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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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当年,十六岁的修竹,还未出落为一个英俊的少年,倒像是刚刚拨土而出的绿竹,羞赧,嫩涩。轻纺院校之类,就是这个赤脚田埂泥水上的男孩子心目中所向往的天堂。将来能分配到县城某个纺织厂,在万花丛中选个媳妇过日子,少年的心理憧憬着那美好的未来。

    录取通知书来了,修竹因了全区第一名的成绩,被我军一所重点大学提前录取了,成了类似于神童般的全校年龄最小的学员。

    (二)

    身心尚未发育成熟的修竹,学习生活在恢复高考第一年所招考的年龄参差不齐的清一色男子中,像是个小动物中的“末拉渣”那般,跌跌撞撞地跟头把式地摸爬滚打着度过了四年。

    修竹是拿到学士学位证书的六名学员之一,择优分配,队干通知他去青岛某军事基地报到。打点好行装,就在动身之际,又莫名地改派他去山西了——在江南人的心目中,山西近似于大漠孤烟直的蛮荒之地。

    多年后,事实的真相浮出水面,是一个大城市出身的同学,以一百二十元的价码,请队干们一餐,而置换了这位农民儿子的前途及命运。修竹像是被发配,又像是被遗忘荒芜之地,一去三十年之久。

    (三)

    身为独子的修竹,双亲望眼欲穿,盼儿早日转业回归家园。唯一的途径是在家乡给他张罗个媳妇。无奈世道变了,姑娘们看重的是两情相守,谁也不愿把青春虚掷给看不见、摸不着的最可爱的人。

    甚至连压锭减员的纺织女工,也不愿把爱情奉献给那黄土高坡上的人儿,说什么,你回来,我就嫁!修竹这个恼啊——我能回去,还娶你吗?

    眼看着修竹一年一年长大成熟,家乡的姑娘硬是无人问津。白发娘亲欲享天伦之乐的美梦化为了泡影,权力下放给了修竹——自己找媳妇吧!

    军营里的单身干部楼,又称和尚楼,但是不乏有关两性的启蒙教育。说山西的女子温柔似水,自古选娘娘之处;又说东北女子激情奔放,泼辣能干

    修竹暗想自己性情内向软弱,要是能娶个东北女子,下一代也不受人欺了。战友讲,他的老父母在火车上认识了一个东北女孩,恰恰不远三千里之遥,就在本地上大学。像是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修竹如愿以偿。

    不曾想,这位外表高挑性情爽直的美妻,选择嫁给修竹,是冲着江南男子会心疼媳妇来的。这下可苦了修竹了,生活上要事事关心照料娇妻。真有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之憾。

    (四)

    修竹的最大心愿是生个女儿,据说,女儿是爸爸上辈子的情人,一个男人被两个女人爱一生,该是多么幸福啊!

    儿子呱呱落地,喜悦着双方的老人。洗着尿布的修竹,唯愿儿子将来比自己有出息。

    (五)

    一日,十岁的儿子神经兮兮地问:老爸,你每月工资是多少?

    修竹如实答道:壹千多点。

    儿子一脸不屑:还不如捡破烂的挣得多呢!

    二日,黎明时分,东天鱼肚白。修竹扒拉儿子起床:快起来!起晚了,破烂都被人家捡走啦!

    儿子嘟着小嘴:有你这样的爸爸吗?连觉都不让儿子睡好。

    修竹愤愤地:等你把觉睡好了,那垃圾箱都被人翻捡无数遍了,你还能捡到值钱的东西吗?你拿什么挣大钱?

    三日,儿子趴在窗台上惊呼:老爸,你快看,大傻子拿着铁锹追赶一个手拿耙子的人,好凶啊!都打出血了,他要杀人吗?

    修竹:这院子是大傻捡破烂的地盘,容不得外人侵犯。你也得长得壮壮的,将来捡破烂也得打出自己的势力范围来!

    (六)

    中年的修竹,想到年迈的父母,真的该思考荣归故里了。终于“熬”到了师级,达到了进家乡所属某市的条件。东北的老婆说,能进大城市,就跟你回!

    没成想,军转办的人回答:行政师级的干部,留在市区,由组织部委以副局长级以上的重任;技术师级的干部,由人事局分管,还是哪里(农村)来,回哪里(农村)去!

    修竹拿出军转干部条例,法律规定行政、技术干部一视同仁。可是,地方有土政策。修竹苦苦奋斗、坚守了近三十年的军旅资历,仍圆不了他回归家乡安稳生存的梦想。

    唉,哪里黄土不埋人啊!

    (七)

    修竹进修一个月回来了,要老婆进站台接他。这一个月里,多少男学员心旌神摇啊!围着那几位搔首弄姿也挽不住青春尾巴的女学员,像是发情的动物屁颠屁颠地转。

    修竹看着这些人的情态,感觉真可笑。他阳光灿烂般的笑容,溢出的是婚姻情感的满足与幸福,没有哪个女子再不识趣地走进他的心田。

    下车的刹那,修竹惊呆了:日思夜想的引以为豪的老婆,站在车门下,身体瑟缩着,头上还莫名地围着一方纱巾,显得老土滑稽。这时,他感觉后背有一双眼睛灼疼了、刺穿了自己,猛转身,但见同班的那位美女正站在车门口,浅笑盈盈地瞅着他们。

    修竹慌乱地伸手想把老婆的纱巾扯下来,让美女同学见识一下老婆依然俊美的脸。恰巧老婆低头来接他的行李,阴差阳错地闪过了这一抓。修竹的手扬在半空中,定格为一个特写镜头。这一幕,恰恰被美女同学看在眼里,一脸的惊诧,凝固在笑脸上。

    老婆浑然不觉修竹微妙的心理变化,仍亲亲热热地来挽他的手臂,这一刹那间,修竹羞愧地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八)

    十六岁的儿子放学回来,兴奋地喊道:老爸,你没抱错孩子,我是你儿子!

    修竹质疑的神情透过厚厚的眼镜片:我怎么会生出你这样一个不求上进的儿子呢?老子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自立了,自己养活自己了。

    儿子欢喜道:我小时候,你总说抱错了,我心里挺害怕的。今天,我找到证据了,我不但长得特像你,而且血型也对上了,这回儿你可赖不掉了。

    修竹叹息道:谁养大的孩子,长得就像谁。我是a型血,你妈是b型血,我们的血型配伍,能生出五种血型的孩子,这是科学,你是ab型血,不能证明什么。

    儿子眼眸中闪闪的青春火焰,像被一股寒流袭灭了,顿时黯然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