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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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她纵身跃向大海那一刻,孟旭奋力一抱,却没想到,这一抱就抱住了她的半生。

    每每看着依偎在身边这个恬然微笑的女子,他就常常地想起大海边的那个深夜。

    那年的十一,孟旭被单位安排加班。等大家都放假回来了,才给孟旭补休假期。一直向往大海的孟旭就背起行囊,来到秦皇岛的海滨。

    孟旭找个离海边最近的宾馆,匆匆安顿好行李,就直奔海边。第一次见到大海,孟旭便被吸引住了,那一片蔚蓝是那么的宽广,在静谧的月光下,海是深蓝色的,海水澄澈,浪花也异常地温柔,沙滩上各色各样的贝壳闪着异彩。孟旭迫不急待地拣拾着那一个个闪亮的贝壳,捧在手心里亲吻。脚下柔软的沙,一踩就是一个小沙窝,细小的沙粒钻进凉鞋里,调皮的孩子一样的在脚趾间跳跃,暖暖的,软软的,让人不忍抛开它们。孟旭索性脱掉鞋子,让双脚在沙窝里一次次深埋,让金色的沙子从脚趾缝中溢出,伴随着习习的海风,将心融入了海天一色。望着那缀满星星的夜空,伴随着海浪荡漾起伏的旋律,悠闲地轻踏温情的浪花,孟旭的心说不出的惬意。遥望大海的深处,远远有几只小船在海浪间摇荡,点点灯火若隐若现,缥缈得象在天际的银河里摇曳。

    有细若游丝的歌声自何处传来?忆昔别梦自无言,何处箫声到客船,海有尽头思不尽,望君月月又年年这么凄美、缠绵、哀婉的声音,是大海中的美人鱼在唱吗?她又是为谁而唱呢?孟旭不由得沿着声音寻去。走啊走,感觉走出好远,走到延伸至大海深处的一处礁石岛上。十几块巨大的或立或卧或陡峭或圆滑的礁石,围成这一个小小的岛屿,竟成一个小小的奇妙的礁石王国。孟旭看到一个一袭白衣白裙的女孩,正坐在一块被浪花敲击着的巨大的礁石上,一遍遍吟唱。

    上前询问?孟旭怕打断她的歌声被嗔怪,他静静地立在那儿,沉醉于这哀怨的缠绵之中。这定是一个有心事的女孩,她期盼的人去了哪里?为什么月月年年不给她消息,以至让她这样的伤心呢?

    女孩立起身,裙袂飘飘,云袖轻抬,似在擦泪。咚的一声,不知女孩怀中掉下何物,落在水中。女孩弯腰向水中看了看,摇摇头,就纵身向前。孟旭早已来到她站的那块礁石上,本想说风大了,站在这儿危险,这时便本能地出手拉住女孩的胳膊,可能用力过猛,一下把女孩拉到自己的怀中。

    女孩在孟旭怀中浑身颤抖着,莹莹双目中仍在流泪。放开我,她啜泣着。

    孟旭将女孩抱到一块比较平坦的礁石,松开她,却仍握着她的一只手,掉了什么值你这么拼命?

    一本书。

    一本书?什么书?

    红楼梦。

    孟旭心里好笑,一本红楼梦不过几十块钱,也值得这么拼命去捞么?再说就是捞上来,还能要么?一转念间,又觉得不对,这样的深夜,一个女孩抱着一本红楼梦在这儿唱这么忧伤的歌,绝不会是为书中的故事流泪,也许红楼梦寄托着她心中的梦吧?

    那我下去替你捞上来。孟旭松开女孩的手,就往前走。

    别,捞不上来了。女孩反过来拉住孟旭。

    那你也别太伤心,再买一本就是了。要不,我买一本送你。

    可都不会是那一本了。女孩痴痴地说。

    浪太大了,回去吧,你都冷得发抖呢。孟旭感觉女孩的手在抖。

    你回吧,我再坐会儿。女孩这才发现自己还拉着孟旭,赶紧松开手。

    那我也坐着,孟旭抢先坐下来,女孩也只好坐下。女孩不再说话,孟旭也不敢打扰,怕说错话惹她生气。两个人就这么静静地坐着,听着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越来越响。高高溅起细细碎碎的浪花,渐渐打湿衣裳。孟旭只觉得咸咸的气息愈来愈浓,身上愈来愈冷,看女孩已是瑟瑟发抖。

    走吧,再呆下去你会冻病的。孟旭起身催促女孩。

    你走吧。女孩没动。

    不行,遇上我,你就不能再呆在这儿。孟旭探手过去,不容分说地拉起女孩就走。

    可我一无所有,也无处可去。女孩哽咽出声。

    那就跟我走。孟旭把她冷冰的小手握得紧紧的,似乎唯恐一撒手,她就会飞身入海。

    你怎么这样的霸道?多年以后,女孩犹问起当时说得最多的一句。

    我要是不霸道点,能把你从阎罗那儿抢回来吗?孟旭自得地笑。

    如果没有遇上你,也许女孩的眼神朦胧起来。

    不要说也许,你遇上我,就注定要继续红尘的痛苦与快乐,毕竟快乐还是多些的吧?孟旭掩住她娇若樱桃的红唇。

    是的,遇上你,快乐就多于痛苦呢。女孩甜甜的笑了,那两个深深的酒窝里,溢满笑容。

    她生于何地?来自何处?究竟有着什么样的过去呢?十年来孟旭千百次的探寻,可女孩只字不答。每一提及,女孩便盈盈欲涕。孟旭只好作罢,心中却存下一个迷团。

    当初来到孟旭所在的城市,女孩一直闷闷不乐,时常暗自垂泪。孟旭为哄她开心,真的是煞费苦心。他先去图书大厦买来承诺给女孩的精装版红楼梦,又跑遍市场,寻来女孩偶尔提及的贝壳风铃,挂在女孩的窗前。陪她漫步于古巷幽园,闲游于翠岭碧潭。随着相处日久,交流渐深,女孩的脸上愁云渐渐淡去,笑意时常的浮现。

    我想找一份工作。有一天,女孩对孟旭说。

    好呀,你的学历证和身份证呢?孟旭心里很高兴。

    没有了,都抛进海里了。女孩无助地看着孟旭。

    那--我替你想个办法,你喜欢做什么工作呢?

    相对安静一点的吧,我不喜欢太吵。

    好的,我先替你找。只是,你得告诉我你的名字和

    我随你的姓吧,过去的都葬于大海中了。女孩说着说着,又泫然欲涕,让孟旭看着心疼不已。

    好吧,多大总得告诉我吧?孟旭无奈。

    二十二,属小兔子的。

    那一定是来自月宫中嫦娥的玉兔。孟旭双手比个圆月,逗笑了女孩。

    这样,你叫孟月好不好?孟旭突然想出这样一个名字。

    孟月?梦月?好,非常的好,就叫这个名字。从今后,我就是你的妹妹,好吗?女孩的眼神又变得迷漓,孟旭知道她说的‘梦月’一定是又想起从前,她一想起从前目光就会变得迷漓。

    当然好呀,我是独生子,没有兄弟姐妹的,有你这样一个妹妹,真是天上掉下来的福气呢。孟旭也开心的不得了。

    不久,孟旭通过朋友,给女孩找了份装裱字画的工作。试工没几天,老板便喜滋滋地告诉孟旭,你妹妹真的很适合这种工作,她聪明肯学,手又巧,一上手就象模象样呢。而且还肯动脑筋,她提的问题,有的是我从没有想到过的。她想出的解决方法,又是那么的奇妙,任我想破脑袋都想不出来的。

    你把她说成神仙了吧?孟旭放下久悬的心,也轻松地开起玩笑。

    我觉得还真是有点象,她吃得那么少,每顿那么一小碗汤,米吃不了几粒的,我真担心她会生病的。

    她的饭量就那么大的,不用担心。孟旭嘴里这么说,心里也奇怪的,她怎么就吃那么少呢?两根香蕉做为午餐,一个菠萝会当成晚餐,她便说会吃饱了。顶多是个四五岁小孩子的饭量。看来,有时间得劝她多吃一点,否则可真让人担心的。

    而且,她还会鉴赏画,会很多鉴赏的方法呢。很多名人的字画,她居然一看就知道。能识得“蛾眉天下秀”“夔门天下险”“剑阁天下雄”“青城天下幽”说得头头是道,用墨、着色、风格,连画家常用的暗记都能找出来,是不是你们家传啊?

    她知道这么多?孟旭也吃惊了。

    是啊,你可真是给我找了个好帮手呢,哪天你有空,我一定得请你喝一壶。

    好好。孟旭答应着,心里却又堆起疑团,她到底是个什么人呢?

    哥哥,你今天陪我吃饭好吗?没等孟旭找她呢,孟月先打电话给孟旭。

    好的,好的,我去接你。孟旭连声答应。

    我在古玩城门口哦,你到这儿来接我。孟月调皮地笑着。

    古玩城门口?怎么跑那去了。孟旭纳闷,不过他已习惯她的顽皮和出人意料。

    我在碧雅阁订了餐,到那里好不好?孟月手提着蛋糕,怀抱着鲜花,笑吟吟地出现在孟旭的面前。

    今天是谁的生日?孟旭惊讶。

    你的生日呀。不会把自己忘掉了吧?孟月轻盈地跨上摩托车,倚在他的背上。

    是我的生日?12月12日,可不是么,看我忙得晕头转向,真是忘记了呢。

    你许个什么愿呢,哥哥?孟月调皮的吐着舌头。

    愿我的小月儿一生一世幸福到老!孟旭擎杯在手,向孟月致意。

    分我一朵玫瑰吧,孟月红了眼圈,忙低下头。

    把这朵最大最红的送你。孟旭忙岔开话头。

    这是我送你的礼物,孟月从怀中摸出一块玉玦。

    这是什么?孟旭看着这块带缺口的环形佩饰,上面一环环的涡纹,很象拇指上的纹,觉得有点奇怪。

    这叫玉玦,很古老的一种玉佩,它有三种意思,一是保平安的;二是象征佩戴者凡事果敢有决断;三是断绝的意思。我送你此玦,取前两种含义,希望保你平安快乐,凡事果敢决断,有担当,成大事。第三种意思是对于我自己来说的,如若我有朝一日影响了你的生活,那么请你告诉我,我会离开你,断绝

    不要,永远不要离开。孟旭握住她的手,紧紧地握住。你已经成为我生命中的一部分,我不许你离开的。

    我觉得也是,可是,如果

    没有如果,我永远都是你的哥哥。孟旭坚定地看着她的双眼。

    我也永远都是你的小月儿。孟月的两汪盈盈秋水,笼住了孟旭的心。

    听老板说,你会鉴赏画儿?良久,孟旭转换话题。

    我只是读过一些书,用书上的方法学着鉴别,还真的不错呢。一说到工作,孟月就兴奋起来,真得感谢你替我找的这份工作,我非常喜欢。

    那就好,只要别太累了。另外,你吃得太少,这样下去,身体会出毛病的。孟旭忙着给她夹菜。

    可是,我天生就这样的啊。孟月看着那一堆的食物发愁。

    你每天多吃一点点,平时增加点零食,慢慢地改变体质。孟旭笑着鼓励她。

    孟月只好勉强多吃了几口,就说什么也不再吃。真的太饱了呢。

    那我们回家。拉起孟月的手,孟旭的心甜甜的。他不时看一眼胸前的玉玦,感受着孟月深深的爱意。

    小月儿,我给你说说我的从前好不好?孟旭挽住她的手,相依月下。

    不好,我不要知道,珍惜现在吧。孟月很坚决。

    可是我已经

    我知道的,你这样优秀的一个人,又早过了婚龄,一定会有家的。但我没想完全拥有你,有你的关爱就足够了。孟月抬起头,温柔地倚在他的怀中。

    小月儿,有你真好。孟旭轻轻的抱住她,象抱住了一个梦。

    十年了,这个梦依然抱在他的怀中。这是真的吗?孟旭时常从梦中笑醒,又时常怀疑这个梦的真实性。

    孟月已从一个装裱工,成为一家古玩字画店的老板。她依就守着那份淡定,不奢求,不入浮华。有生意就做,没有也不着急,不象一般的生意人那样急火火地做广告上报纸,巴不得在满世界都打上生意的烙印。可事情就是这么奇怪,孟月越这么淡然,生意却越发出奇的好。两年前孟旭的母亲肝癌要做移植手术,孟月将自己的银行卡交到孟旭的手中,这是我的所有,也是你的,拿去吧,密码是你的生日。她就那么毫不犹豫地把她所有的辛劳所得都交给他,这怎么能不让他感动呢?之后孟旭一查,更是吓了他一跳,孟月的卡里居然有六十多万。他匆匆地返身回去,大中午的,却见孟月正在吃着清粥小菜。

    月儿,你怎么这样的苦自己呢?孟旭心疼得不知说什么好。

    怎么会是苦呢?从认识开始,都是你在帮我,能为你做点事,一直是我的心愿呢。孟月笑得那么自然,那么真诚,让孟旭醉于她的柔情深爱中,他祈盼着她永远都拥有这么快乐的笑容。

    不料,意外却在孟旭的母亲病好之后,降临到孟月的头上。她的水云间古玩字画店被偷,里面的珍品席卷一空。

    报案了吗?孟旭比孟月还着急。

    报过了,你别急,看汗都下来了。孟月替他擦拭着额上的汗珠。

    我是怕你急呢。孟旭看着她,真的特别担心。

    没什么的,我原本一无所有,即便再一次一无所有,最起码我还有这么多年的鉴赏知识,偷是偷不去的。她依就那么淡淡的笑。

    月儿,你长大了。孟旭欣慰。

    是你帮我长大的,只要世间还有你在我的身边,其它的都不重要。孟月打开水云间的门,笑着迎进每位顾客。孟旭就那么陪了她一天,没看出她一丝一毫的伤心。他放心了。

    是的,十年中,他们携手同行,经历过风雨,也开心地笑过,甚至笑出眼泪。虽然负疚感一直在孟旭的心里,可孟月从不提起,甚至从不曾问过一句。他来了,她欢喜地在他的身旁依偎。他走了,她送他到门口,笑着挥别。更多的时候,他赖在她的身边不想走,她便催他回去,别让家里惦记你呢。

    她怎么就从那么一个娇弱的小女孩,变得这么淡定从容,风雨不惊呢?孟旭常常在想。

    哥哥,如果有一天我去了,你怎么办呢?她坐在他的膝头,轻轻地问。

    我将你冰起来,让你一直陪我着,直到我再也睁不开眼睛看你的那一天。孟旭怜惜地拥住她。

    不要,你把我化成灰,撒在大海中吧,那里一直是我梦想的地方。

    你的心还在那本红楼里?孟旭醋意顿生。

    我的心在你的心里,只是我听说魂归大海,会让来生超渡得容易些。

    来世,你有什么愿望?孟旭逗她。

    自怜薄命甘作妾,愿誓来生比翼飞。她的盈盈秋水里,又朦胧如梦。

    多少夜的无眠?梦魂惊处,他醒来后忆起她,泪流满面。她就那么突然地去了,没有任何的预兆,就象她突然的出现在他面前。他甚至都来不及想到,她已经魄散魂消。

    将她的灰撒入大海,他低语,等我归来同入梦,生生世世比翼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