连阳台厨房洗手间都有,并没有特别集中的区域。大件家什都罩着防尘布,屋里没有值钱细软,除了一堆画,自己瞧不上的数十幅旧作,还有别人送的十来二十幅字画,识货的话,有好几幅是卖得上价的,里头有几位如今声名鹊起,成藏家抢手货。画放在老妈副房和阳台改造的画室,揭开防尘布粗粗查验,貌似都在,细软也没见少。

    蒲宁迷糊了,偷儿有那么干手净脚又大大咧咧的么?门锁完好,阳台和窗户都有防盗网,都没异样。先不管了,反正东西没丢,回头问问老婆孩子,找时间再来换锁,再挑些画带回鸟巢。没事找事,吃完饭跑这来干嘛,闹得心大心小。

    没心思呆了,逐一关灯锁门。轮到蒲逸房间,一眼瞟到飘窗窗台,那盆种了多年的发财树,元旦时锯掉树干的,老树头又冒出绿芽,想了想,便去抱了出来,这一趟带回去。这树入屋只比蒲逸出生晚一年,买下时就长得壮,一直放蒲逸房间窗台,三几年就爆顶,掐掉一段再长再爆顶,年年折腾。有年冬天,蒲宁干脆把树从土面上锯断,重新来过。拖着一大棵树正要出去,书桌旁埋头做功课的蒲逸,刚上小学吧,抹着眼泪嘟囔道:没良心!蒲宁随口问道:咋啦仔,说啥呢,谁没良心?蒲逸泪眼婆娑直指蒲宁:就是你,人家好端端的干嘛这样?蒲宁一愣,随即哈哈大笑,闻声而来的倪裳一看,也怒不可遏,加入谴责,害蒲宁检讨了大半年。后来不用再检讨了,树头上蹿生出一棵新的树,更壮硕,更婆娑,更翠绿。

    三四年级,要写周记了,小家伙吭吭哧哧忙乎一晚,写了三四百字,写的是阳台茶花,开了一树,花骨朵层层叠叠,重得要命,枝头都弯了,风一吹,啪嗒,满地花瓣。小家伙一边埋头捡拾,一边结尾慨叹:茶花啊茶花,你真是美丽而又不自量力啊!蒲宁倪裳大笑,一字不改,让他交差。这株茶花,年复一年,展示它不自量力的美丽,如今在鸟巢天台上筑起新巢。

    回到白沙洲,还没到白宫,远远就看到家里亮着灯,底下两层亮堂堂的。蒲宁在院子外停下车子,后座底下工具箱掏出扳手,悄无声息开了院门,猫腰进院,溜到门斗,指纹锁滴一声,轻推屋门,越过鱼缸顶盖一瞅,屋里屋外同时呀一声。是倪裳,站在堂屋尽头楼梯转弯处,身穿浴袍,头扎浴巾,抱着虎妞,一大一小探头探脑。蒲宁长吁一口气,边进屋边笑道:“哟嗬,傻妞回来了?也不打声招呼,吓得我,以为这里也闹贼。”

    倪裳呆着没动,沉声道:“去哪了那么晚?鬼鬼祟祟的,吓死人。”然后放下虎妞,虎妞也不理会蒲宁,依然在倪裳脚边盘来绕去。蒲宁放下扳手,简单回话,又问妈妈好点没,出院了么,回来也不通知他去接车。倪裳没应声,转身上楼,虎妞亦步亦趋,留下蒲宁一脸无趣。

    泊车,锁门,喂鱼,上楼,进主卧给倪裳铺好被子。倪裳吹好了头发,一声不吭上床。蒲宁拿出香水和化妆品礼盒,巴巴凑过脸去:“喏,手信,你的。”倪裳正眼不瞧,默然垂坐。十天不见,倪裳明显有憔悴之色,脸上带回两坨高原红,半晌,沉声道:“有什么要跟我说吗?”当然了,平时都天南海北扯个没完,别后骤见,千头万绪无从说起。开腔正说起他们西天取经团的种种,就被倪裳打断:“别扯有的没的。说肖篱,你们怎么回事?”

    哪壶不开提哪壶,蒲宁心里咯噔一下。兹事体大,在波尔多时就不知如何开口,生怕倪裳误会,伤了她们姐妹和气,想回来当面慢慢解释,没承想是倪裳先揭开了盖子。问题是,她怎么知道的?这回再补叙,怎么圆?倪裳见蒲宁神色涣散,不作回应,更来气:“怎么了,合起来蒙我,天老远跑去就为了见人家?见了也就见了,还在大庭广众抖搂,显摆,气我啊?”

    蒲宁更糊涂了,怎么抖搂显摆了?倪裳见状,戳戳他脸:“你眼瞎啊,不看朋友圈?这下好,都在看大戏呢,都什么人啊,你俩到底什么关系?说啊,说不出口吧……”蒲宁给连珠炮逼问,急火攻心,脱口道:“还能什么关系,麻蛋,互为相反数!”这段子,倪裳是知道的,想笑,旋即板回脸:“噢,一对好CP是吧,好好,成全你们,跟她凑对吧你!”

    蒲宁正色道:“这就不对了。旧社会还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起码有两道手续,你倒好,一开口就把我许配给人家,不怕我遇人不淑,才出狼窝又入虎穴?”啪,蒲宁膊头挨了一掌,反倒是打人的倪裳咧嘴喊疼,甩完手,递来手机:“少油嘴滑舌,好好给我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