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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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昏时分,奉陵山庄的谷雨阁内,洪煦声练着功。

    他身形颀长,青丝高系,一身萱草色长衫,每日此时定在此处将所学武术走一回,直至天色全黑方停。如此习惯,二十年如一日。

    赤手空拳,先打了一套掌法暖身,接着加重劲道,足法略变,手中彷佛握有一物,平空比划。有几回,他停了停,按卖退回,重新来过。

    依他步伐来看,应是不熟路数,才显得处处迟疑,然而他并未因此放弃。手中假想之物忽高忽低,足下踩、踏、点、跳、挪看似稳当,却略显气虚,即使如此,他仍要做到满意才接下一招式。

    反复几回之后,似乎熟练许多;练完一回,又将完整招式自头至尾走了几遍,才甘心停步。洪煦声收招平气,那时天边已升起三两星斗,他想了想,转向不远处的假山,道:“段叔,找我有事吗?”

    假山风吹不动,经他一唤,竟分出了个人影,那正是长年寄居山庄中的剑客段濩舒。他已在此静观多时,微笑回道:“只是来看看你今儿个又偷了哪家绝学。煦声,陪你段叔练练!”

    语毕,也不等煦声回话,段橒舒飞身而出。

    洪煦声定立不动,直至一道掌风逼近面前,才旋身避开,接连两招轻点段叔臂膀,又再弹开。

    “跟你说过多少次,真正临敌时,怎可轻率探人臂内。”段偻舒知煦声目力不佳,因此惯性以触觉探人双手用何武器,又或臂力如何,但他对此向开胸前防备的举动很是头痛,不知提醒过煦声多少回了,真是恶:难改。

    “用你方才练的招式跟我对!”

    洪煦声正要回话,停了一停,转向另一头扬声道:“福伯,今儿带灯晚了。”

    闻言,段褛舒也缓了手,望着谷雨阁半掩的大门,半晌,果真见到一点微弱的光。他心道这距离煦声看不见,会察觉福伯到来,完全是靠那天生过人的耳力。

    “三爷莫要怪罪,老奴上厨子那儿打点事情耽搁了段爷也在呀。”

    洪福推门而入,请了安,便为阁内上灯。

    其实上不上灯对三爷来说是没太大分别的。白日里三爷能勉强瞧见十步内的事物,入夜后多半靠耳朵。不过,夫人在世时曾吩咐过,入夜后第一个上谷雨阁点灯,这差事他准备守到老死,毕竟大少、二少有手有脚有眼睛,天黑上灯容易得很,三爷曾有一回也不知哪儿蹦出来的想法,自个儿做这别人做来容易的事,差点没把屋子给烧了

    “福伯,替我取剑。”段获舒不知他心思,只道:“顺便命人将演武台的十八武器架搬来,晚膳前我与煦声要动动身子。”

    洪福眨眨眼,看了看段爷,又看了看三爷弄不清楚是哪儿不对劲;两个庄里最闲着的人,竟勤得要在晚膳前比试。“今晚有贵客临门哪,厨子煮了大骨淮山汤、炖蹄膀子、豆腐脑和水菜三鲜呢,可不是两位爷敁爱的嘛丄一爷吩咐老奴来唤三爷一同在偏厅用膳,要否先吃再比?”

    “先比再吃。”怎么煮的都是他爱的菜,存心要让人拒绝不了吗?段凿舒抿抿嘴。

    洪煦声没出声反对。家中兄弟除非爹爹传话,否则在娘亲死后就各自过活;二哥怕寂寞,时常邀兄弟与段叔用膳饮酒,他若手边没事,也乐得相陪;今儿倒是段叔兴致来了,他自当以段叔为先。

    见两位爷充耳不闻有没有贵客这回事,洪福不好再多说,只有照着做了。一直以来庄中有客,多是庄主接见,虽说现在在厅中等的不是寻常贵客也罢,这厚颜退婚的女人,三爷不见才更好。

    洪福这么想着,退了出去。未久,与家丁取来了段爷的剑与十八武器架,分别放于两人身后,在一旁候着。

    “福伯,你等先退下吧。”映不出一丝光泽的眸子直视前方,洪煦声说着:“吩咐厨子把饭菜热着,晚些送来阁里,段叔与我一起吃。”

    段橒舒闻言,嘻嘻补道:“再烫壶酒。”

    洪福本想说三爷喝不得酒,对眼不好,但见三爷难得邀人在阁内进膳,也就睁只眼闭只眼,领命与家丁退了出去。

    待福伯等离去,段凄舒迎风而立,将长剑出了鞘。“让我猜猜,看你方才所练,用的是棍?”

    洪煦声微笑着摇摇头。想起段叔到庄里时才刚退出江湖,久不动武心痒难耐,便常找他过招;那时也是如此,见他练起外家武功,就起玩心要猜猜究竟练何种武器。

    “嗯”段橒舒沉思一阵,喃喃道:“重足法,腰力稳,臂力巧不似枪有刺击招数,竟也不是棍”

    段叔不愧在江湖打滚了多年,与各大门派不只交过手,连对手武功路数、武器特性都颇有研究,方才自己不过耍了数招而已,段叔即能看出多个细节,这便是段叔常告诫他的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吧。洪煦声长年窝居庄中,练武单单是兴趣,并非为了行走江湖,更非为了战胜对手,于是不会真拿武器,也无需考究太深!一切随兴所至。

    段橒舒忖度良久,忽地目光一亮,飞身至煦声身后的武器架,拣起当中一样,剑尖轻挑,朝他的方向甩出。

    洪煦声虽眼不能见物,却清楚段叔的一举一动。他眉间微凝,侧耳一听,双掌微举拍合接住他抛来之物,两手随即往反方向一拉,展开了手中武器。

    “吴家金钢流星链,用的是纯钢链身,依各人喜好,前头扣以沈钩或剌尖,招式多甩击,因此腰力与巧劲并重,”段橒舒一见煦声架式便知自己猜中了,不禁展开笑意“煦声,你从前不喜练花巧的武器不是?”

    不得不佩服段叔的见识,若自己也出过江湖,得要多少年才有如此历

    练?洪煦声笑道:“段叔眼力真好,才见我这门外汉的三两招,就能猜到。这是依着六年前一名盗墓者在陵寝中留下的线索谱出的路数,近来陵里平静,闲来无事,想起有这么回事,才拿出来练练。”

    那温和的笑在他看来还稍有稚气,段凄舒顿了下。

    煦声足不出户,日日在屋里研究陵寝中的机关,有时修复老旧机关,有时自制以取代不堪使用的机关。

    他到庄中不久时发现煦声在陵墓石道中安了多种自行制作的机关,又铺上特制的细砂,盗墓者受困陵墓,最终都会使出自身绝学要破墙而出,可想而知多是失败的;煦声就靠细砂探其武功步法,藉以推测周身力道分配,再加以洪家书武楼所收的百家秘籍,琢磨各家路数。

    如此练法无法掌握各家武学精髓及心法,却可练出个形,这对几乎没出过府的煦声来说,是日复一日必然的回圈。

    若有心得,煦声会在夜里口述让书僮为他抄写誊录。书武楼这些年来因他闲来无事的舞刀弄枪,比上一代多了近百本各家武术大观,煦声称之随写;而这些随写,到后来多用于帮助他发明新的机关,将陵寝护得更是密宝。

    段橒舒不觉煦声有如此繁琐的心思,会为了发明新的杀人机关而钻研武术。

    煦声性格温和,有时显得散漫懒惰,若不是极有兴趣,断不会费心耗时可惜了,真是可惜了。段橒舒轻叹。若他双眼完好,武功修为绝不只如此。

    “段叔?”迟迟未感觉到他有动静,洪煦声缓了架式。

    对上那疑惑的表情与漆黑的双眼,段橒舒从思绪中被拉回,接着方才的话题道:“吴家近二十年来以正派自居,此代家主更是多有义举,我有些讶异吴家会有人来盗墓。”

    他一向很难明白死人穴有何魔力,让人前仆后继而来娘亲过世后,洪煦声便不再追究这些问题,他的职责是护陵,其余的,多想无益。这么想着,他应道:“据说扣以沈钩的金钢链,是吴家武术纯熟之辈才用。”自己手中的武器便是六年前盗墓者留下之物。

    “若我没记错,吴家长的一辈也死得差不多了才是。会使这武器多半是长老级的人物了,临老还六根不净动贪念哪,才落了个死无葬身之地。”

    段橒舒惋惜地摇摇头,随即转了语气,斜眼睨向煦声“该怎么说呢你们洪家也造了不少孽啊,奉陵就奉陵嘛,偏偏就是太过执着,将这陵墓护得滴水不漏、有进无出的。见不到的东西最勾人,这道理怎么顽固老爹听不懂,这些个儿子也不懂?”

    洪煦声未回话。总觉得段叔今日比平时多话,而自己不如二哥能言善道,懂得怎么迎合别人的话题、懂得如何与段叔天南地北的聊天。习武是他的兴趣,造机关护陵不是。只是,爹娘从小版诫,一生总要做好一件事,平时可随心所欲,若是职责,就得要尽心尽力。

    他自是不会把那告诫想得太深,但长日漫漫,有点事做总是好的。“不说了,”

    段橒舒见他沉默不语,扬声唤着:“来吧。”

    “煦声请段叔赐教了。”洪煦声摆出架式。在这庄中,段叔是唯一偶尔找自己练武之人。他不懂怎么响应段叔待他如家人的好,但十分乐意奉陪武艺的切磋。

    “好,今日我要与你这吴家金钢链分个高低了。”段橒舒兴头一来,长剑高提,朝煦声刺了出去,逼他使出全力相迎。

    月儿高挂的夜里,眼不能见物的洪煦声不曾瞧见钢链与剑交错划出冷冽的微光,传入耳中那铿雏有力的声音却能领他精准出招。

    一来一往,直到夜深;一招一式,都在他掌握之中。

    而这比试的快感,让洪煦声再一次确认,眼疾没有为他带来任何遗憾。

    华丽厅中,大圆桌前坐着单清扬与奉陵山庄的洪二爷,萃儿与孙谅则各自站在主子身后。

    本以为其他人会陆续到来,谁知过了三炷香时候,眼巴巴地看着一桌丰盛菜肴,肚子都不知翻滚了几转,还是只有他二人相视无言。

    “真是不好意思呀,”主位的洪二爷笑里带着歉意“单姑娘远道而来,却是这个样子”

    他语气和善,然却令人感到无限距离。单清扬抬眼,却在与那回忆中和洪三爷幼时轮廓有几分相像的面容对上时垂下睑,道:“二爷太客气了,清扬冒昧出信说要前来,是清扬打扰了。”

    洪二爷摇摇手“单姑娘与我洪家交情不是一天两天了,无需客气。”

    “可不是,”见单小姐没回应,站在二爷身边添茶的孙谅说道:“过往也算是亲家,结亲,那可是几世修来的福分”

    “孙谅,”洪二爷板起脸,截断了他的话“一个奴才哪来那么多废话?单姑娘尚未婚配,你这话若是传了出去让人胡乱加油添醋,还以为我两家又走到一起。虽说江湖儿女结亲不会在意过往声名如何,可没有的事,轮不到你这奴才胡说,还不向单姑娘赔礼。”语气依然轻轻的,却是不怒而威。

    小姐低头不语,萃儿偷偷瞧着洪二爷和他身侧那名为孙谅的灰衣少年,心道这孙谅应是洪二爷的随身奴仆。二爷让贴身的奴才出来相迎,是真未把她家小姐当成一般来客吧;但二爷语气疏远,话中就是带了那么点讽剌意味,果然还是介怀退亲一事。

    “二爷教训的是,小人给小姐赔不是了。”孙谅抱拳鞠躬道。

    久久,单清扬稍稍抬眼,见孙谅还低着头,似是没自己的一句话便不敢抬头,她赶紧道:“不没关系,清扬不会放在心上。”

    “好了,孙谅,”洪二爷有些不耐地朝孙谅挥挥手“你去你大爷跟三爷阁里,请他们出来用膳,就说是我的意思。”

    “是。”孙谅领命,退了出去。

    “单姑娘见谅。”洪二爷有些抱歉地望着她,说道:“我娘过世后,一家人便很少同桌吃饭,我们兄弟挑嘴挑得厉害,平日又都各自忙碌,都是分别在住处吃了算。”

    闻言,单清扬微笑回道:“一家人能同桌吃饭,那固然是好事,可二爷顾虑家人们作息各自不同,有如此安排也是好的。平时个别用膳,过年过节时聚在一起,能聊的话题定也堆积了不少,更能让彼此越加亲近,二爷安排得极好。”

    听着,那话,洪二爷望着眼前人渐渐低垂的视线“抱歉单姑娘,我不是有意说这些不知惜福与家人共乐的话。”从前,她不是这么沈静重礼数的性子,方才几回针,视线又别开,分明眼底透着些许自卑小时她该是活泼甚至有些淘气的,真是女大十八变吗?

    单清扬的确是想起从前与爹娘同桌而坐,笑谈一日所发生趣事的过忏,但她的伤心事与他人无关,不会怪罪别人。

    又多聊了几句,洪二爷见机转聊起她们主仆二人一路发生的宁,化到系谅回来。

    “大爷不在庄中,三爷跟段爷正忙着。”恭敬来到桌前,孙谅回报道:“不如二爷与单小姐先进膳吧,饭菜都凉了。”

    “段爷在你三爷那儿?”洪二爷挑了挑眉,心下暗笑段叔还真挑对了时

    间。“他俩切磋身手,那肯定不到半夜不会结束了。也罢,我等先用吧,萃儿姑娘也一同吧。孙谅,你”“小人还得上南苑那儿给单小姐和萃儿姑娘张罗房间,就先行告退了。”孙谅不等二爷说完,就自动自发地退出了厅堂,独留三人吃那一桌冷菜。

    结果,折腾了整晚也没见着三爷。

    就连她说要还剑,二爷却道当在见着三爷时亲自交还于是,她主仆二人就顺理成章地留下了。

    南苑小屋中,单清扬泡在大大的木桶中,手里捞着温度微高的泉水,往一片迷蒙雾气中发着愣。桶中是二爷让孙谅扛了两次才灌满的、由石壁上凿出的天然温泉,传闻有活血之功。小时入庄,四夫人也总差人这么备着,好让她舒舒服服地泡上些许时候,舒舒成日被爹逼着练武而紧绷的身子。

    方才让萃儿退到屏风后等着,单清扬才放心地拆下了遮在脸上的薄纱。

    手,抚上了左脸上三条利器划出的疤痕。垂下眼,泉水如镜,映着那三道由左眼下方延伸到颈间的伤,一会儿,她别开眼。

    仰头闭上眼,要自己暂时别想、别想

    然而这里的一切,就算闭上眼不去看,还是清晰地浮现脑海。

    如果不见三爷,是不是就能一直留在此?就能一直一直想着过去的美好、洪夫人待她的好,还有阿声的好?

    屈指一算,距上回南苑里泡澡,已有十六年了?爹娘带她上洪家退婚距今,已过这么久了吗?

    阿声他现在是何模样?

    方才见到二爷,仍有童年的影子,可似乎不若从前那般真诚待人。是接下了家主之位让整副重担落在他肩上,所以不得不变,需懂得几分心机、几分算计,方能坐稳家主之位?所以就连面对故友,也得形同陌路人?

    还是当年退婚一事损了洪家面子,加上二爷一向极重兄弟情,所以似卜阿声的自己,令得童年玩伴那纯粹的友情只能成为回忆?

    自己又何尝不是变了?

    十六年前住在这南苑里,睡醒便跟他们三兄弟玩耍,过午一同练功,那时的自己,绝不是现在这样心事重重,更非如此的丑陋模样

    阿声也变了吗?

    在珍藏的回忆里,有最后一回谷雨阁内他的温温笑颜,就算听着她伤人的话语,依然温柔。所以,她能不能不要见他,就让心中的阿声永远停留在那一刻,不要变。

    然后偶尔,就像此刻,遇过了人生的大浪起落,悔不当初才来沈浸于过往的美好,才在心中偷偷唤他:阿声。

    就像他们之间没有改变。

    就像,她不是独自面对这一切的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