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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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就坐在父亲身边。父亲已经很老了,不须多看就知道,因为他的苍老早已明明白白。“老”是个极能体现时间的一个词。现在说父亲很老仿佛并不确切,他还只有五十七岁。但此刻,坐在我身边的父亲,他的身上无一处不布满了岁月的风霜。这风霜的印痕仅仅是时间作用的结果吗?

    没有老的父亲脾气躁烈。贯满我幼年时的双耳的是父亲如雷的吼声。

    五岁那年,大我两岁的姐姐不知怎么惹恼了父亲,在他抄起扁担进行的威吓都失效后,他青黑着脸老鹰抓小鸡似的抓起姐姐大步奔到河边,倒提了姐问她还闹不闹。姐姐的头触着水面了,一张小脸早已煞白,而远跟在后面偷望的我吓得不会哭了。

    有一年大年三十吃完团圆饭,母亲和父亲为一点小事吵嘴,他们越吵越凶,爷爷奶奶忍不住说了几句。——每逢此时,我们姐弟大气也不敢出——父亲大吼一声,一拳击破了他和母亲的卧室隔墙。母亲高声怨怒他大年三十让一家老少不得安生,他在母亲的话音未落时一古脑地把神龛上的香烛扫到了地上。那个年过得很阴暗。

    印象深刻的这类事件似乎还有很多很多。比如我们姐妹的农活没按他的要求做好,比如我们姐弟在学校顽劣了,比如他的好心好意不被人理解这些时候,他的暴怒如急风骤雨,蒲扇般的巴掌随时可横扫一切似的。我们在他的怒火中噤若寒蝉。

    可是父亲很能说笑的。村人们聚在一起时,他在人们的要求下有时清唱一两段地方戏,有时兴致勃勃地给人们讲些俚趣故事。他爽朗的笑声震得树上的雀儿都会掉下来。人们欢喜他的诙谐风趣。但在家里,我极少看到他的笑颜,即使在饭桌上吃饭,他的眉也像常皱着。是一家老小的日子压皱了他的眉吗?

    十三岁时我就离家读书了。离家读书的日子里,我想母亲,想爷爷奶奶姐姐弟弟妹妹,就是很少想父亲,几乎是不想。如果偶尔想起他了,也总是他暴跳如雷的样子。父亲在田间地头忙碌时肯定也不会想到我的,我这样想。

    暴烈的父亲在我心中健壮强悍着。奇怪的是长大后的我却并不怕他了。他的儿女中好像只我一人敢正面迎着他的怒火,他的气焰通常在我毫不退缩的尖叫声中软弱下去,我因此而得意洋洋。可这种状况并没维持多久,不知怎么地,他说老就老了,这让我有点猝不及防。

    父亲老的速度太快。每一次我回家,都会发现他衰老的痕迹。他的发更灰白更稀疏了;他的脸瘦削下去,一直的;他额上面庞上的皱纹更密更长;他魁梧的身躯一天天地嶙峋,腰更伛偻了;他走路不再抬着头,那低头的样子,我相信一阵风都能刮跑他。父亲不再坚强的站立和迟缓的行走,让我变得心痛和伤感。

    老了的父亲脾气好起来,我得慢慢去适应他越来越平易的性子。他常在清晨早早起床,轻手轻脚地把前屋后院打扫得清清爽爽。他轻言软语地和母亲商量着家事,这时我会有些不置信地想起他从前的雷霆万钧。我们回家后他开心地与孩子们逗笑,任孩子们没大没小没长没尊地揪扯他的胡子和头发,他呲牙咧嘴的模样很夸张。最令人受不了的是他望着我们的眼光一下子那样的温存。我生病的那年,父亲骑着自行车来看我。我梳头时,青黑的头发大把地掉,他俯下身将我的长发一一捡起团成团,叹了一声。在他的叹息里我的泪差点落下。

    有一次我回家仓促,没来得及告诉父母。当父亲看到我的那一瞬表情急剧变化着。诧异,无措,急迫,还有惊喜。他喊着母亲,她妈妈,你二女回来了,该做点啥好吃的呢。他的呼喊竟让我觉得陌生。立在门口,我望着父亲,我不知道,年轻暴躁的父亲和衰弱平和的父亲,哪一个才是他更为本真的样子。我不知道,我要的究竟是哪一种形态的父亲。

    我开始认认真真地回忆起父亲的一切。在回忆中我觉得我一直离他很近,就像现在,我坐在他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