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疾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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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詹妮弗拖着双腿迈出最后几步。

    冰爪勾在雪地里溅起大大小小的冰片雪花,留下几道深深的刺痕。这套装备在最开始让没有解除过冰攀的几名选手爱不释手,短短几小时的训练后就宣称自己无法想象没有冰爪要怎么在雪山上前进,但在长时间的跋涉后也让他们感到疲惫和疼痛。有经验的攀冰者在一些地段会只用脚尖处的冰爪攀行,没经验的攀冰者则会每次都重重落下脚步,消耗无谓的力气。詹妮弗不敢说自己已经是个合格的攀登者,也不敢说她在每一段路上都选择了合适的行走方式,更不敢说自己是体力最好的那一拨,但她走进帐篷区后很是受了一番围观。

    无他,整支登山队刚刚走过昆布冰瀑,加上冰缝的那一次,她一共搭救了队友三次——整整三次。

    其中一次队伍正在攀登最高的一处冰壁,那里有四部铝梯首尾相连,人爬在空中会跟着猛烈的山风来回摇摆。南德娜不慎在铝梯中段滑倒,如果不是跟在后面的詹妮弗及时将她托起,很难说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第三次事故发生时小队正在穿过一座冰塔,说是穿过,其实更像是他们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地从倾斜的山下溜过。不知从何处,一块飞冰掉落,假如詹妮弗没有将身边的夏尔巴人朝后一拉,团队可能会再次面临减员。

    在城市里,人们敬仰名望和地位;在荒野,人们敬仰力量和敏捷。

    三次搭救之后,连领队索登都对詹妮弗另眼相待,允许她和普巴一起走在队伍前列。

    和许多商业登山队的风格一样,索登将比较强壮也比较能照顾自己的选手归于一类,让他们能自由判断跟着哪波向导前进。尽管碍于节目组给定的规则,向导和劳工不能给予选手行动上的帮助,只允许给予指导和健康监管,但对于那些身体素质较差或流露病容疲态的选手,索登还是格外注意——被选为《荒野挑战》第五轮珠峰关的总向导已经让他在登山界名声大噪,如果大部分人都能成功登顶,对他和团队的名气都是巨大加成。

    昆布冰瀑给登山队带来了极大的麻烦,但领队索登不知道,更大的麻烦还在后头。

    5月12日,也就是冰缝事故发生那天,珠峰大本营收到来自气象单位的天气预测,说明接下来很长时间内可能出现极不稳定的天气,可供登顶的时间一下子从大半个月缩减到周余。好像情况还不够糟糕似的,大本营爆/发了一顿激烈争吵,到了14日,大部分原本愿意推迟以避开高峰的登山队纷纷启程赶往一号营地。大本营在联系荒野登山队时把情况统统说明,索登在12日中午到达一号营地时就知道事情超出预料,但直到14日他才知道事情有多严重——当时选手们已经在二号营地停滞了两天。

    为了节省体力,并尽可能快速地到达峰顶,商业登山队不会在一号营地逗留,而是会直接选择冲刺海拔在6400米左右的二号营地。在快速攀登后原本就有一天被拿出来做休息和调整,但多出来的一天则完全是因为意外。

    选手中年纪最大的阿克西姆在出发前就觉得精力不济,翻过昆布冰瀑和一号、二号营地间近乎垂直的数座冰壁也耗费了他巨大精力。据同帐篷的选手后来回想,阿克西姆在12日晚上躺下时就自感呼吸困难,第二天一大早他因为呼啸的山风无法入眠,起床检查同伴(至少按他的说辞),发现阿克西姆的睡袋边上吐了一滩冻结的血沫,索登和普巴立刻判断这是高山肺水肿。

    高山肺水肿,又被称作hape,是一种常见的高山病,超过半数登山者都曾或轻或重地遭遇过它。人在低氧低压条件下肺部的压力增加,引起肺动脉高压和肺血容量增加,液体增多,造成咳嗽、咳血、呼吸困难、昏迷、严重时会危害生命。它的致命时间非常之短,且许多患者会被误诊为感冒,给登山者造成了极大威胁。

    阿克西姆必须被立刻送到低海拔处,所有人一致同意这一点,但不幸的是,团队正处于6400米的高山地,直升机无法飞到这个高度;即使世上有飞机能到达这个高度,它们也从未得到允许进入领空。13日凌晨,索登通过卫星电话联系大本营,要求对方准备好高压氧舱,四名夏尔巴人将会用氧气袋护送阿克西姆下山。

    当詹妮弗打完水经过时,正看到一名向导在帐篷里为阿克西姆注射地塞米松,而另一位向导则在努力尝试把他装进高压氧袋子里去。她看到和他同住的选手抱着双臂瘫坐在睡袋边,似乎打定主意不去帮忙。她犹豫片刻,走过去拍拍索登的肩膀,而后者对她摇了摇头。“我们得把他弄下山去。”领队说道,“你得去边上坐着,好好休息一天。”

    没人要求登山者去护送阿克西姆,在海拔6400米处,任何一个计划外的高强度体力活动都可能给后续造成难以估量的影响。明白这一点,詹妮弗便了悟地站到一旁。她细细打量阿克西姆的脸,这个强壮的男人正在发出恐怖的呼吸声。有那么几秒钟她试图找出恰当的比喻来形容,拉风箱也好,吸酸奶也罢,但此时此刻她完全被这种声音搅混了头脑——它听起来就像是一个塞满液体的肺和一根塞满血痰的气管应该发出的声音。

    不知怎的,阿克西姆在被塞进氧气袋前仍然能用这副呼吸器官支撑自己说话。“我得爬上这座该死的山!”他含糊不清地说,“这座该死的,该死的,山!”

    詹妮弗看了他一会儿,又看了看横贯在头顶的山。

    那种冰冷的意志更加强烈。

    她不敢再停留,便回到帐篷里跟多洛雷斯一起冲泡面。泡面是在大本营拿的,包装上写着些不认识的方块字,味道也很浓郁,据说北坡大本营提供得更多。开水则是一大早由夏尔巴人撬开冰面从冰河里取来烧开的,在这个海拔水并不能烧得很开,只是勉强能用。

    南德娜还在帐篷外用摄像机组给观众直播珠穆朗玛峰上的景色,从这一点来说,这位女士远比营地里的许多男士要“强大”,当她在营地外的雪地和裸/露的山石上乱窜时,他们都像瘟鸡似的窝在帐篷里。

    等半开不开的水被注入带塑料膜的泡面盒后两人才齐齐叹气。

    “你觉得......他能活吗?”多洛雷斯问。

    “我也说不好。”詹妮弗用叉子转着塑料碗里的泡面。她当然知道如果没有外力干涉那些微观层面上的变化会轻易要了阿克西姆的命,但现代科学总在解决自然之心给出的难题,若非如此,自然之心早在几百年之前就能控制住人类的数量。

    感知在雪山上只能着选手和极少数动物发挥,加上她有意识地控制,多数时候詹妮弗和其他选手也没什么不同。远离自然生命,自然之心提供给她的力量也不足以去把一个人转危为安。倒是地球意志,或者说地球意志的部分构成,雪山和大地本身,始终在用它们自己的方式与她共鸣。

    无能为力之下,13日下午,另有一名向导因高山脑水肿(hace)被送下山,至此,留在山上的工作人员不足以给一个30多人的庞大团队以保障和指引,荒野团队和普通商业团不同,选手之间还存在竞争关系,为了确保公平,原本计划14日凌晨启程向三号营地冲刺的计划便搁浅了。

    14日傍晚,二号营地再次迎来了第二批、第三批住客。

    “太糟糕了。”多洛雷斯在其他团队到达时对詹妮弗说。詹妮弗没有回答,但心里抱着和室友一样的想法——太糟糕了。

    她想起在上山后听到的一段对话。

    那时几个夏尔巴人正挥舞冰镐为即将到来的大部队加固帐篷基座,她和先到的普巴坐在完工的帐篷前休息,索登则站在一旁讲卫星电话。

    “今年人格外的多。”他说道,“我完全没有头绪要怎么把十几条线路上那么多的登山队安排到峰顶,更别说还有轻装前行的散客。大拥堵在8000米以上是致命的,我的意思是,天呐,想想希拉里台阶,想想过去曾经发生过的那些事......我们没有时间可以浪费。”

    对面不知回复了什么,他摘下口罩皱皱眉头,又说道:“是的,是的,我们在昆布遇到了一点麻烦,你也知道昆布......可怜的克里斯托弗......去年我们在那里失去了旺杰......但我打赌他们会比去年的伙计们做得好。”

    这话让詹妮弗笑了。

    普巴,老实的夏尔巴人向导,也认同这一点。

    荒野登山队的团员都是各个方面的求生专家、运动好手,他们经历过海岛、高地森林、沙漠和热带雨林的考验。即使索登也不得不承认这些队员是他带过最“任劳任怨”的一届,大部分人都能以先期计划的最快速度行进,也都能忍受环境带来的种种痛苦。

    索登保持着对队员的欣赏,选手们也对他言听计从,鲜少有人仗着生存知识公开顶撞他的想法。

    停滞改变了这种状况。

    或者说,停滞改变了一切。

    作者有话要说:我每次读到脑水肿的资料就会浮想联翩,有时还想到以前有人说在太空人脱离宇航服会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