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和甜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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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这个冬天经常性的下着很大的雪，天天躺在床上看着窗外飞扬的雪，哭得很伤心。
甜甜进来的时候，天天正在用手背抹眼泪。甜甜把热好的牛奶放到她的手里，表情凝望着望着重病的姐姐。她带着帽子，一头飘逸的长头发因为多次的化疗掉得所剩无几。脸色苍白如纸。她是个随时可能死掉的人了。
天天把牛奶喝了，然后想要爬起来站在窗前看雪。甜甜从衣橱里拿了一件最厚最大的棉袄，披在天天的身上。她吃力地一点一点地将天天抱起，缓慢地让天天下床。天天依靠在甜甜的肩膀上，艰难地向着只有二十步之遥的窗口迈进。她现在走几步，呼吸难受，气喘吁吁，随时死在死神的镰刀下。
天天想要打开窗伸出手去抚摩窗台上覆盖的一层雪，被甜甜制止了。甜甜流着泪说，姐姐不要开，现在很冷很冷，我怕我吃不消。现在甜甜说话严词谨慎，怕不小心刺激到姐姐。所以刚才用第一人称我，而不用第二人称你。如果刚才她说，姐姐不要开，现在很冷很冷，我怕你吃不消。要是这么说，那么姐姐一定会很受伤。
天天把手缩回了口袋里，又从袋子里伸出来。她已经忘了该要说什么话了。她把手按在玻璃上，嘴里吐着大口的白气，在玻璃上写着两个清晰可见的字，严肃。
严肃是她爱的人，只爱了一个多月。从第三十一天开始，她就退出了这场爱情。而退出的原因是她马上就要死了。医生已经下达了病危通知，六个月内必死无疑。六个月，像是个定时炸弹，每过去一秒钟，就会离死亡靠近一秒钟。天天倒觉得死亡并非残忍，最最残忍的是，让一个活的人去数剩下来的日子，像是一本日历，过一天撕一页，这才是真正可怕的地方。
姐，你想他了？
不想。
不要骗我，我知道你很想见他。
可是我不能被他看到我现在的样子。
雪越下越大。甜甜的手机响了，是严肃打来的。
你在哪里，雪下得很大很大，要不要我来接你？
我很快就回来，你不要来接我，等下我打车回来。
我现在做饭，晚上等你一起回来吃饭。
天天的眼睛从看外面飘扬的雪，转移到了甜甜的脸上。她们两个抱着失声痛哭。那些炙热的眼泪滚滚而落，落在古铜色的地板上，瞬间凝固成冰冷的一摊水。甜甜比天天哭得更大声，她撕心裂肺地说，姐，我很怕我们的事情败露，有一天他认出我，我怕他不肯原谅我。
天天抱着甜甜，她的手拍着她的背说，不用怕，他不会认出来的。姐姐把他交给你，我就放心了，何况你们那么有缘。
天逐渐地黑下来。甜甜重新把天天弄回床上，帮天天从衣柜里翻出一条后重的被子，压在她的脚边。然后她和她流着泪告别。天天说，回去让他注意点身体，不要太累了。
甜甜刚走，天天把枕边的药全部扔到了地上。地面狼狈不堪。她用尽全力挣扎，倚靠在墙壁上，慢慢移动。她打开窗，对着走在小道上的甜甜喊，妹妹，我爱你们。然后眼泪和雪花混合在一起。甜甜抬起头，看到姐姐正在朝着她挥手。甜甜撑着伞对着天天，说，姐姐，把窗关了。我走了。然后她的视网膜里投下了姐姐关窗的动作。她才放心地离开。
等甜甜走远了，天天瘫坐在地上已经很久了。她重新一点一点地聚集着力气起来，她重新打开了窗户，凛冽的寒风吹进来，她立马咳了几声。真的是个严酷的冬天。随风跟进房间的还有雪，落在她的眼睛里，被刷得格外的雪亮。
2
天天把窗户彻底的打开了，她被冻得瑟瑟发抖，眼泪噌地流出来。她凝神望了南边的方向，那边有片海。她在想湛蓝的大海现在是不是波涛汹涌，还是波平如镜？
然后天天很自然地想起了严肃。想到海就会联想到他。每一天都要想几次。她爱上的男人，现在应该在爱甜甜吧。
天天想起他们认识都快四年了。平日里不在一个班，偶尔会在学生会上的开会遇到。每次遇到了不怎么讲话，每次都是自己先开口和他说话，他勉强地噌出一句话。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笑容却离奇地漂亮。嘴角一扬，酒窝会很清晰地流露。在学校里擦肩而过，他朝着她一笑就算打了招呼。天天还知道，他和女孩子说话会脸红。她想，他应该是个很安静的男孩子，没有别的男孩那么浮躁。
他们真正的结缘是因为这个冬天的海边。那个时候天天还不知道自己的病情。只是在上大学的四年里，频繁的头痛，检查过无数次，都说身体健康，压力大多，注意缓压。那天她一个人骑车去看海，天空下着零碎的雪。天天一直有爱好摄影的习惯，所以她不想放过难得的机会去海边拍照。每一个冬天都会来海边取景。因为去海边的路不怎么好走，她骑得很慢，背脊上出了一身的热汗。额角上缜密着密密麻麻的汗。她到达的时候，正好见到严肃也拿着相机。他见到她来了，他从背包里掏出一瓶矿泉水，和一包面纸。他没有张口，递到她的面前。然后他看着她接过他的东西，看她擦汗和喝水。他笑了。笑容和花似的。
天天拿起相机对准着镜头才发现忘了带胶卷。她无奈地把相机放回包里，耸耸肩。她正准备骑车离开，他追上来，说，我有。然后他从背包里拿出一卷封闭的胶卷塞到她的掌心。她对着他温柔地笑了。后来两个人一起拍照，最后雪下得很大的时候，她的伞被风吹到了大海里。然后他把她拉到自己的伞下，为她撑伞。结果第二天在学校里，在他必经的道路上没见到他。从他朋友那打听到，原来他得了重感冒，在医院里挂水。并且得到一个惊人的秘密，他昨天自己只带了一盒胶卷，他的那部相机里空胶卷，他一路上都是在做动作，根本没拍下任何一张照片。那个上午她在课上没有都没听，什么也没记。然后她在中午去了医院看他。他见她来了，笑得格外的好看。病房里就他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本小王子。她下午没去上课，生平第一次逃课。在黄昏的时候，天空下起了很大的雪，四周寂静无声。然后她对着他说，我喜欢你，我们恋爱吧。这也是她第一次和一个男生表白。他红着脸，牵起她的手，说，现在算不算你是我的女朋友？她和他看着对方的脸都洋溢着幸福的微笑。
他从医院里出来，裹得像个大熊猫。他骑车载着她去看海，这是他们第一次两个人来。他们两个人拍了很多照片。回来的时候，他脱下一件羊毛杉，说，你穿，我看你在发抖。
于是他们开始了走恋爱的路程。这是他们两个人的初恋。他给了她很多美好的记忆，虽然两个人接触的时间并不多。如果现在不得病，应该会很幸福吧。
应该会很幸福吧。
这是一句多么美好的话，却带有一种说不出口的勉强意思。所以这句话很伤感。
天天关上窗口，她躲在被窝里哭了。手脚冰凉，麻木不仁。她想起了自己的病，像被判了死缓。活生生地等着临刑的到来。
天天从被子里探出头，外面的雪缓缓地飘。她想，这个冬天还很漫长吧。
3
严肃已经烧好了菜在等她回来。他安静地坐在凳子上翻着他最爱的小王子这本书。这次看得是英文版。门铃响了，他站起来开门。她走进温暖的房子，他站在身后帮她拍身上的雪。他说，天天，你没冻着吧。因为他根本不会想到对面的那个人不是天天，和他朝夕相处的那个人不是天天，而是妹妹甜甜。然后他倒了一杯热开水，放在她的手上。进了房间，泡了一包板兰根，拿出来，笑着说，这叫防患于未然。
在吃饭的时候，他又是盛饭又是盛汤又是夹菜。他的心情很好，因为他投稿的一张摄影作品被某个杂志收录成封面发行。甜甜吃了几口饭，胃痛发作，她跑到卫生间吐了。她打开自来水，捧着刺骨的水冲刷着脸。她很难过。她从里面出来，严肃是个惊慌的表情。他低着头，说，是不是做的菜不和你的胃口？她摇摇头，她冲上去扑到他的怀里，哽咽着说，很好吃，我很感动。然后两个人继续吃饭。
吃完饭，严肃去厨房洗碗。甜甜坐在沙发上盯着外面看。她闭了下眼睛，眼泪夺眶。她现在只要合上眼，就会想起姐姐的脸。她前所未有的罪恶感，给她的错觉是她横刀夺爱夺走了姐姐的最爱。就好象小时候轻易地夺走了姐姐的洋娃娃，然后被自己剪成一块块。
而另一个矛盾的地方，是严肃把她当成了天天，完全不会知道她是甜甜。和他现在一起过日子的是妹妹甜甜。严肃对她越好，她就越不能心安理得的接受。相反加重了她的负罪感。可是令她难受地是她很想告诉他她是谁，可是又不敢。她怕他离开她。同时她怕她暴露了真相，姐姐不会原谅自己。
甜甜擦掉了眼泪，站在窗前看雪。他在厨房里忙碌。他曾经对她说，女孩子是水做的女人，不能轻易地被油烟毁了。她每每看到他在厨房里忙来忙去，切菜烧菜，忙得不亦乐乎，觉得自己很幸福。每次她想进去当下手，他都一口回绝。他要么让她看电视要么听日本音乐。
而这一次她想到了姐姐天天。她的眼前像出现了一块幕布，幕布上定格着姐妹两个人站在窗口望着白雪的画面。她想起了一个月前。姐姐和她说过的话。
甜甜，姐姐把严肃交给你了。他只有和你在一起，才不会被外界的商业社会迷失了方向。只有和你在一起，我才放心。你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让我把他托付给你的人。
姐姐，这样对他不公平。
等我死掉了你再告诉他真相。
可是我怕我会露出破绽，毕竟他爱的是你，你爱的也是他。你舍得拱手相让。
别忘了，你也爱他。
我很爱她，可是我们的身份不能换过来。
从今天起，你就是天天，我就是甜甜。
严肃陪甜甜看着韩剧，他瞄了一眼墙上的钟。时针指向八点。他起身进了房间，脱下衣服，把被窝捂暖。等被子暖了，他让甜甜进屋睡觉。他会很自觉地把刚才捂热的位置和被子让给甜甜，然后进入第一条被子里。虽然他们两个人同居在一起，但都没做过越轨的事情，彼此除了拥抱接吻外，很少有身体上的接触。他们两个人各自蜷缩在各自的领地里。他和她都是很安分的人。
4
天天在一个星期又经历了一次化疗，这次化疗回来，她的身体更虚弱了。走些路会让她有种虚脱的感觉。但还是阻止不了她想站起来去看看他们拥有的那片海那片雪。也许他能给我的就只剩下这些东西了。
今天是周末，天天没告诉甜甜她要去看海。她拿着相机背着包上路。外面的雪纷纷扬扬地下，她走在外面被风吹得摇晃。随时可能倒下来。她叫了一辆车，她让司机开慢点，这样身体受到的疼痛轻点。她的眉头皱着像褶皱的花。她把手机关掉了，她现在不想有人打扰她。包括妹妹在内。因为她知道她要是知道了，一定会担心的要死。姐妹俩的感情坚如磐石。她不想看到别人的难过，这样她死了也会不瞑目。
在车上颠簸了一段路，总算到达了海边。这片海她从初中开始来的，都过去十年了。那份感情铭记在血液里。她撑着严肃送她的伞，她抓得很紧，她怕被风吹走，这是唯一的信物。海风猛烈着侵袭着她的身体，她裹紧着衣服还是冷。身体不自觉地颤抖。她哈了几口气，一只手举着手一只手搓着手背，想要取暖一下。这个冬天又漫长又严寒。可是天天还是很喜欢。因为这个冬天他和她恋爱。抑或是他根本不知道她病了。但还是很感激他对于她们的好。
天天艰难地换着角度拍照，她的手一直被风吹得摇曳地像是飘零的叶子。雪花砸在眼睛里，她快睁不开眼。她按了下快门，捕捉到一张照片。照片里是一片很平静的海，有一只伏在海面上振翅的鸟，遥远的海岸线蒸腾着白色的雾气。
天天继续往前走，她看到了一块很大的岩石。听他说，他最喜欢站在那块大石头上取影。在这块大石头的附近，向东一百米的地方，有一个小木屋。这间小木屋的门上锁上了一条厚重的锁链。天天几次经过，都会拍几张照片。春夏秋冬都有。她正在调试焦距，一个人从后面拍了她的肩膀。她转过头看到一个驼背的老头，他面容苍老，但精神不错，神采奕奕。他眯着眼睛说，进来坐坐。然后老人打开了门。
里面的陈设很简单。一张狭小的床，一张桌子，两张木凳子。墙上挂着一张照片。老人给天天倒了一壶茶。老人说，我经常看到你来这里看海。掐指一算，十年过去了。当年你还是个孩子，现在都长大成人了。
为什么以前来这没见到你搬来这间屋子？
我都是晚上来的。十年前我的老婆得了癌症，她白天住在医院，晚上我偷偷地带着她来海边。后来为了方便她看海我为她建造了一间屋子。我们晚上几乎天天来。那边有块石头，我喜欢陪她坐在上面聊天。后来她死了。我把这间房子关了。每到她忌日的那天，我一个人在这住一天一夜。平日里空闲的时候也来，但不住，就是来看看，缅怀我死去的妻子。所以你当然很少见到我。
她很幸福，有你这样的男人。
其实你也可以，上次和你来的那个男孩是个不错的人。他和你一样，都喜欢摄影。去年冬天的平安夜，他见到了我，还送了我一张海景照片。我随身带着，现在拿出来给你看看。老人从口袋里翻出一张已经发黄的照片。拍得和她一样的干净。也是一片平静的海。只是变换了时间。一个白天一个黑夜。
天天看着照片哭了。老人说，以后你要常来，我把这条钥匙给你，你有空了替我来照看这个屋子。
天天收下钥匙，把照片还给了老人，告别了一下走出了木屋。天天在路上忍不住一直的哭。雪下得比刚才大了一些，敲打在伞上，发出了摩擦的音响。天天突然失去了重点，倒在了地上。天天痛苦地想爬起来，可是身体不听话。一只白嫩的手伸到她的面前，她仰起头是甜甜。滚烫的泪水簌簌地联合着雪花掉在手背上。甜甜弯下腰把天天拉起，然后两个人彼此沉默。眼泪是无效的发泄方式。突然刮了一阵巨风，天天手中的伞跌落在地上，滚到了浅水滩上。天天刚想追上去，又一次倒在地上。她的双手无奈着砸着地上。甜甜二话没说，冲到水里。海水淹没到她的膝盖，她咬着牙捞到了那把蓝色的伞。她把身上的羽绒服脱下来，把天天湿透的衣服脱下来，两个人交换着穿。然后并肩着往回家的方向赶去。
5
推开门，妈妈看着落魄的两个女儿，难受地哭了。她想训斥一下让她担忧的天天，可是她舍不得。因为这个女儿快要死了。每天听到别人在路上说，这日子过得真快。她就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哭。同时难过地还有在里屋的爸爸。他们两个人现在都不敢撕日历上的纸，因为撕掉一张，就告诉她们女儿的生命又减少一天。医生说，六个月。一百八十天。现在还有多少天他们都说不来。因为他们已经想好了把日期忘了。这样可以安慰自己，天天还有一百八十天可以活着。永远地活着。
妈妈心疼地把天天弄到了床上，把天天的身体全部覆盖在被子里。爸爸是个商人，在商场上杀人不见血。这些天他呆在家里难受地借烟借酒浇愁。他把他温暖的手摸了下天天的脚，表情很难看。他把大衣的拉链拉开，把天天的脚裹在他的衣服里面。四个人的哭泣在同一瞬间爆发了。
妈妈和爸爸陪着天天到很晚。甜甜从外面进来，刚和严肃打了电话，说，今天晚上要陪陪爸爸妈妈。
妈妈和爸爸在十点多回房睡觉了。天天搂着甜甜，问这问那。甜甜把所有和严肃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姐姐，她毫不保留一五一十。包括他帮她暖被子。天天强忍着闪了亮光的眼睛。她说，好好爱他。
姐，本来那是你的幸福，现在被我剥夺了。我们告诉他，好不好？他一定不会抛弃姐姐的，他一定会陪姐姐到最后的。
不要了，姐姐现在很好。你和他这样，姐姐已经很欣慰了。
可是？
没有可是。还记得吗？小时候姐姐自私地抢了你的项链，结果戴了一天，丢了。现在还懊恼着呢。
姐，不要说了。那个时候我还不是抢了你的洋娃娃，后来被我用剪刀剪破了，你都没生气。
妹妹，你答应姐姐，要对他好。还有发生意外，不要慌张。姐姐把和他在一起的一个月的事件都告诉你了，你不会露出蛛丝马迹的。何况，我们是孪生姐妹，相貌，身高，爱好，一模一样。没人能准备地认出我们来。你想想，我们的父母都把我们认错。要不是我现在戴着帽子，他们也不太容易分辨出我们。所以你放心，他不会把你看穿的。
姐，我爱你。今天我们睡一条被子。
你不怕姐姐把你踢下床吗？姐姐的睡相可是出名的差。小时候你和我睡，经常被我把被子卷走了，你常常被冻醒。
我也好不到哪里？我喜欢把腿翘在你的身体上，你也不是照样被弄醒。
甜甜突然想起了什么？她从包里拿出一本摄影杂志，上面有严肃的作品。天天看了封面泪如雨下。天天把那本杂志窝在心口，她让甜甜送给她。甜甜笑着说好。那张照片很干净。天空蔚蓝，海面平静如镜，海鸥滑翔在海面上，照片的远处侧脸是她自己。有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朦胧感。他真得做到了，他说要让她登上最优秀的杂志，做封面女郎。
6
第二天早上，甜甜和姐姐还有爸爸妈妈告别。她在小区门口意外地见到了严肃打着伞在等自己。严肃的手被冻得通红。他把一个档案袋给甜甜，然后叫了一辆车先去她的公司再回自己的公司。
下午五点，甜甜还在写字楼整理文案。她的电话响了。是严肃打过来的。严肃说，我在你的公司楼下。我等你一起回去。
甜甜乘电梯跑到楼下，见没有人。然后她仓促的拦了一辆车，让司机开往她想去的地方。
甜甜在姐姐以前的公司楼下见到了严肃，他正站在风中，像是个孩子，耸着肩，低着头，双手叉在怀里。他见了她，有些纳闷地说，你换公司了？她点点头，我现在在妹妹的公司上班，妹妹她辞职不干了，所以我就来了。
严肃相信了。甜甜吐吐舌头，顺利过关。不过她的心很痛，因为她很想告知他真相。现在却要一次一次地演戏隐瞒下去。
他们一起去了菜市场，回到家他开始做饭。她坐着看他忙碌。吃完饭，他从卫生间把热水端到她的面前，让她洗脸。洗好脸，他弯下身子帮她洗脚。他是个很细腻的人。和他生活了接近一个月了，她每天都在幸福中。而这样的生活，一半是感动，一半是矛盾。见了他，她又说不出口。
他们俩个睡在床上，严肃说，我又一张作品要出版了。这次一定会有很多人记住你干净的笑容，清澈的面庞。
甜甜侧着身子看他的脸。胡须被剃得光滑。现在的他是个成熟稳重的男人。她微笑地说道，恭喜你了，我被你这样宣传下去都要成名人了。
甜甜有个习惯，是天天带给她的。就是晚上不喜欢关灯睡觉。所以现在看到严肃戴着眼罩睡觉很心疼，可是又不能逼迫自己关灯睡觉。她试过，她失眠了。他知道后，就再也不让她关灯了。他宁愿自己戴着眼罩不舒服，也不会牵累到她。
甜甜心里想，他真得是个温柔的男人。
严肃把眼罩带好后，两个眼睛被蒙在里面。他说，晚安。
这句话，他每个晚上都会重复地说。如果她不睡在这里，他也会打电话对她说，晚安。
7
情人节到了，严肃带着甜甜吃了一顿饭，看了一场电影，然后去超市帮她买了些零食。
从超市里出来，甜甜让严肃为她唱支歌。姐姐说过，严肃唱歌也很好听，只是他不喜欢表达自己。
回到住的地方，严肃先洗澡。甜甜朝着窗口张望，看到小区门口蹲着一个女孩子。她戴着一顶蓝色的帽子，罩住了头。她安静地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身上覆盖了一层稀薄的雪。甜甜以为是哪家的孩子任性地离家出走躲在这，下楼想把她叫上来暖暖身子。
她看清了她的脸。是姐姐。她的头发上和脸上都是雪。气色和雪一样的苍白。甜甜抱着天天，说，姐。天天反抱着她，让她的脑袋靠在她的肩膀上，说，不要哭了，姐来看看你们。他还好吧。
我带你上去看他。姐，我们告诉他吧。我现在充满着罪恶感，我爱他，但好象在欺骗他。
你现在是天天，我是甜甜。你们两个要好好的，好好地活下去。答应我，一定要和他结婚。天天握着甜甜的手诚恳地说。
姐，你也要好好的。
我快要死了，还能坚持三四个月最多了。
雪被一把巨大的伞撑过。严肃的脸上带着微微的怒气，他说，上去聊吧。
天天撇了严肃的脸，干净，稳重，成熟。她从伞下走出去，冲到了雪里。
严肃木讷地问甜甜，你妹妹怎么了？
你帮我追她回来。
他把她拦住了，她拼命地挣扎，帽子被风吹掉在地上，露出光秃秃的脑袋。天天难过地说，放开我的手，让我走，好不好？
天天穿过了斑马线，叫了一辆车，开走了。
甜甜说，妹妹得了一场重病。她不想打扰我们的生活。她不想让你看到她狼狈的样子。你知道的，她很爱很爱你。
天天坐在汽车里，像是个木偶，没有任何表情。
她的指甲掐入了手腕，鲜血顺着指间划下来。
她痛恨自己。
以前认为生老病死是自然的规律，但真正要死的时候，才发现原来自己那么怕死。
她爱他，却不能给他。
她从车上下来，像是个亡命之徒冲进了家里，门都没关。她扑到床上，翻着枕边的照片摸着贝壳。眼泪一簌簌地滚落，从烫热变成冰冷。
她现在很痛苦。他们说，忘记一个人会好一点。可是他们难道不知道，忘记的过程本身也充满着荆棘的痛苦。痛苦无所不在。
如果忘不了，会怎么样？
一宿都没合上眼一秒钟。抱着膝盖全身冻得发麻。连呼吸也是疼痛的。
外面停止了下雪。天空很阴深。没有一只寻觅食物的鸟。
她的眼睛一点一点地模糊。她看不见东西了。黑暗铺天而来。
她摸索着路，愤怒地砸身边的东西。地上到处都是残留的碎片。她光着脚踩上去，血像迸裂的水袋被捅开了口子，汩汩地喷射。她的妈妈听到了声音，撞进了房间，抱着她，不让她做傻事。
我现在是个累赘，没有勇气活下去，让我死吧。
妈妈安抚着天天睡过去。寸步不离。
她醒过来，看到了一点寥寥的天光。她重新拿回一张照片，看清了英俊的他。
她现在最想做一件事。
在失明和死之前走走曾经和他走过的路。
8
天天坐在海边小屋里，听着海浪搏击着海面和礁石的声音。她抬起头，看到了挂在墙上的照片。照片上的妇女笑容灿烂。可是已经死了。
天天把头探出窗外。她看到了严肃拉着她的手走在漫天飞舞的雪花。她摔倒在地上，他背着她跑到了那间小屋下躲雪。他们蹲在地上抱着膝盖笑着看彼此落魄的模样。
天天把杂志拿出来，和自己拍过的照片拿出来对照，有着惊人的相似。就像说好的一样。
天天跑到附近的商店里拿起了公用电话给严肃打电话，对着话筒里说，我爱你。然后就切断了电话。
她重新回到了那间小屋。她想起了那天他们躲在这里他说的话，等我们结婚的那天我也要给你建造属于我们的海滨小屋。
她笑了，同时哭了。
天天坐在岩石上，她安静地望着远方。所有的记忆都翻开了。
四年前，学校里的摄影大赛上。他的一张树阴下的孩子获得了一等奖。影集中的那个人就是自己。她走在大片香樟的树阴下，仰着头，头顶是一片蔚蓝如洗的天空。落叶在地上被风吹得卷起来。
三年前，学生会组织去爬山。结果自己没跟上大部队的步伐，脚在攀爬的过程中扭伤了。是他背着她走在山路上爬到了山顶。很累的时候，他就放她下来，一起坐在椅子上，纵然没说几句话。
两年前，他被选为学生会主席，他当着老师和学生的面放弃了。他说有更好的人能胜任，这个人就是自己。他把自己推到演讲台上，坐在第一排椅子上，给自己鼓励。
一年前，自己的桌子上意外地收到一个信封，里面有他所有拍过的照片。他在信里说，这些东西需要一个人鉴赏。
三个月前，他和自己在学校的门口遇见。就像开学的第一天，他们也在这里遇见。他帮着自己把大包小包的行李搬到女生公寓楼下。
两个月前，他和自己恋爱。他告诉了自己很多以前的事。他十年前就爱上了摄影，和自己是同一年。他来自一个单亲家庭，他的爸爸死于脑癌。而他爸爸生平是个摄影师，留给他很多大海的照片。他说他从见到自己的那刻起，就暗恋自己了。
一个月前，被确诊为脑癌。放弃了和他见面，把他让给妹妹。
然后天天开始想他和妹妹发生的故事。
四年前，妹妹来学校看自己。结果被他莫名其妙地拉到树阴下拍照。不过他不会知道，那个人不是自己。那张封存的照片在一年前从他送自己的照片里见到。送给妹妹，妹妹很高兴。和当年自己的那张树阴下的孩子一模一样。
三年前，妹妹在一个小饭馆举行生日。自己有事，去晚了一点。出现的时候，见到他坐在妹妹的旁边，一起在吹蜡烛。妹妹对自己说，他和我们是同一天生日，十月二十三。同时他见到姐妹俩一脸茫然。他给我们敬酒的时候叫错了我们，惹得大家都会心一笑。
两年前，妹妹背着一个包来学校。结果在校门口见到了他。他帮妹妹拿东西。送到公寓楼下，妹妹对着他说，我是甜甜，不是天天。他的脸刷得通红，他低声说，我又认错了人。
一年前，他和妹妹在海边碰到。他让妹妹当他的模特，他拍了很多照片。天色很晚，他骑车把妹妹送回家。
一个月前，查出病情，妹妹和自己去海边。自己想要静静，跑到了他经常去的那块岩石上坐着。回来的时候，见到他吻着妹妹的唇，两个人很幸福的样子。她没有揭穿调头走掉了。那个晚上姐妹俩都哭了。妹妹说，对不起，姐姐，我爱上了你的男人。
于是天天想到了一个出人意料的方案。就是把妹妹彻底地变成自己。从小就长的一模一样。并且换了彼此的手机号码。天天成了甜甜，甜甜成了天天。
天天拿出新的一本杂志和上一本杂志，都是严肃拍的。她对照了一下，一张是自己，一张是妹妹。她窝心地笑了。他真得不会把她们认出来。
9
这个冬天快要过去了。
甜甜还往常一样，上班下班都是严肃接送的。吃饭时，严肃掏出一枚戒指，跪下来，说，我们结婚吧。
甜甜哭了。
晚上他们两个人去试了婚纱，她穿得像是个小公主。他对着工作人员说，这个周末我们要拍婚纱照。
这个周末如期来了。甜甜和严肃选择海边拍照。他们都是喜欢海的人。因为天还是很冷，他们穿着很单薄。一路上都是严肃提着羽绒服，拍好一张就连忙帮甜甜穿上，他怕她冻着了。
他们最满意的一张是，他站在巨石上，她拥在他的怀里，两个人接吻。背景是一片平静的海。
他们想去看看那间屋子。这间屋子对于严肃来讲，是个迷。他每次来海边，都会看。他有种预感，今天的门开了。
的确是开了。严肃和甜甜进去。严肃说，我想我们结婚了我们也要造一间这么温馨的小屋。
桌子上有杯茶是热的，冒着热气。一定是有人来过，那人还在附近。严肃想再次拜访那个老人。上次来，老人忘了带钥匙，这次他终于进来了。
出现在他们面前，让他们惊讶的是，那人是戴着帽子的天天。甜甜认出来了，严肃没认出来。他脱下外套，给天天披上。他温柔地说，天好冷，你怎么穿那么少。
天天拉着他的手，说，你们要结婚了。
他点点头，说，是。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帮我拍点照片吧。
明天可以吗，甜甜？
恩。明天上午九点我在这等你。严肃。
10
严肃准时到达小屋那。他见到了带着帽子裹得封闭的天天。还没等他打招呼，天天向前倾倒在雪地里。他慌乱地抱起她，摸着她的头，发现她在发高烧。
天天虚弱地说，你来了。
他抱着她跑到公路上，打车去附近的医院。他拿起手机想给天天拔电话，被她的手掖住了。她说，不要惊动我的家人，我不想他们为我担心了。
然后她的头斜靠在他的肩膀上。
她说，你可以抱抱我吗？
严肃抱了一下天天，说，甜甜，你会好起来的。
我快要死了。
会好起来的，等你好了，我会给你拍照。等你好了，我教你摄影，这样你可以随心所欲拍你喜欢的景致了。
我没有其他的心愿，我只想穿上婚纱让你给我拍照。
我答应你，等你可以出院了，我就带你来。
把姐姐也带来，让她帮我们拍一张。我和姐姐一样，都想成为你的新娘。
司机开慢点，这条路崎岖不平，她的身体会吃不消。
天天举手摸着严肃的脸，她哭了。她很想就这么死掉，死在心爱人的怀里。她动了下嘴，想要告诉她真相。被他的手捂住了嘴，说，别说了，我什么都知道。
天天笑了，其实他什么都不知道。
经过抢救，天天活过来了。严肃坐在她的旁边，神经高度紧张。她看着他拿着两本杂志，他说，下次我会让你和你姐姐一样成为封面。
她端倪着那两本杂志，只有她知道，严肃发表的两张作品中有一张不是自己，是妹妹甜甜。只是他不看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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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天在严肃的帮助下穿上了婚纱，她和严肃还有甜甜来到海边。严肃拿着相机给她照相。天天说，严肃，我想和你合影，姐姐你帮我们照一张吧。我也想尝试下当新娘的感觉。
天天选的地址是上次甜甜拍婚纱照的那块岩石。严肃和天天的造型和上次严肃和甜甜意义，他也在这个角度上吻着她。唯一不同的是，天天戴着一顶帽子。甜甜边流着泪边对准着镜头。她的情绪很失落。但看着姐姐的笑，她不忍心揭穿真相。她不想刺激姐姐。
天天问严肃，我现在好看吗？
他指着甜甜说，你和你姐姐一样的漂亮。
天天用力地笑着给他们看。
现在你给我的一切。
回到小屋里，天天和严肃对面，甜甜找了借口出去了。天天看着不爱说话的严肃，想，他没变，还是熟悉的类型。严肃把窗户关上了，他帮她把帽子往下拉点。他说，这样会暖点。
天天说，姐姐真幸福，有你这样的男孩子爱着她。
甜甜，我会把今天我和你的照片寄给婚庆公司做成杂志发给新人们看的，你笑得很漂亮。他们一定会感觉到你是个幸福的女孩。
12
甜甜把严肃给她的杂志转交给了天天，天天哭了。
甜甜说，姐，我下个月要结婚了。你会不会来？
我会见证你们的美好时刻。天天指着封面说，上次谢谢你让他吻我，你应该花了很多时间说服他的吧。
甜甜笑笑说，没什么。这些都是你应该得到的东西。
妹妹，如果我死了，你每年要和他来我的墓前扫墓，并且把他的作品烧给我。
姐，我知道了。
甜甜看着姐姐的脸，想起了以前。
姐，你还记得吗？我的成绩很差，经常性的被老师留在办公室里补作业。有时候我很不听话，逃回家。每次都是你帮我善后，你留在办公室里帮我做枯燥的作业。
姐，你还记得吗？有次你被老师点名去市里参加跳舞比赛，你见我闷闷不乐，回家教我每一个动作。第二天，你把你上台的机会给了我，你在下面看我表演。
姐，你还记得吗？曾经有个男生喜欢我，老喜欢拦着我陪他聊天。我把这件事告诉了你，你掩护我让我先手。几次下来，那男生被我们搞糊涂了。他说过一句很泄气的话，这两个姐妹我都分不清我喜欢哪个了？
姐，你总是把好的东西留给我，我却不能为你做什么？严肃这么好的男孩子，你只为你最爱的妹妹，把最纯洁的爱情给了我。我是时候为你做些什么了？
13
天天的眼睛失明了。她的饮食起居需要妈妈照料。她的身体里充满着疼痛，人消瘦地像草。她现在是硬撑着活下去，她只有最后一口气了。
她每天都在回忆里度过。她躺在床上很感激妹妹和严肃。
他们会很幸福的。她想。
妈妈走出她的房间就是哭。爸爸走出房间就是抽烟。
她能感受到死亡的临近给每个人的心脏带来的压力。
她想安静地死去。
她也放弃了治疗。
她现在只想好好休息，好好回忆。
哪怕病痛让她整夜彻夜难眠，她都闭着眼睛，不发出一点声音，怕惊动了轮流陪她过夜的父母。
她唯一能做的只有不给他们麻烦了。
并且祝他们能幸福。
14
这是结婚前的最后一天。严肃从口袋里掏出很多手帕。上面有路人写给他们的祝福。甜甜点了下，一共有一千条。她在他的怀里哭。
她把严肃带到了家里。
她对他说，我是妹妹甜甜，不是天天。然后她把脸侧过来给他看，露出一颗黑痣。
他没有愤怒。
他扶起瘫坐在地上的甜甜，说，带我去见她。
天天躺在床上，奄奄一息。门被打开了，她虚弱地说，是甜甜带着严肃来看我吗？
严肃激动地冲上去，摸着她干瘪的手。眼泪砸在她的脸上，感觉不到。她抬起手抚摩着他的脸，从头发向下，摸到一手的水分。她说，严肃，你一定要和她结婚。
呼吸变得仓促。鼻音很浓重。死神的镰刀霍霍地响。
甜甜，祝你们幸福。然后天天说，枕头下的钥匙给你们，它能打开那间沙滩小屋。你们把我的照片放在里面。还有这些我拍的影集弄了两份，一份给你们，还有一份连同严肃送我的一起烧了。谢谢你们陪着我。
在场的几个人都在流泪，包括父母。
她最后说了句，我已经支撑不到明天了。
她闭上了眼睛，安详地去世了。
15
严肃和甜甜如期结了婚。一年后，他们有了心爱的孩子。
他和她每年都会带孩子去扫墓。严肃会给她烧很多新的作品。
他在沙滩屋子里摆放着照片。有天天的，有甜甜的，有他的，有他们合影的。
他坐在那块石头上，听着海浪的声音，他觉得幸福。他拥有两个女人的爱。
阳光和海风在屋子里肆意的穿行。
孩子现在会叫他爸爸了。
甜甜对他说，我爱你。
抬起头，天空像是浮现天天的脸，他说，我爱你们。
而远方是刚学会走路的孩子在追着甜甜，她们欢声笑语响彻在他的耳边。
看着她们，他看到了曾经他和天天在沙滩上奔跑幸福的场景。
他们的新房里放着两张结婚照，一张天天和他的，一张甜甜和他的。
他偶尔会想起天天。
同时也会联想到甜甜。
是她们一对姐妹造就了他非凡的记忆。
他对着大海，大声地喊，我爱你们，天天和甜甜。
遥远的地方传来回音，我们也爱你，严肃。
1
这个冬天经常性的下着很大的雪，天天躺在床上看着窗外飞扬的雪，哭得很伤心。
甜甜进来的时候，天天正在用手背抹眼泪。甜甜把热好的牛奶放到她的手里，表情凝望着望着重病的姐姐。她带着帽子，一头飘逸的长头发因为多次的化疗掉得所剩无几。脸色苍白如纸。她是个随时可能死掉的人了。
天天把牛奶喝了，然后想要爬起来站在窗前看雪。甜甜从衣橱里拿了一件最厚最大的棉袄，披在天天的身上。她吃力地一点一点地将天天抱起，缓慢地让天天下床。天天依靠在甜甜的肩膀上，艰难地向着只有二十步之遥的窗口迈进。她现在走几步，呼吸难受，气喘吁吁，随时死在死神的镰刀下。
天天想要打开窗伸出手去抚摩窗台上覆盖的一层雪，被甜甜制止了。甜甜流着泪说，姐姐不要开，现在很冷很冷，我怕我吃不消。现在甜甜说话严词谨慎，怕不小心刺激到姐姐。所以刚才用第一人称我，而不用第二人称你。如果刚才她说，姐姐不要开，现在很冷很冷，我怕你吃不消。要是这么说，那么姐姐一定会很受伤。
天天把手缩回了口袋里，又从袋子里伸出来。她已经忘了该要说什么话了。她把手按在玻璃上，嘴里吐着大口的白气，在玻璃上写着两个清晰可见的字，严肃。
严肃是她爱的人，只爱了一个多月。从第三十一天开始，她就退出了这场爱情。而退出的原因是她马上就要死了。医生已经下达了病危通知，六个月内必死无疑。六个月，像是个定时炸弹，每过去一秒钟，就会离死亡靠近一秒钟。天天倒觉得死亡并非残忍，最最残忍的是，让一个活的人去数剩下来的日子，像是一本日历，过一天撕一页，这才是真正可怕的地方。
姐，你想他了？
不想。
不要骗我，我知道你很想见他。
可是我不能被他看到我现在的样子。
雪越下越大。甜甜的手机响了，是严肃打来的。
你在哪里，雪下得很大很大，要不要我来接你？
我很快就回来，你不要来接我，等下我打车回来。
我现在做饭，晚上等你一起回来吃饭。
天天的眼睛从看外面飘扬的雪，转移到了甜甜的脸上。她们两个抱着失声痛哭。那些炙热的眼泪滚滚而落，落在古铜色的地板上，瞬间凝固成冰冷的一摊水。甜甜比天天哭得更大声，她撕心裂肺地说，姐，我很怕我们的事情败露，有一天他认出我，我怕他不肯原谅我。
天天抱着甜甜，她的手拍着她的背说，不用怕，他不会认出来的。姐姐把他交给你，我就放心了，何况你们那么有缘。
天逐渐地黑下来。甜甜重新把天天弄回床上，帮天天从衣柜里翻出一条后重的被子，压在她的脚边。然后她和她流着泪告别。天天说，回去让他注意点身体，不要太累了。
甜甜刚走，天天把枕边的药全部扔到了地上。地面狼狈不堪。她用尽全力挣扎，倚靠在墙壁上，慢慢移动。她打开窗，对着走在小道上的甜甜喊，妹妹，我爱你们。然后眼泪和雪花混合在一起。甜甜抬起头，看到姐姐正在朝着她挥手。甜甜撑着伞对着天天，说，姐姐，把窗关了。我走了。然后她的视网膜里投下了姐姐关窗的动作。她才放心地离开。
等甜甜走远了，天天瘫坐在地上已经很久了。她重新一点一点地聚集着力气起来，她重新打开了窗户，凛冽的寒风吹进来，她立马咳了几声。真的是个严酷的冬天。随风跟进房间的还有雪，落在她的眼睛里，被刷得格外的雪亮。
2
天天把窗户彻底的打开了，她被冻得瑟瑟发抖，眼泪噌地流出来。她凝神望了南边的方向，那边有片海。她在想湛蓝的大海现在是不是波涛汹涌，还是波平如镜？
然后天天很自然地想起了严肃。想到海就会联想到他。每一天都要想几次。她爱上的男人，现在应该在爱甜甜吧。
天天想起他们认识都快四年了。平日里不在一个班，偶尔会在学生会上的开会遇到。每次遇到了不怎么讲话，每次都是自己先开口和他说话，他勉强地噌出一句话。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笑容却离奇地漂亮。嘴角一扬，酒窝会很清晰地流露。在学校里擦肩而过，他朝着她一笑就算打了招呼。天天还知道，他和女孩子说话会脸红。她想，他应该是个很安静的男孩子，没有别的男孩那么浮躁。
他们真正的结缘是因为这个冬天的海边。那个时候天天还不知道自己的病情。只是在上大学的四年里，频繁的头痛，检查过无数次，都说身体健康，压力大多，注意缓压。那天她一个人骑车去看海，天空下着零碎的雪。天天一直有爱好摄影的习惯，所以她不想放过难得的机会去海边拍照。每一个冬天都会来海边取景。因为去海边的路不怎么好走，她骑得很慢，背脊上出了一身的热汗。额角上缜密着密密麻麻的汗。她到达的时候，正好见到严肃也拿着相机。他见到她来了，他从背包里掏出一瓶矿泉水，和一包面纸。他没有张口，递到她的面前。然后他看着她接过他的东西，看她擦汗和喝水。他笑了。笑容和花似的。
天天拿起相机对准着镜头才发现忘了带胶卷。她无奈地把相机放回包里，耸耸肩。她正准备骑车离开，他追上来，说，我有。然后他从背包里拿出一卷封闭的胶卷塞到她的掌心。她对着他温柔地笑了。后来两个人一起拍照，最后雪下得很大的时候，她的伞被风吹到了大海里。然后他把她拉到自己的伞下，为她撑伞。结果第二天在学校里，在他必经的道路上没见到他。从他朋友那打听到，原来他得了重感冒，在医院里挂水。并且得到一个惊人的秘密，他昨天自己只带了一盒胶卷，他的那部相机里空胶卷，他一路上都是在做动作，根本没拍下任何一张照片。那个上午她在课上没有都没听，什么也没记。然后她在中午去了医院看他。他见她来了，笑得格外的好看。病房里就他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本小王子。她下午没去上课，生平第一次逃课。在黄昏的时候，天空下起了很大的雪，四周寂静无声。然后她对着他说，我喜欢你，我们恋爱吧。这也是她第一次和一个男生表白。他红着脸，牵起她的手，说，现在算不算你是我的女朋友？她和他看着对方的脸都洋溢着幸福的微笑。
他从医院里出来，裹得像个大熊猫。他骑车载着她去看海，这是他们第一次两个人来。他们两个人拍了很多照片。回来的时候，他脱下一件羊毛杉，说，你穿，我看你在发抖。
于是他们开始了走恋爱的路程。这是他们两个人的初恋。他给了她很多美好的记忆，虽然两个人接触的时间并不多。如果现在不得病，应该会很幸福吧。
应该会很幸福吧。
这是一句多么美好的话，却带有一种说不出口的勉强意思。所以这句话很伤感。
天天关上窗口，她躲在被窝里哭了。手脚冰凉，麻木不仁。她想起了自己的病，像被判了死缓。活生生地等着临刑的到来。
天天从被子里探出头，外面的雪缓缓地飘。她想，这个冬天还很漫长吧。
3
严肃已经烧好了菜在等她回来。他安静地坐在凳子上翻着他最爱的小王子这本书。这次看得是英文版。门铃响了，他站起来开门。她走进温暖的房子，他站在身后帮她拍身上的雪。他说，天天，你没冻着吧。因为他根本不会想到对面的那个人不是天天，和他朝夕相处的那个人不是天天，而是妹妹甜甜。然后他倒了一杯热开水，放在她的手上。进了房间，泡了一包板兰根，拿出来，笑着说，这叫防患于未然。
在吃饭的时候，他又是盛饭又是盛汤又是夹菜。他的心情很好，因为他投稿的一张摄影作品被某个杂志收录成封面发行。甜甜吃了几口饭，胃痛发作，她跑到卫生间吐了。她打开自来水，捧着刺骨的水冲刷着脸。她很难过。她从里面出来，严肃是个惊慌的表情。他低着头，说，是不是做的菜不和你的胃口？她摇摇头，她冲上去扑到他的怀里，哽咽着说，很好吃，我很感动。然后两个人继续吃饭。
吃完饭，严肃去厨房洗碗。甜甜坐在沙发上盯着外面看。她闭了下眼睛，眼泪夺眶。她现在只要合上眼，就会想起姐姐的脸。她前所未有的罪恶感，给她的错觉是她横刀夺爱夺走了姐姐的最爱。就好象小时候轻易地夺走了姐姐的洋娃娃，然后被自己剪成一块块。
而另一个矛盾的地方，是严肃把她当成了天天，完全不会知道她是甜甜。和他现在一起过日子的是妹妹甜甜。严肃对她越好，她就越不能心安理得的接受。相反加重了她的负罪感。可是令她难受地是她很想告诉他她是谁，可是又不敢。她怕他离开她。同时她怕她暴露了真相，姐姐不会原谅自己。
甜甜擦掉了眼泪，站在窗前看雪。他在厨房里忙碌。他曾经对她说，女孩子是水做的女人，不能轻易地被油烟毁了。她每每看到他在厨房里忙来忙去，切菜烧菜，忙得不亦乐乎，觉得自己很幸福。每次她想进去当下手，他都一口回绝。他要么让她看电视要么听日本音乐。
而这一次她想到了姐姐天天。她的眼前像出现了一块幕布，幕布上定格着姐妹两个人站在窗口望着白雪的画面。她想起了一个月前。姐姐和她说过的话。
甜甜，姐姐把严肃交给你了。他只有和你在一起，才不会被外界的商业社会迷失了方向。只有和你在一起，我才放心。你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让我把他托付给你的人。
姐姐，这样对他不公平。
等我死掉了你再告诉他真相。
可是我怕我会露出破绽，毕竟他爱的是你，你爱的也是他。你舍得拱手相让。
别忘了，你也爱他。
我很爱她，可是我们的身份不能换过来。
从今天起，你就是天天，我就是甜甜。
严肃陪甜甜看着韩剧，他瞄了一眼墙上的钟。时针指向八点。他起身进了房间，脱下衣服，把被窝捂暖。等被子暖了，他让甜甜进屋睡觉。他会很自觉地把刚才捂热的位置和被子让给甜甜，然后进入第一条被子里。虽然他们两个人同居在一起，但都没做过越轨的事情，彼此除了拥抱接吻外，很少有身体上的接触。他们两个人各自蜷缩在各自的领地里。他和她都是很安分的人。
4
天天在一个星期又经历了一次化疗，这次化疗回来，她的身体更虚弱了。走些路会让她有种虚脱的感觉。但还是阻止不了她想站起来去看看他们拥有的那片海那片雪。也许他能给我的就只剩下这些东西了。
今天是周末，天天没告诉甜甜她要去看海。她拿着相机背着包上路。外面的雪纷纷扬扬地下，她走在外面被风吹得摇晃。随时可能倒下来。她叫了一辆车，她让司机开慢点，这样身体受到的疼痛轻点。她的眉头皱着像褶皱的花。她把手机关掉了，她现在不想有人打扰她。包括妹妹在内。因为她知道她要是知道了，一定会担心的要死。姐妹俩的感情坚如磐石。她不想看到别人的难过，这样她死了也会不瞑目。
在车上颠簸了一段路，总算到达了海边。这片海她从初中开始来的，都过去十年了。那份感情铭记在血液里。她撑着严肃送她的伞，她抓得很紧，她怕被风吹走，这是唯一的信物。海风猛烈着侵袭着她的身体，她裹紧着衣服还是冷。身体不自觉地颤抖。她哈了几口气，一只手举着手一只手搓着手背，想要取暖一下。这个冬天又漫长又严寒。可是天天还是很喜欢。因为这个冬天他和她恋爱。抑或是他根本不知道她病了。但还是很感激他对于她们的好。
天天艰难地换着角度拍照，她的手一直被风吹得摇曳地像是飘零的叶子。雪花砸在眼睛里，她快睁不开眼。她按了下快门，捕捉到一张照片。照片里是一片很平静的海，有一只伏在海面上振翅的鸟，遥远的海岸线蒸腾着白色的雾气。
天天继续往前走，她看到了一块很大的岩石。听他说，他最喜欢站在那块大石头上取影。在这块大石头的附近，向东一百米的地方，有一个小木屋。这间小木屋的门上锁上了一条厚重的锁链。天天几次经过，都会拍几张照片。春夏秋冬都有。她正在调试焦距，一个人从后面拍了她的肩膀。她转过头看到一个驼背的老头，他面容苍老，但精神不错，神采奕奕。他眯着眼睛说，进来坐坐。然后老人打开了门。
里面的陈设很简单。一张狭小的床，一张桌子，两张木凳子。墙上挂着一张照片。老人给天天倒了一壶茶。老人说，我经常看到你来这里看海。掐指一算，十年过去了。当年你还是个孩子，现在都长大成人了。
为什么以前来这没见到你搬来这间屋子？
我都是晚上来的。十年前我的老婆得了癌症，她白天住在医院，晚上我偷偷地带着她来海边。后来为了方便她看海我为她建造了一间屋子。我们晚上几乎天天来。那边有块石头，我喜欢陪她坐在上面聊天。后来她死了。我把这间房子关了。每到她忌日的那天，我一个人在这住一天一夜。平日里空闲的时候也来，但不住，就是来看看，缅怀我死去的妻子。所以你当然很少见到我。
她很幸福，有你这样的男人。
其实你也可以，上次和你来的那个男孩是个不错的人。他和你一样，都喜欢摄影。去年冬天的平安夜，他见到了我，还送了我一张海景照片。我随身带着，现在拿出来给你看看。老人从口袋里翻出一张已经发黄的照片。拍得和她一样的干净。也是一片平静的海。只是变换了时间。一个白天一个黑夜。
天天看着照片哭了。老人说，以后你要常来，我把这条钥匙给你，你有空了替我来照看这个屋子。
天天收下钥匙，把照片还给了老人，告别了一下走出了木屋。天天在路上忍不住一直的哭。雪下得比刚才大了一些，敲打在伞上，发出了摩擦的音响。天天突然失去了重点，倒在了地上。天天痛苦地想爬起来，可是身体不听话。一只白嫩的手伸到她的面前，她仰起头是甜甜。滚烫的泪水簌簌地联合着雪花掉在手背上。甜甜弯下腰把天天拉起，然后两个人彼此沉默。眼泪是无效的发泄方式。突然刮了一阵巨风，天天手中的伞跌落在地上，滚到了浅水滩上。天天刚想追上去，又一次倒在地上。她的双手无奈着砸着地上。甜甜二话没说，冲到水里。海水淹没到她的膝盖，她咬着牙捞到了那把蓝色的伞。她把身上的羽绒服脱下来，把天天湿透的衣服脱下来，两个人交换着穿。然后并肩着往回家的方向赶去。
5
推开门，妈妈看着落魄的两个女儿，难受地哭了。她想训斥一下让她担忧的天天，可是她舍不得。因为这个女儿快要死了。每天听到别人在路上说，这日子过得真快。她就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哭。同时难过地还有在里屋的爸爸。他们两个人现在都不敢撕日历上的纸，因为撕掉一张，就告诉她们女儿的生命又减少一天。医生说，六个月。一百八十天。现在还有多少天他们都说不来。因为他们已经想好了把日期忘了。这样可以安慰自己，天天还有一百八十天可以活着。永远地活着。
妈妈心疼地把天天弄到了床上，把天天的身体全部覆盖在被子里。爸爸是个商人，在商场上杀人不见血。这些天他呆在家里难受地借烟借酒浇愁。他把他温暖的手摸了下天天的脚，表情很难看。他把大衣的拉链拉开，把天天的脚裹在他的衣服里面。四个人的哭泣在同一瞬间爆发了。
妈妈和爸爸陪着天天到很晚。甜甜从外面进来，刚和严肃打了电话，说，今天晚上要陪陪爸爸妈妈。
妈妈和爸爸在十点多回房睡觉了。天天搂着甜甜，问这问那。甜甜把所有和严肃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姐姐，她毫不保留一五一十。包括他帮她暖被子。天天强忍着闪了亮光的眼睛。她说，好好爱他。
姐，本来那是你的幸福，现在被我剥夺了。我们告诉他，好不好？他一定不会抛弃姐姐的，他一定会陪姐姐到最后的。
不要了，姐姐现在很好。你和他这样，姐姐已经很欣慰了。
可是？
没有可是。还记得吗？小时候姐姐自私地抢了你的项链，结果戴了一天，丢了。现在还懊恼着呢。
姐，不要说了。那个时候我还不是抢了你的洋娃娃，后来被我用剪刀剪破了，你都没生气。
妹妹，你答应姐姐，要对他好。还有发生意外，不要慌张。姐姐把和他在一起的一个月的事件都告诉你了，你不会露出蛛丝马迹的。何况，我们是孪生姐妹，相貌，身高，爱好，一模一样。没人能准备地认出我们来。你想想，我们的父母都把我们认错。要不是我现在戴着帽子，他们也不太容易分辨出我们。所以你放心，他不会把你看穿的。
姐，我爱你。今天我们睡一条被子。
你不怕姐姐把你踢下床吗？姐姐的睡相可是出名的差。小时候你和我睡，经常被我把被子卷走了，你常常被冻醒。
我也好不到哪里？我喜欢把腿翘在你的身体上，你也不是照样被弄醒。
甜甜突然想起了什么？她从包里拿出一本摄影杂志，上面有严肃的作品。天天看了封面泪如雨下。天天把那本杂志窝在心口，她让甜甜送给她。甜甜笑着说好。那张照片很干净。天空蔚蓝，海面平静如镜，海鸥滑翔在海面上，照片的远处侧脸是她自己。有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朦胧感。他真得做到了，他说要让她登上最优秀的杂志，做封面女郎。
6
第二天早上，甜甜和姐姐还有爸爸妈妈告别。她在小区门口意外地见到了严肃打着伞在等自己。严肃的手被冻得通红。他把一个档案袋给甜甜，然后叫了一辆车先去她的公司再回自己的公司。
下午五点，甜甜还在写字楼整理文案。她的电话响了。是严肃打过来的。严肃说，我在你的公司楼下。我等你一起回去。
甜甜乘电梯跑到楼下，见没有人。然后她仓促的拦了一辆车，让司机开往她想去的地方。
甜甜在姐姐以前的公司楼下见到了严肃，他正站在风中，像是个孩子，耸着肩，低着头，双手叉在怀里。他见了她，有些纳闷地说，你换公司了？她点点头，我现在在妹妹的公司上班，妹妹她辞职不干了，所以我就来了。
严肃相信了。甜甜吐吐舌头，顺利过关。不过她的心很痛，因为她很想告知他真相。现在却要一次一次地演戏隐瞒下去。
他们一起去了菜市场，回到家他开始做饭。她坐着看他忙碌。吃完饭，他从卫生间把热水端到她的面前，让她洗脸。洗好脸，他弯下身子帮她洗脚。他是个很细腻的人。和他生活了接近一个月了，她每天都在幸福中。而这样的生活，一半是感动，一半是矛盾。见了他，她又说不出口。
他们俩个睡在床上，严肃说，我又一张作品要出版了。这次一定会有很多人记住你干净的笑容，清澈的面庞。
甜甜侧着身子看他的脸。胡须被剃得光滑。现在的他是个成熟稳重的男人。她微笑地说道，恭喜你了，我被你这样宣传下去都要成名人了。
甜甜有个习惯，是天天带给她的。就是晚上不喜欢关灯睡觉。所以现在看到严肃戴着眼罩睡觉很心疼，可是又不能逼迫自己关灯睡觉。她试过，她失眠了。他知道后，就再也不让她关灯了。他宁愿自己戴着眼罩不舒服，也不会牵累到她。
甜甜心里想，他真得是个温柔的男人。
严肃把眼罩带好后，两个眼睛被蒙在里面。他说，晚安。
这句话，他每个晚上都会重复地说。如果她不睡在这里，他也会打电话对她说，晚安。
7
情人节到了，严肃带着甜甜吃了一顿饭，看了一场电影，然后去超市帮她买了些零食。
从超市里出来，甜甜让严肃为她唱支歌。姐姐说过，严肃唱歌也很好听，只是他不喜欢表达自己。
回到住的地方，严肃先洗澡。甜甜朝着窗口张望，看到小区门口蹲着一个女孩子。她戴着一顶蓝色的帽子，罩住了头。她安静地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身上覆盖了一层稀薄的雪。甜甜以为是哪家的孩子任性地离家出走躲在这，下楼想把她叫上来暖暖身子。
她看清了她的脸。是姐姐。她的头发上和脸上都是雪。气色和雪一样的苍白。甜甜抱着天天，说，姐。天天反抱着她，让她的脑袋靠在她的肩膀上，说，不要哭了，姐来看看你们。他还好吧。
我带你上去看他。姐，我们告诉他吧。我现在充满着罪恶感，我爱他，但好象在欺骗他。
你现在是天天，我是甜甜。你们两个要好好的，好好地活下去。答应我，一定要和他结婚。天天握着甜甜的手诚恳地说。
姐，你也要好好的。
我快要死了，还能坚持三四个月最多了。
雪被一把巨大的伞撑过。严肃的脸上带着微微的怒气，他说，上去聊吧。
天天撇了严肃的脸，干净，稳重，成熟。她从伞下走出去，冲到了雪里。
严肃木讷地问甜甜，你妹妹怎么了？
你帮我追她回来。
他把她拦住了，她拼命地挣扎，帽子被风吹掉在地上，露出光秃秃的脑袋。天天难过地说，放开我的手，让我走，好不好？
天天穿过了斑马线，叫了一辆车，开走了。
甜甜说，妹妹得了一场重病。她不想打扰我们的生活。她不想让你看到她狼狈的样子。你知道的，她很爱很爱你。
天天坐在汽车里，像是个木偶，没有任何表情。
她的指甲掐入了手腕，鲜血顺着指间划下来。
她痛恨自己。
以前认为生老病死是自然的规律，但真正要死的时候，才发现原来自己那么怕死。
她爱他，却不能给他。
她从车上下来，像是个亡命之徒冲进了家里，门都没关。她扑到床上，翻着枕边的照片摸着贝壳。眼泪一簌簌地滚落，从烫热变成冰冷。
她现在很痛苦。他们说，忘记一个人会好一点。可是他们难道不知道，忘记的过程本身也充满着荆棘的痛苦。痛苦无所不在。
如果忘不了，会怎么样？
一宿都没合上眼一秒钟。抱着膝盖全身冻得发麻。连呼吸也是疼痛的。
外面停止了下雪。天空很阴深。没有一只寻觅食物的鸟。
她的眼睛一点一点地模糊。她看不见东西了。黑暗铺天而来。
她摸索着路，愤怒地砸身边的东西。地上到处都是残留的碎片。她光着脚踩上去，血像迸裂的水袋被捅开了口子，汩汩地喷射。她的妈妈听到了声音，撞进了房间，抱着她，不让她做傻事。
我现在是个累赘，没有勇气活下去，让我死吧。
妈妈安抚着天天睡过去。寸步不离。
她醒过来，看到了一点寥寥的天光。她重新拿回一张照片，看清了英俊的他。
她现在最想做一件事。
在失明和死之前走走曾经和他走过的路。
8
天天坐在海边小屋里，听着海浪搏击着海面和礁石的声音。她抬起头，看到了挂在墙上的照片。照片上的妇女笑容灿烂。可是已经死了。
天天把头探出窗外。她看到了严肃拉着她的手走在漫天飞舞的雪花。她摔倒在地上，他背着她跑到了那间小屋下躲雪。他们蹲在地上抱着膝盖笑着看彼此落魄的模样。
天天把杂志拿出来，和自己拍过的照片拿出来对照，有着惊人的相似。就像说好的一样。
天天跑到附近的商店里拿起了公用电话给严肃打电话，对着话筒里说，我爱你。然后就切断了电话。
她重新回到了那间小屋。她想起了那天他们躲在这里他说的话，等我们结婚的那天我也要给你建造属于我们的海滨小屋。
她笑了，同时哭了。
天天坐在岩石上，她安静地望着远方。所有的记忆都翻开了。
四年前，学校里的摄影大赛上。他的一张树阴下的孩子获得了一等奖。影集中的那个人就是自己。她走在大片香樟的树阴下，仰着头，头顶是一片蔚蓝如洗的天空。落叶在地上被风吹得卷起来。
三年前，学生会组织去爬山。结果自己没跟上大部队的步伐，脚在攀爬的过程中扭伤了。是他背着她走在山路上爬到了山顶。很累的时候，他就放她下来，一起坐在椅子上，纵然没说几句话。
两年前，他被选为学生会主席，他当着老师和学生的面放弃了。他说有更好的人能胜任，这个人就是自己。他把自己推到演讲台上，坐在第一排椅子上，给自己鼓励。
一年前，自己的桌子上意外地收到一个信封，里面有他所有拍过的照片。他在信里说，这些东西需要一个人鉴赏。
三个月前，他和自己在学校的门口遇见。就像开学的第一天，他们也在这里遇见。他帮着自己把大包小包的行李搬到女生公寓楼下。
两个月前，他和自己恋爱。他告诉了自己很多以前的事。他十年前就爱上了摄影，和自己是同一年。他来自一个单亲家庭，他的爸爸死于脑癌。而他爸爸生平是个摄影师，留给他很多大海的照片。他说他从见到自己的那刻起，就暗恋自己了。
一个月前，被确诊为脑癌。放弃了和他见面，把他让给妹妹。
然后天天开始想他和妹妹发生的故事。
四年前，妹妹来学校看自己。结果被他莫名其妙地拉到树阴下拍照。不过他不会知道，那个人不是自己。那张封存的照片在一年前从他送自己的照片里见到。送给妹妹，妹妹很高兴。和当年自己的那张树阴下的孩子一模一样。
三年前，妹妹在一个小饭馆举行生日。自己有事，去晚了一点。出现的时候，见到他坐在妹妹的旁边，一起在吹蜡烛。妹妹对自己说，他和我们是同一天生日，十月二十三。同时他见到姐妹俩一脸茫然。他给我们敬酒的时候叫错了我们，惹得大家都会心一笑。
两年前，妹妹背着一个包来学校。结果在校门口见到了他。他帮妹妹拿东西。送到公寓楼下，妹妹对着他说，我是甜甜，不是天天。他的脸刷得通红，他低声说，我又认错了人。
一年前，他和妹妹在海边碰到。他让妹妹当他的模特，他拍了很多照片。天色很晚，他骑车把妹妹送回家。
一个月前，查出病情，妹妹和自己去海边。自己想要静静，跑到了他经常去的那块岩石上坐着。回来的时候，见到他吻着妹妹的唇，两个人很幸福的样子。她没有揭穿调头走掉了。那个晚上姐妹俩都哭了。妹妹说，对不起，姐姐，我爱上了你的男人。
于是天天想到了一个出人意料的方案。就是把妹妹彻底地变成自己。从小就长的一模一样。并且换了彼此的手机号码。天天成了甜甜，甜甜成了天天。
天天拿出新的一本杂志和上一本杂志，都是严肃拍的。她对照了一下，一张是自己，一张是妹妹。她窝心地笑了。他真得不会把她们认出来。
9
这个冬天快要过去了。
甜甜还往常一样，上班下班都是严肃接送的。吃饭时，严肃掏出一枚戒指，跪下来，说，我们结婚吧。
甜甜哭了。
晚上他们两个人去试了婚纱，她穿得像是个小公主。他对着工作人员说，这个周末我们要拍婚纱照。
这个周末如期来了。甜甜和严肃选择海边拍照。他们都是喜欢海的人。因为天还是很冷，他们穿着很单薄。一路上都是严肃提着羽绒服，拍好一张就连忙帮甜甜穿上，他怕她冻着了。
他们最满意的一张是，他站在巨石上，她拥在他的怀里，两个人接吻。背景是一片平静的海。
他们想去看看那间屋子。这间屋子对于严肃来讲，是个迷。他每次来海边，都会看。他有种预感，今天的门开了。
的确是开了。严肃和甜甜进去。严肃说，我想我们结婚了我们也要造一间这么温馨的小屋。
桌子上有杯茶是热的，冒着热气。一定是有人来过，那人还在附近。严肃想再次拜访那个老人。上次来，老人忘了带钥匙，这次他终于进来了。
出现在他们面前，让他们惊讶的是，那人是戴着帽子的天天。甜甜认出来了，严肃没认出来。他脱下外套，给天天披上。他温柔地说，天好冷，你怎么穿那么少。
天天拉着他的手，说，你们要结婚了。
他点点头，说，是。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帮我拍点照片吧。
明天可以吗，甜甜？
恩。明天上午九点我在这等你。严肃。
10
严肃准时到达小屋那。他见到了带着帽子裹得封闭的天天。还没等他打招呼，天天向前倾倒在雪地里。他慌乱地抱起她，摸着她的头，发现她在发高烧。
天天虚弱地说，你来了。
他抱着她跑到公路上，打车去附近的医院。他拿起手机想给天天拔电话，被她的手掖住了。她说，不要惊动我的家人，我不想他们为我担心了。
然后她的头斜靠在他的肩膀上。
她说，你可以抱抱我吗？
严肃抱了一下天天，说，甜甜，你会好起来的。
我快要死了。
会好起来的，等你好了，我会给你拍照。等你好了，我教你摄影，这样你可以随心所欲拍你喜欢的景致了。
我没有其他的心愿，我只想穿上婚纱让你给我拍照。
我答应你，等你可以出院了，我就带你来。
把姐姐也带来，让她帮我们拍一张。我和姐姐一样，都想成为你的新娘。
司机开慢点，这条路崎岖不平，她的身体会吃不消。
天天举手摸着严肃的脸，她哭了。她很想就这么死掉，死在心爱人的怀里。她动了下嘴，想要告诉她真相。被他的手捂住了嘴，说，别说了，我什么都知道。
天天笑了，其实他什么都不知道。
经过抢救，天天活过来了。严肃坐在她的旁边，神经高度紧张。她看着他拿着两本杂志，他说，下次我会让你和你姐姐一样成为封面。
她端倪着那两本杂志，只有她知道，严肃发表的两张作品中有一张不是自己，是妹妹甜甜。只是他不看出。
11
天天在严肃的帮助下穿上了婚纱，她和严肃还有甜甜来到海边。严肃拿着相机给她照相。天天说，严肃，我想和你合影，姐姐你帮我们照一张吧。我也想尝试下当新娘的感觉。
天天选的地址是上次甜甜拍婚纱照的那块岩石。严肃和天天的造型和上次严肃和甜甜意义，他也在这个角度上吻着她。唯一不同的是，天天戴着一顶帽子。甜甜边流着泪边对准着镜头。她的情绪很失落。但看着姐姐的笑，她不忍心揭穿真相。她不想刺激姐姐。
天天问严肃，我现在好看吗？
他指着甜甜说，你和你姐姐一样的漂亮。
天天用力地笑着给他们看。
现在你给我的一切。
回到小屋里，天天和严肃对面，甜甜找了借口出去了。天天看着不爱说话的严肃，想，他没变，还是熟悉的类型。严肃把窗户关上了，他帮她把帽子往下拉点。他说，这样会暖点。
天天说，姐姐真幸福，有你这样的男孩子爱着她。
甜甜，我会把今天我和你的照片寄给婚庆公司做成杂志发给新人们看的，你笑得很漂亮。他们一定会感觉到你是个幸福的女孩。
12
甜甜把严肃给她的杂志转交给了天天，天天哭了。
甜甜说，姐，我下个月要结婚了。你会不会来？
我会见证你们的美好时刻。天天指着封面说，上次谢谢你让他吻我，你应该花了很多时间说服他的吧。
甜甜笑笑说，没什么。这些都是你应该得到的东西。
妹妹，如果我死了，你每年要和他来我的墓前扫墓，并且把他的作品烧给我。
姐，我知道了。
甜甜看着姐姐的脸，想起了以前。
姐，你还记得吗？我的成绩很差，经常性的被老师留在办公室里补作业。有时候我很不听话，逃回家。每次都是你帮我善后，你留在办公室里帮我做枯燥的作业。
姐，你还记得吗？有次你被老师点名去市里参加跳舞比赛，你见我闷闷不乐，回家教我每一个动作。第二天，你把你上台的机会给了我，你在下面看我表演。
姐，你还记得吗？曾经有个男生喜欢我，老喜欢拦着我陪他聊天。我把这件事告诉了你，你掩护我让我先手。几次下来，那男生被我们搞糊涂了。他说过一句很泄气的话，这两个姐妹我都分不清我喜欢哪个了？
姐，你总是把好的东西留给我，我却不能为你做什么？严肃这么好的男孩子，你只为你最爱的妹妹，把最纯洁的爱情给了我。我是时候为你做些什么了？
13
天天的眼睛失明了。她的饮食起居需要妈妈照料。她的身体里充满着疼痛，人消瘦地像草。她现在是硬撑着活下去，她只有最后一口气了。
她每天都在回忆里度过。她躺在床上很感激妹妹和严肃。
他们会很幸福的。她想。
妈妈走出她的房间就是哭。爸爸走出房间就是抽烟。
她能感受到死亡的临近给每个人的心脏带来的压力。
她想安静地死去。
她也放弃了治疗。
她现在只想好好休息，好好回忆。
哪怕病痛让她整夜彻夜难眠，她都闭着眼睛，不发出一点声音，怕惊动了轮流陪她过夜的父母。
她唯一能做的只有不给他们麻烦了。
并且祝他们能幸福。
14
这是结婚前的最后一天。严肃从口袋里掏出很多手帕。上面有路人写给他们的祝福。甜甜点了下，一共有一千条。她在他的怀里哭。
她把严肃带到了家里。
她对他说，我是妹妹甜甜，不是天天。然后她把脸侧过来给他看，露出一颗黑痣。
他没有愤怒。
他扶起瘫坐在地上的甜甜，说，带我去见她。
天天躺在床上，奄奄一息。门被打开了，她虚弱地说，是甜甜带着严肃来看我吗？
严肃激动地冲上去，摸着她干瘪的手。眼泪砸在她的脸上，感觉不到。她抬起手抚摩着他的脸，从头发向下，摸到一手的水分。她说，严肃，你一定要和她结婚。
呼吸变得仓促。鼻音很浓重。死神的镰刀霍霍地响。
甜甜，祝你们幸福。然后天天说，枕头下的钥匙给你们，它能打开那间沙滩小屋。你们把我的照片放在里面。还有这些我拍的影集弄了两份，一份给你们，还有一份连同严肃送我的一起烧了。谢谢你们陪着我。
在场的几个人都在流泪，包括父母。
她最后说了句，我已经支撑不到明天了。
她闭上了眼睛，安详地去世了。
15
严肃和甜甜如期结了婚。一年后，他们有了心爱的孩子。
他和她每年都会带孩子去扫墓。严肃会给她烧很多新的作品。
他在沙滩屋子里摆放着照片。有天天的，有甜甜的，有他的，有他们合影的。
他坐在那块石头上，听着海浪的声音，他觉得幸福。他拥有两个女人的爱。
阳光和海风在屋子里肆意的穿行。
孩子现在会叫他爸爸了。
甜甜对他说，我爱你。
抬起头，天空像是浮现天天的脸，他说，我爱你们。
而远方是刚学会走路的孩子在追着甜甜，她们欢声笑语响彻在他的耳边。
看着她们，他看到了曾经他和天天在沙滩上奔跑幸福的场景。
他们的新房里放着两张结婚照，一张天天和他的，一张甜甜和他的。
他偶尔会想起天天。
同时也会联想到甜甜。
是她们一对姐妹造就了他非凡的记忆。
他对着大海，大声地喊，我爱你们，天天和甜甜。
遥远的地方传来回音，我们也爱你，严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