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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若问生涯原是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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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越野带着流川翻山越岭,绕过蓬莱宫所在的崤山,又往西走了二十余里,天亮时分,到了另一座大山脚下。越野忽的停住脚步,道:”有人。”

    流川一路心情紧张,双脚僵硬,往常不当回事的行程今日行来仿佛千山万水,奔到山下已是微微气喘,一心念着即将与仙道见面,于四周环境毫没在意。听越野郑重说了后,才注意到山下的确有几个着海南护卫服色的人正走来走去,仿佛正在守卫。

    流川压低声音问:”他们干么?”越野凄然道:”想是皇上来看他,这些人是来护驾的。”

    流川心头一动,道:”仙道在山上?”越野点点头,道:”既是皇上在,我们还是等一等吧。”流川心中呆呆地重复着:”也好,先等一等。”但一想到自己已等了十年,这十年中每一日是如何难熬,再也不愿等待,抓了越野一臂,忽的提气朝北边奔去。

    北边没甚护卫,大树茂密,地形险峻,他一手拖着越野,一路飞驰而上。跑到半山腰时,瞥见一群人拥着一人正往山下走,那人虽是一身便服,但步履间英气毕露,瞧模样依稀是当今海南王牧绅一。

    流川拉着越野往西疾走几步,忽的身子一蹬,隐身在一棵大树之间。这里离牧绅一不到二十步距离,越野吓得急屏呼吸,大气不敢喘一口。流川却无所谓似地看他们走下山。

    一待他们走远,他一手托着越野往牧绅一下来的道上急奔。

    奔了约一盏茶功夫,便到了山顶。流川举目四顾,山顶便似一个大平台,足可容几百人站立,山顶三面视野开阔,北面俯瞰夜阑江,如一条银带般伸到天际,与从湘、陵过来的湘江和朝圣江一起汇入东海。山顶东面则另有一山,比此山更高,更陡,只因此山山顶与那山山腰间只有一丈不到空隙,从下往上望,还道两山其实是一山。

    流川不见山顶有人,看看东首那座山,又看看越野,似问他是否还要上去。

    越野道:”不必上了,他就在这儿。”说着挣脱流川的手,径自走向山顶北部一块大圆石,跪下向它磕了三个头。

    流川一心寻找仙道,初见山顶上有不少石头,也没留意,待见了越野的古怪举动,也注意到那块大圆石与众不同,又光又滑,倒似是玉石。石前尚摆放着不少贡果,几枝香烛未烧完,青烟随风飘到他身边,如泣如诉。

    流川便似被雷轰了一般,呆立不动,耳中却清楚地听到越野的话:”——他十多年前中了赤火龙的毒后,被人一掌把毒逼进全身经脉,樱谷前辈替他解毒,但她半途不幸身亡,以至毒质留存在他奇经八脉之中。本来,这些毒被樱谷前辈处理过了,留着也不碍事,谁知他在童山上又中人暗算,被人挑断经脉。若真就此终身残废也罢了,偏生这时候跑出本纵横来,能教他手足完好,武功大进,却也教他隐伏的毒再发。他思前想后,想是不愿在你面前示弱,还是练了纵横。他本盼能与你守的几日是几日,哪知四国联军又突然攻打你们部落,他为你抗敌,到最后,仍是不忍你随他共赴阴间,才使计回到海南,与你定下十年之约。他知你爱他极深,若以实情相告,你势必不肯放他孤身一人去阴间,但十年一过,你习惯了湘王的职责和众人对你的依赖,说不定,便不会再做傻事了——”

    越野淡淡述说往事,这些事他十年前从仙道口中得知时固是伤痛欲绝,不知哭了多少次,但长长的十年下来,当年的痴情也好,悲伤也好,毕竟淡泊了许多。这时他娓娓道来,心中只有一层淡淡的哀伤。

    他见流川一直呆呆地站在一处,目中神色迷乱,仿佛受了什么惊吓似的,心中不禁同情,道:”流川,你别怪他,他实在是为你好。他爱你也是极深,你明白么?”

    流川摇摇晃晃地走到大圆石前跪下,见圆石上简简单单地刻着”彰之墓”三字,颤声道:”这又是他的计策,是么?”越野道:”我也希望是,可惜不是。流川,你若真爱他——”

    流川突然放声大叫,越野吓了一跳,膝退几步,惊惶道:”你——你要怎样?”

    流川只觉胸中被千斤大石压住了,无论如何也爬不起来。十年,他等了仙道十年,原来仙道早在十年前便死了,那他一个人忙忙碌碌,多活了十年,又为什么?

    两行清泪从他脸上流下,他喃喃道:”仙道彰,你究竟要我怎样?为什么我总追不上你?”

    越野见他一向平静无波的清俊面庞此刻扭曲成一团,眼中神色凄苦到极点,忍不住也流下泪来,想要上前劝他几句,忽见他眼中一亮,自语道:”不行,我说过十年后要带你走,我说的话不能不算。”他”啪”的一掌推出,将仙道坟上的大圆石打落山顶,大圆石顺着山坡一路滚下,他一只左手如电,飞快地掘起原来大石下的干泥,随抓随抛,顷刻间已挖了个深达半尺的小洞。

    越野骇道:”你疯了,快住手!”上前拉他,流川右袖一甩,将他震出几丈,摔倒在地。越野拔出长剑,一跃而起,叫道:”你要他死后仍不得太平么?快住手,流川枫!”他见流川仍没住手的意思,一咬牙,挺剑向流川背脊刺去。流川随手将两团干泥掷出,一团砸在他握剑的手腕上,他把持不定,长剑脱手,另一团砸在他膻中穴上,使力恰倒好处,让他暂时动弹不得,却不会因此送命。

    越野半倒在地上,眼见流川身边的泥堆逐渐增高,他一只素白的手上早已鲜血淋漓,他也似全不知痛,仍在不断挖掘。他先还叫了几声”住手”后来也不知是气力用尽了,还是被流川认真的样子震住了,嘴唇微颤,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流川的动作忽的一停,紧接着他略略直起上身,抬高左掌,在空中一顿,又拍了下去。只听喀喇喇几声响,流川抛出几根木片,又从棺木中拖出一具白骨来。

    若说先前他还有甚疑问的话,见到了这具白骨,他也全明白了。这具白骨和世上的任何一具白骨无甚两样,但他一见之下便明白了:这是仙道,是和他有过十年之约的仙道。

    流川将白骨抱在怀中,一瞬之间,心肠俱断,眼泪扑簌簌地滚出眼眶,一串串落在白骨的脸上,看上去,好像白骨也在流泪。

    流川坐在地上,让他躺在自己怀里,伸手替他抹去眼泪,泪水沾了他手上鲜血,涂了他一脸嫣红。流川将左颊贴上他右颊摩挲,道:”我说十年后无论你有什么借口,我也不会放手,我说话算话吧?”越野惊骇无比,想难道他伤心太过,以致疯了?流川脸上神情温柔无比,如梦如幻地问他:”这十年来,你过得好么?可想我么?我可想死你了。”说着再也不可抑制,低头朝他脸上曾是嘴的地方吻去。没有回应,但他不肯放松,再也不肯放松。

    忽听一人道:”什么人?竟敢大胆跑来毁灵王坟墓,是活腻了么?”越野转眼看去,不由得暗暗叫苦。适才下山的牧王一伙,不知何时又重返而上,喝骂的那人正是清田信长。

    原来牧绅一本已率众下山,走到半路上,却听山顶传来一阵悲嚎,如野兽临死前的惨叫一般,众人听后都是一惊。他恐仙道彰墓地有变,让清田带头先上,自己和武藤等人随后跟上。

    他在后听到清田的话,心中一惊非同小可,抢上几步,来到山顶,只见适才还威风凛凛喝骂的清田似被什么吓住了,张口结舌地呆站在一旁。越野和刚贡上去的果子、香烛等一起躺在地上。仙道墓穴已为人掘了,一个白衣人正抱着一具白骨坐在地上。他脸色雪白,更衬得嘴角旁鲜血红如滴血,美极艳极,一双眼睛却如两潭死水,波澜不惊。

    牧绅一十多年前曾在海船上见过流川一面,这时一见之下便即认出。他只瞧了几眼,便猜知了前后原委,心中不自禁地为他难过,但哀戚之情一闪而过,紧接着想:”流川武功高强,无人可及,天幸他自己跑来海南,若能趁他失魂落魄之时擒住他,便可以他的性命来要挟湘北。如若湘北派人来海南救他,便是主动攻伐我海南了,我便可领兵进攻湘陵,为海南建下不世之勋。”

    想到这,他冲武藤低声道:”去调一千弓箭手来,把那人也叫来。”武藤领命下山。牧绅一双手不经意地往两旁一挥,他身边侍卫从两翼散开,只是忌惮流川武功了得,不敢过于逼近。

    牧绅一道:”湘王大驾光临海南,真是海南之荣。只不知湘王干么来此破坏我七弟坟墓,又掘他尸骨,让他入土之后仍要重见天光?如果说海南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你尽管冲我来好了,又何必欺负一个已死之人?”他说得义正言辞,慷慨激昂,流川却半句也没听进。他已如约见到了仙道,心中再无所求,只觉浑身轻飘飘的,没有一点力气,心中一个劲儿地道:”我也快死了吧,我也快死了吧。”

    牧绅一见他毫无反应,心中一喜,忽听山下一个少女声音喊道:”父王,父王,你不可伤了流川!”一人如飞奔上山顶,扑入牧绅一怀中,正是康乐公主牧镶玉。

    原来牧镶玉自和流、越二人分手后,一路回去紫金花都,碰到正带人寻他的神宗一郎。她知神是她父亲身边第一得力人手,又跟随她父亲最久,忍不住向他询问灵王彰情况。神被缠不过,又想这事她便知道了又能怎样?便告诉她,灵王十年前如何为流川”美色”所惑,自甘堕落,通敌叛国,但终于自知罪孽深重,于海南退兵陵南后回国伏法,依他生前遗愿,死后埋在夕山上。

    牧镶玉听说灵王已死,吓了一跳,又想越野带流川去见仙道,莫非就是去见他的坟墓?她虽与流川相处时刻无多,但已深明他的性子:深情偏激,一往无悔。她怕流川得知仙道已死后,立即便要自杀殉情,忙催马赶往夕山。

    神一来身为她下属,不便强行勒令她回宫;二来知牧绅一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去夕山上拜祭仙道之坟,那儿好手如云,必可保得她周全,便也不阻拦,带着御林军同赴夕山。

    刚至山脚,便遇上回宫调军的武藤,三言两语,牧镶玉已知父亲要对流川不利,一边嚷着”不可”一边冲上去见牧绅一。

    牧绅一突然见到她也是一惊,又见她着男儿打扮,假意生气道:”玉儿,你也不小了,怎么还这么顽皮?堂堂的海南公主,这副样子成何体统?你先站到一边,父王有要事处理。”他回头见神带着大队御林军赶到,心下一松,冲流川道,”流川,你既无话可说,我可要用强留你了,到时,也要叫湘北来评评这番道理。”手一挥,清田带着众人从两侧堵住了流川去路。

    越野心道:”仙道已经死了,决不能让他最后的心愿也化为泡影,我今日好歹要保住流川。”当下朗声道:”皇上,你既自称’我’,又直呼流川之姓,行事便也该依武林规矩,单打独斗,这般以多欺少,是什么道理?”

    牧绅一性格豪爽,平易近人,平日除了在朝堂之上,一向不忌讳称呼,这时被越野抓到空子一说,先是一愣,随即道:”他挖我七弟坟墓在先,和这般小人有什么江湖道义可讲?何况我又不是要杀他,只不过想擒住他问个是非。”

    牧镶玉见流川毫无反应,只是时不时紧一紧手中白骨,心下大急,顾不得父亲生气,抢着道:”父王,流川又没有恶意,他是太想念七叔了,这才——这才挖棺,你就别难为他了吧。”

    牧绅一怒道:”什么时候轮到你插嘴了?神,去请流川过来。”神答应一声,从身旁一人手中接过一把弓箭,弯弓搭箭,嗖嗖嗖三箭连珠射向流川。他久闻流川武功高强,这三箭也不是要他性命,只是从他耳边擦过,要试试他的武功。

    流川不闪不避,只在最后一箭飞来时突然打了个寒战,箭在他左肩上划了道不浅的血痕,血落到白骨身上,流川一皱眉,替他拂去血迹。

    牧绅一与神交换了下眼色,神对准流川左肩,正要一箭射去,牧镶玉忽的跑到流川身前,替他挡住。神吃了一惊,停箭不发,看了看牧。牧绅一没料到自己女儿几次三番吃里爬外,大怒道:”玉儿,你干什么?快回来。”向身旁道:”你们去抓她回来。”

    牧镶玉拔出饮血剑,在身前划了个圈子,来抓她的人均畏惧此剑锋利,往后一跃。牧镶玉返身推了推流川,急道:”这当口你发什么呆?父王要抓你呢,快走吧。”流川抬头茫然看了她一眼,似是没听懂她的话,又俯身去摩挲那具白骨,仿佛只有如此才得安心似的。

    牧镶玉见他忽然露出孩子气的神情,又是悲伤害怕,又是依恋地靠着那具白骨,心头一痛,也不忍说他什么。

    忽听牧绅一道:”玉儿,父王只是要抓住这人问个道理,又不是要伤他,你别胡闹,快回来。”牧镶玉摇头道:”你当我不知么?他是湘王,奇货可居,你想抓了他要挟湘北。父王,咱们海南这些年国泰民安,过的好好的,你干么非得又去侵略别国?大家平平安安地过日子,不好么?”

    牧绅一的用心被女儿拆穿,恼羞成怒,冷笑道:”想不到我牧绅一养虎为患,到头来被自己的女儿咬了一口。玉儿,你再不回来,从今后,就不再是我女儿,听见了没?”牧镶玉自幼得父亲宠爱,平时她再胡闹,牧重话也舍不得说她一句,今日忽而这般疾言厉色地对她,更要和她断绝父女关系,她一怔之后,突然张口大哭起来。

    牧绅一被她哭得心烦意乱,他虽是一代枭雄,但在宠爱女儿这点上和天下间其他父亲并无不同。他子女虽多,对牧镶玉却特别偏爱,嘴上说的狠,若真要他与她断绝关系,可也狠不下心来,但当此千载难逢的良机,又实在不舍就此放了流川,一时彷徨无策。

    神心中暗暗好笑,劝牧镶玉道:”皇上不过一时气话,又不是当真,公主何必伤心?皇上平日何等宠爱公主,公主都忘了么?今日公主为了个外人,这样抵触皇上,不令皇上伤心么?”

    牧镶玉一口闷气正没地方发作,见神跳出来数落她,一跺脚,哭得更厉害了,边哭边道:”要你管我,君无戏言,怎么会是’一时气话’?父王不要我了,我本是个不足轻重的,哪比得上皇权、地位?我知你们早看着我讨厌,今日不过寻个因头除了我。好,我也不想活了,待我死了,你们再为所欲为吧。”横持饮血剑往自己脖子上抹去。

    她想施苦肉计博得牧绅一回心转意,可惜演得太过,牧绅一素知她不是这么轻易就抹脖子的人,又见她说话时眼睛乱转,暗藏狡黠之色,知她作假,只抱胸看着她不动。

    牧镶玉见此计不成,果然不舍抹脖子,将剑往地上一扔,双膝下跪,乞求道:”父王,好父王,天下最最好的父王,你就放他走吧,以后女儿什么事都听你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好不好么?”牧绅一强做凶恶道:”你不是要抹脖子么?怎的又不抹了?”牧镶玉笑道:”儿臣是什么人?岂会效那无知无识的小民所为,动不动便抹脖子自尽?刚才不过试试父王。父王果然英明,一看便知是计。”牧绅一又好气又好笑,道:”你既赞我英明,我更不能为了小女儿求情,就改了主张。”

    牧镶玉察言观色,见牧绅一脸上神色已和,更加大胆,耍赖着要他放过流川。牧绅一忍不住道:”你又不识得流川,干么一意维护他?”牧镶玉叫道:”谁说不识?他不久前才救过儿臣一命。常言道:受人滴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何况儿臣所受岂止滴水之恩?儿臣便不思报答,咱父女俩可也不能恩将仇报啊,若让天下豪杰之士得知了,岂不齿寒?将来谁还愿来海南为父王效力?”

    牧绅一动容道:”他救过你?”牧镶玉点头如捣蒜,道:”当时五十多人将我围在中间,那见鬼的御林军又不知在哪儿,”说着向神狠狠瞪了一眼,”儿臣双拳难敌四手,好汉挡不住人多,一个坏女人还说要割了儿臣的头拿去各国炫耀,好让人知道牧绅一虽广有四海,却连自己的女儿也保不住。正在危急之际,流川从天而降,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保全了儿臣性命不算,更保全了父王尊严。父王明鉴,他可杀不得啊。”

    牧绅一将信将疑,瞧她说不了几句便往流川那儿看一眼,目光中又是怜惜又是爱恋,深情款款,她自己也许尚未察觉,旁人却是一见即明,心中不禁暗暗吃惊,道:”玉儿,你可别像你七叔一般糊涂。”

    牧镶玉先是一愣,见他看着流川,当即明白他所指,满脸涨得通红,道:”亏父王刚才还责备儿臣顽皮呢,自己越大越没正经,儿臣不让你杀他,可全是为了你好。”牧绅一道:”怎么讲?”牧镶玉道:”父王,你是海南的王,他是湘北的王。他来咱们海南做客,父王理当尽地主之谊;但父王却要趁人之危,将他囚住,你想,天下人会怎么说?他们多半会说,海南王畏惧湘北王,才出此奸计囚住他。父王,你雄才伟略,别说区区一个湘北王,便是海南列代君主,也是远为不及,怎能因一时失策,就背上这等污名?儿臣为父王声名考虑,才大胆直谏,还望父王三思。”

    牧绅一心道:”若事事讲求光明正大,我焉能有今天?小妮子不知天高地厚,只知胡说八道。”但牧镶玉的话听来的确冠冕堂皇,牧身边不少人已在暗暗点头。牧绅一又见女儿一脸坚决,也怕自己一意孤行下,她真会做出什么傻事,想流川这副样子,抓他何难?暂且放了他,待过会儿再派人来抓他。只要事情做的干净,牧镶玉便未必知道是自己干的。

    想到这,点头道:”你这几句话说的倒有几分道理,既然这样,我今日便放了他吧。流川,你将我七弟尸骨放还,快快走吧。”牧镶玉心中大喜,但见了流川后又心里难过,道:”父王,你就让他再看看——再看看七叔吧,他可是等了十年了啊。”话未说完,眼泪已经落下。

    牧绅一一皱眉,正要说什么,忽听山腰一个声音叫道:”流川枫在这里么?谁也不准动他,这个人留给我来杀。”

    声音来的好快,一句话说完,众人眼前一花,已多了个青衫人。那人身形瘦高,面颊下陷,脸孔原也算清秀,但双目处一片黑黄,竟似被香熏得瞎了,给整张脸带来三分鬼气。

    牧镶玉从未见过此人,但见他向牧微微行礼,道他也是自己父亲手下,脸一沉,道:”放肆,父王已下令赦免了流川,谁准你在这儿胡言乱语?快退到一边。”说着饮血剑在空中一挥。

    那人略略侧头,笑道:”是康乐公主么?”牧镶玉奇道:”你不是瞎了么?怎认得我?”那人道:”我不认得你,我只认得你手中的剑,我知皇上把它给了你,所以猜到你是康乐公主。”

    牧镶玉道:”这倒奇了,我不过挥了挥剑,你就能听出它是把什么剑?”那人已不耐烦与她多说,道:”这是自然。你让开,我要杀了流川枫。”

    牧镶玉不悦道:”你说什么?”忽觉双手腕一紧,已被那人抓住,耳听牧绅一惊惶地道:”泽北先生,手下留情。”自己已连人带剑摔了出去。她料来这下会摔得极惨,哪知居然双脚着地,稳稳当当地落下,且落下处正在牧绅一身旁。她又惊又怕,已知这瞎子武功非同小可,问牧绅一道:”父王,这人是谁?”牧绅一道:”他便是这把剑以前的主人,泽北荣治。”

    泽北来到流川面前,右手一指,道:”流川,十年前我败在你和仙道手下,这十年来我为了练功胜过你们,以香自熏双眼,已体会到了武学的至高境界。今日,便让我们作个了断吧。”

    流川原本对四周一切迷迷糊糊,他自甘沉浸,也不愿醒来,但这时似乎也感受到了泽北身上凌冽的杀气,眼神逐渐清明,终于定在泽北脸上,道:”泽北荣治?”

    泽北点点头,道:”动手吧。”以手作剑,发出一声凄厉的破空之声,直刺流川脖颈。流川抱着仙道着地平滑出两尺,站了起来。众人既震惊于泽北手剑的威力,又骇服于流川这一手轻功,情不自禁”哦”了一声,吸口冷气。

    泽北也不追击,道:”你放下手里东西,我们正正式式地比一场。流川,你不会让我这十年白过吧?”流川看看周围,他绝不舍将仙道尸骨放手,怕别人来抢夺,但也知自己抱着他无法与泽北交手,怕他伤在泽北手下。一瞥眼,见到东首陡峭的山峰,心中有了主意,道:”等我一下。”身形晃了几晃,已消失在东首山上。

    牧绅一向上望了望云雾缭绕的山峰,心中暗自骇异:”依他这身轻功,我便有一两千人马在身旁,又怎擒得他住?”

    思虑间,白影一晃,流川已回到眼前。

    泽北道:”我自毁双目,苦心练功,为的就是打败你。今日这场比赛,不仅是赌胜负,也是决生死。你有什么心愿,先说了吧。”流川道:”找个没人的地方,把我和仙道合葬一处。”泽北点点头,道:”知道了。”流川问:”你呢?”泽北道:”我若输了,望你能将你的武学烧成灰来祭我,让我在阴间也好参详参详。”

    流川一点头,不再多话,右袖忽的对准泽北面门点出,不待招数使老,袖子旁击,又扫他眉角丝竹空,泽北手脚不动,身子平平移开三寸,流川已无声无息地来到他近前,右袖轻柔反绕,勾他脖子。这一下从至刚至猛的招数忽变作至阴至柔的招数,已是武学最高境界,当年泽北便因对付不了这招,以致被流川夺了饮血剑,一败涂地。

    今日流川故技重施,袖子堪堪绕到泽北颈上,忽觉一股至阴之气传来,以他此时内功,震古烁今,当时已少有敌手,但仍经不起这股阴气一逼,忙撤袖护身。他知泽北会趁此时攻击,身子不退,左手以掌作剑,向他头胸连劈三下,占得先手。泽北突然双脚分开往地上一坐,两手环住流川双腿,张口往他右膝咬去。流川一惊,左臂肘屈,以肘尖撞他顶门百会穴,泽北双手运力,将流川从自己头顶甩过,他自己借力前翻,一个筋头后站了起来。

    二人交手数招,于对方的武学进境都暗自佩服。流川自学了纵横后,内力强劲,招数亦灵活许多,渐渐的,与人比武时只是依着当时的形势作出攻守反应,不再拘泥于固定的一招一式,却也是将天下的武学融为一体。

    泽北双目盲后,不再被眼前假象所迷,全靠耳力和感觉应招。他曾与堂本及师兄深津、河田等多次试招,初时被他们打得鼻青眼肿,渐渐的,听出虚招与实招的细微差别来。如河田使童子拜观音时,双手一合,向他拜倒,身子趁势俯冲,二掌掌尖击他脐中,这招若虚,来势便略缓,风声也较轻;相反,这招若实,来势便劲急,风声也较响,同时伴双足上轻微爆裂声,因使劲实了,足上用力之故。他既将此一一听了明白,便撇开原有招数,光就敌人攻击己的部位和力道,一一拟就对付之法,也是挣脱了武学中硬分派别和招数的固囿,达到了”自由自在,随心所欲”的境界。

    流川数年前与他对敌时觉他出招奇快,招招之间连绵不断,招数固然精妙绝伦,气势也是凌厉无匹。这次与他交手时,只觉他反应奇怪,也可说极慢,也可说极快。说他极慢,因他每次总等到招数递到他近前几寸时才有动作;说他极快,因他一旦有了动作,总能立即躲开攻击,并还递招数,躲是躲的匪夷所思,攻也是攻的异想天开。

    旁观众人不少是海南武学名家,见多识广的,但一生之中也从没见过如二人这般打法,时而好似精奥无比,时而又好似儿童戏耍。二人斗了半日,连一声喝彩也无。

    忽见泽北跃开数尺,一跪到地,接着双手撑地,两脚凌空乱踢,流川一愣之间,他已整个俯面倒在地上,四肢乱抽,口中咿呀出声,好似小孩子闹别扭时倒在地上耍赖。不少与山王不和的人氏在旁讪笑出声,牧绅一也感脸上无光,想堂堂海南的高手,怎能使出这种无赖招数?牧镶玉却看得有趣,笑出声来。

    忽见泽北如一块大石般缩成一团,朝流川撞去,众人见了想笑,却又笑不出,只觉他模样诡异。流川见他竟以自己最重要的顶心来撞自己肋骨,也琢磨不透,只觉他招数越来越怪,想要侧身避过,低头直冲的泽北忽的一抬头,将适才倒在地上时含在嘴里的一块石子向流川右眼射去,方向精准,流川出其不意,也亏他反应灵敏,知道躲不过,头微微一转,避开眼睛,以嘴对石,张口将石咬住。这一下他虽未受重伤,满口牙齿却也被撞得剧痛,想到石头上还沾着泽北的唾液,登觉恶心无比,”扑”的一口吐出,将泽北吐来的第二块石头撞开。泽北怪招源源不绝,继口吐石子后,蜷曲成一团的身子突然伸开,向流川抱去,流川正应付他的石子,也没料到他敢大开空门,竟被他抱个满怀。忽觉泽北四肢用力,竟要挤碎他骨头,他心中大怒,内力运处,将他弹出。

    泽北一声怪叫,飞了出去,流川忽然动了杀机,如一只大雁般凌空追击,要将泽北立毙掌底。泽北在空中闪电般脱下自己外衣向流川扔去,流川掌风到处,泽北的外衣震成碎片,但这么顿了一顿,泽北已然落地,只见他手脚并运,将身上衣物鞋袜一一脱下朝流川扔去,转眼便脱了个精光。

    流川一一闪避,忽见泽北又冲了过来,他左手成钩,去掏泽北心窝,泽北身子微侧,送上自己右手。流川不知他何意,只听”喀嚓”一声,泽北右腕已断,但他以一只右腕阻住了流川雷霆万钧般的一击,左手轻挥,从最不可思议的方位电闪而至,抓住了流川背心心腧穴,只要他内力一送,流川立毙当场。

    众人虽瞧得莫名其妙,这时也知是泽北胜了,流川命悬他手,一时之间,山顶上一片寂静。流川心中忽感一阵轻松,微微笑道:”我输了,杀了我吧。”

    泽北浑身一颤,道:”你——你说什么?再说一遍好不好?”流川道:”是我输了,你的武功才是天下第一。”泽北脸上一片茫然,他数十年来无时无刻不忘打败流川和仙道,成为天下第一高手,甚至不惜以香自熏双目,放弃了数不清的欢笑和玩乐,这时宿愿得偿,终于打败了流川,心中却也不知是欢喜还是哀伤。

    人人眼睛都盯在他脸上,他呆站了半晌,忽的放开流川,大笑起来:”不错,这场比赛是我赢了,我的武功天下第一,我的武功天下第一,天下第一!——”

    牧镶玉的心一直提在嗓子眼,直到泽北放了流川,她才松了口气,对他也大生好感。这时见他开心得发狂,一步步走向悬崖,忍不住出言提醒:”小心前面。”旁边也有不少人喊:”小心悬崖!””快止步,前面是悬崖!”——

    泽北恍若不闻,有两人上前拉他,被他挥手震开,突然身子如箭离弦般向前冲去,在众人的惊呼声中,落入悬崖。良久,他的大笑声及那句”我是天下第一”仍回荡在众人耳畔。

    流川静望泽北落崖,不言也不动,直等那句”我是天下第一”再也听不到了,才转身对牧绅一道:”仙道是你杀的?”牧绅一心中一凛,尚未回答,旁边一名护卫已大声道:”流川,难得皇上网开一面,你快快下山回湘北吧,别在这儿多罗嗦了。仙道彰通敌叛国,死有余辜——”

    神正想叫他住嘴,忽觉身旁一阵轻风掠过,流川仍站在原地,再看那名多嘴的护卫,已倒在地上,右颊上中了一掌,脸孔变形,脑浆从碎裂的脑骨中流出,必死无疑。

    那名护卫就站在牧绅一附近,神、清田等诸多高手在侧,居然仍让流川不费吹灰之力地闯进来杀了他,那么他要取牧绅一的命,也是易如反掌了。海南众人无不心中大惊,神一声令下,御林军排成人墙,将牧父女挡在身后。众人屏息静气,眼前敌人虽只流川一人,他们却丝毫不敢大意。

    流川自见仙道白骨后原已万念俱灰,不想活了,但被泽北拉回神思,打了一架,又亲见泽北跳崖身亡,忽然悲愤难以复加,只觉这一切都是荒唐之极,冥冥之中,根本就没有什么天意。他本就性情偏激,这时满腔怨愤,手上又染了血,再也控制不住,见一个海南人过来抓他,当即送了他一掌,紧接着跳入海南人众中,一阵大杀。身形过处,血肉横飞。

    海南众人登时乱了套,神叫道:”清田,你先送皇上和康乐公主回去,从宫中调大军过来,快!”

    清田右臂被流川抓了一把,五条爪印,痛得他一咧嘴,不敢多呆,送牧父女俩回去。牧镶玉惊的呆住了,不肯走,被清田点了穴道,扛在肩头飞奔离去。

    流川也不阻拦,只是微微冷笑。神道:”流川,灵王是自己自尽的,与我们无关。海南是他母国,还望你手下留情。”流川道:”就因是他母国,我才要杀。他一个人在阴间可有多寂寞,他放不下你们,你们就该下去陪他。”神一惊,瞧他眼神,表面平静,内中狂乱,知道此人已不可理喻,只盼清田快调大军过来。

    此时山顶已是一片血泊,流川自己身上也受了几处剑伤,忽听东首山上一个苍老的声音道:”阿弥陀佛,流川,快住手!”

    流川一瞥眼,也没瞧见那人是谁,却先瞧见了他手中抱的一具白骨,流川又惊又怒,大声道:”放下他!”

    那人不答他话,抱着白骨转身便走。流川当即扔下海南诸人,向那人追去。海南诸人巴不得他快走,哪里还敢追上前去,面面相觑了一阵后,拖死带伤,赶忙向山下逃走。

    流川脚下飞快,一路追着前面那人,哪知那人轻功似不在他之下,他奋力急追,也拉不近半寸距离。他心中狂怒,又怕那人对仙道尸骨不利,不敢放暗器打他。二人一跑一追,过了一个多时辰,翻过了好几座大山,似已远离紫金花都,前面那人才放缓脚步。

    这时阳光普照,流川已瞧清那人身穿袈裟,头顶光光,后背微驮,似是个年老和尚。

    那和尚跑进一个深谷,荒芜人烟的谷中竟有几间小小的茅屋,和尚一闪身,进了其中一间。

    流川防他布置下什么机关,在茅屋前站定不动。只过了片刻,那和尚又折返出来,只是手中已没了仙道尸骨。和尚向流川一合十,微微笑道:”流川师侄,还认得老衲么?”

    流川听他叫他”师侄”心中微微一动,凝神细看,登时认出面前的和尚不是旁人,却是他大师伯那迦叶。那迦叶十多年来容貌无甚大变,只是略显苍老。流川想起十年前他出题考较仙道时的情景,已是恍如隔世,忍不住眼眶一红,随即沉声道:”大师伯,你抢他做什么?把他还给我。”

    那迦叶道:”老衲要先向师侄讨个人情。”流川沉吟了半晌,道:”你要我放过那些海南人?”那迦叶道:”我佛慈悲,老衲不但要你放过海南那干人,从今往后,也不想再看到你妄开杀戒。”

    流川冷笑道:”我爱怎样便怎样,你凭什么管我?你不肯把他还我,我便抢不回来么?”双腿一蹬一缩,就要从那迦叶头顶掠过,那迦叶脚尖点地,身子后退,抢在流川前面拦住他去路。这时茅屋中隐隐有烟雾腾出,流川一转念,忽然变了脸色,颤声道:”你把他——你把他——”那迦叶目中似乎充满怜悯,道:”流川,你也是慧人,怎的不明白’有生者不讳其死,有国者不讳其亡’的道理呢?是人谁无一死?顺达天命而已。一切自有缘法,又何必强求?”

    流川见茅屋内白烟越来越浓,心痛如绞,也没听那迦叶说什么,脚尖一用力,侧身又往里冲,他胸前门户大开,但他下定决心:拼着受那迦叶一掌,也是不肯后退。但这次那迦叶却并未阻拦,任他冲进茅屋。

    流川本料那迦叶在茅屋中焚烧仙道尸骨,这才不惜一切抢进阻拦,但到了屋中一看,那迦叶焚烧的,不过是一堆柴草,仙道的尸骨好端端地放在一旁的席子上。他一把将仙道抱在怀中,这才放心,转头看着那迦叶,不明他用意。

    那迦叶道:”你以为火里烧的是仙道,可火里烧的不过是柴草。你以为仙道已死,可死的当真是仙道么?在老衲眼中,却不过是一具皮囊而已。”流川如被雷击,呆呆道:”仙道没死么?”那迦叶道:”他是死了,也是没死。若你以为他死了,他便是死了,你以为他活着,他便是活着。”流川心中一团乱麻,和仙道分手时的点点滴滴在脑中纷拥而过,他心道:”我们说好同生共死,他为何临时变卦?如果说他舍不得我死,便该让我彻底忘了他,免得我活着受罪,可他那晚为什么要和我洞房?还要我别忘了他带来的痛苦,别忘了他?若他舍不得我离开他,不甘心我忘了他,就该带我一起走啊。难道说,他是怕一旦我们死了,就谁也记不得谁了,即使转世投胎,也是相逢陌路,所以才要我活着,活着记住他么?仙道,仙道,你到底为什么?”

    那迦叶见他眼发异光,似是经历着极大的苦恼,知道此时正当紧要关头,他若能从此想通,自是最好不过;如若不能,今后这世上,还不知要有多少人死在他手中。因此也是心情紧张,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便在这时,门外忽然走进一个人来,那人一边走一边嚷热,见了屋中情景却一愣,随即大叫起来:”狐狸,你怎么在这儿?”流川心中反复想:”他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是要我活着记住他么?是舍不得我死么?为什么?到底为什么?”听到进来之人叫他狐狸,恍惚中抬头,觉得面前的和尚极为眼熟,似在哪里见过,看他一脸兴奋,他忽然想起一个人来,道:”樱木?”那人点点头,在他肩上重重一拍,道:”亏你还记得我,我以为过了这么多年,你早把我忘了呢。怎么样?想不到我会出家吧?你抱着具死人骨头干么?——喂,狐狸,狐狸,你怎么了?”

    流川一日之间情绪大起大落,和泽北一战耗力不小,之后一场大杀,他虽未受甚重伤,却也流了不少血,早已筋疲力尽,只是在苦苦支撑而已,被樱木在肩头一拍,竟然站立不稳,一下子昏了过去,倒把樱木吓了一跳,看看流川,又看看那迦叶,盼他解答。

    那迦叶叹了口气,道:”这孩子,痴念太深,恐怕不是一时半刻所能化解的,你先扶他进房,让他好好休息一下吧。他也该休息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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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年前,樱木为了保护流川受了重伤,众人为他停留星星关,哪知他伤势刚有起色,便看到烟花江畔仙流二人相依相偎的情状。他心中气苦无比,回房后怎样也睡不着,便用言语支开了照顾他的晴子,独自出门。

    他精神恍惚,身子又差,走不了多久,便在一个林子里昏倒了。醒来时,遇到因说法路经此地的那迦叶,樱木吐露了几句心中苦水,那迦叶好意相劝,他却以为他嘲讽自己,胡乱与他动手,又昏了过去。接连几次,他心灰意懒,想自己回去后势必又要见到流川,他是决不会向他表白,自取其辱的;可若就此看着他与仙道二人双宿双飞,直比挖了他的心更让他难受,便要求那迦叶收他为徒,出家作个小和尚,从此跟着他云游,再不过问世事。那迦叶劝他几次不听,便为他剃度,只在头上留了一寸头发,也是他猜他只是一时兴起,日后终必后悔,是以才留了那么一寸头发,以示”尘缘未尽”哪知樱木一跟会跟了他十年。

    这十年中,樱木跟着那迦叶四处奔波,于佛学之道也就罢了,武功却是大有长进。因那迦叶是安西大师兄,他便称他为大师父。二人相依为命,若说亲若父子,也不夸大。

    不久前,那迦叶练功时走了火,二人便在深谷中搭庐居住,樱木将所有活揽在自己身上,让他好好修养。那迦叶一日好似一日,这一日他在林中练功,无意中遇到逃来此处的金银双燕,听了他们的对话,猜是流川到了此处,遂瞒着樱木出去寻找流川。他在海南住了不少时间,于紫金花都周遭地形颇为熟悉,他又是出家人,别人对他少有防备,平时谈话之间他已隐隐得知有位海南王子埋于夕山上之事,因此直奔夕山,找到了流川。

    樱木突然在深谷中重见流川,一时只疑身在梦中,后来听那迦叶说了仙流之事,心中不自禁地为流川难过,但难过归难过,他可不会让流川就此消沉下去。

    离他重遇流川之日已有五天,他采了一篮子草药,急匆匆地回去茅屋,深谷中难得见到阳光,但他却觉身边特别亮堂,忍不住哼起了小曲,心中不断告诉自己:”别急,别急,狐狸现在身子还弱,经不起刺激,我若现在告诉他我喜欢他,他兴奋之下没准又要犯病,所以还是过一段日子,等他身体好一点,再说也不迟。反正仙道已经死了,以后有的是时间。”至于十年前病榻上他已经向流川表白过之事,当时他烧得糊里糊涂,早被他忘得一干二净。

    他满心喜气,回到茅屋前却吃了一惊。面前熊熊燃着一盆火,正在焚烧仙道的白骨,火前,流川盘腿而坐,那迦叶运手如刀,正将他的满头秀发一一剃落。樱木如遭雷击,一时竟动弹不得,眼睁睁地看着那迦叶将流川的头发全部剃去,又在他头上烧下香疤,才跳了起来,喃喃道:”不行,不行,你这狐狸怎么看也不像佛门弟子,我不准你学我,听到没?我已决定还俗了,你——你也不准出家。”他声轻如蚁,流川自然没听到他说什么,他抖落身上青丝,将熄灭的火盆中的灰烬装进了一个蓝色锦囊,然后万分珍重地将锦囊挂在脖子上,微微一笑。樱木看着他的笑容,竟是不忍上前抓住他质问。

    直等流川进了茅屋,他仍呆呆地站着一动不动。那迦叶瞥见他的身影,走过来道:”我费尽唇舌也劝他不动,他说若要他答应今后再不杀一人,便要给他剃度。唉,他既一心向佛,我便只好成全了他。”

    “一心向佛?”樱木苦笑,心道,”狐狸啊狐狸,你总是骂我白痴,其实自己才是个最大的白痴。你为什么出家当我不知道么?什么一心向佛,你是要杜绝了我的念头,好让仙道放心,对吧?白痴,你这个大白痴,他这么对你,你却还——”他不愿在那迦叶面前流泪,伸袖抹了抹眼泪,含糊说了句”采药”匆匆离开那迦叶身边。

    流川在茅屋中看见他走远,仿佛又回到了童山上,那时他和仙道新婚不久,仙道还受着伤,却仍不老实,明知他喜欢睡觉,却还总爱在一清早把他吵醒,然后又装得可怜兮兮地向他赔不是,仙道说过,他妒忌樱木,因为他比他早认识自己,又和自己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他们结拜时发的鬼誓也让他难受。

    深谷中起雾了么?流川眼前一片模糊,记得那天童山上也有雾。一瞬间,仿佛仙道又出现在他身边,搂着他,在他耳边轻轻道:”是啊,我真妒忌他,流川,若是老天让我和你在一起这么长时间,我真不知要怎么感激他呢。我总觉得,我们在一起不会很久。”

    “仙道,仙道——”流川轻轻抚摸着胸前的蓝色锦囊,闭起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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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晨起,樱木决定忘了昨日的不愉快,反正出家又不是死掉,他既然能还俗,流川也一定能,说到底,他可是天才,没有什么事是天才做不到的。但他却哪里也找不到流川,跑去问那迦叶时,他道:”他走了。”

    樱木一呆,问:”走了?走哪儿了?”那迦叶道:”天地这么大,能去的地方也多。他没说,我也没问。”

    樱木呆站半晌,那迦叶本料他要大闹不依,但他却一声不吭,之后又如平日般去练功干活。那迦叶心中奇怪,却也不便直接询问。

    忽忽数日,那迦叶的内伤已然痊愈。又是一日清晨,他在桌边等樱木一起吃饭等了良久,仍不见他现身,心知不妙,回到他所住的茅屋一瞧,果然已经人去屋空,只有一张便条,夹在枕底。

    他拿出便条,见上面草草写道:”狐狸一个人闯荡江湖我不放心,我去偷偷保护他。大师父保重。”

    他知此事自己阻止不了,又想那两个孩子一般的固执痴傻,认准了便不放手,恐怕到死也难有圆满结局,但世上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他又能如何?

    他与樱木相处十年,此时突然分手,忍不住流了几行老泪。踱到门口,但见门外青山寂寂,流水淙淙,早已不见了樱木人影。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