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当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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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想存储一个电话号码，竟然手颤抖得按不下数字键。刚刚这个号码，传来您走了的消息。第一个反应：您才多大岁数啊？由您的女儿推算，您年过花甲，还未到古稀。在人类寿命普遍增加的今天，您的离去不能不说，还是早了一些时日。
手仍在颤抖，写不成文字。字迹抖成了一团一团，像是哭泣您的泪滴。微微闭上眼眸，您的音容笑貌就浮现于眼前了：炯炯有神的大眼睛，能洞穿站在您面前人的真伪。真诚者受到您发自内心的赞许与褒奖，虚伪者在您的眼神里无处可逃，失去了藏身之地。您声若洪钟，铿锵出铮铮铁骨的质地，爽朗的笑声涤荡着听者的心扉。洁净是您的本色，不嗜烟酒，不吃荤物，以素淡为生。旺盛的生命力展现出您充沛的活力，全身心地投入到伟大的新农村建设的事业中。您这样一位叱咤风云的人物怎么就突然离去了呢？
追忆逝水流年，回顾我的人生历程，不可否认，您是我的恩人。拆分、组合您的名字，恰是那恩重如山的写意。离开父母出发，您的所在地是我人生的第一个驿站，我在那里第一次步入纷繁的社会，加油，充电，又出发，直至走到了今天。
那是八十年代初期，您这个烈士的遗孤，带领村民致富，把一个黄土高原上的贫困小山村，建成了“共产主义社会”初级阶段的新农村的样板——老有所依，幼有所养；楼上电灯电话电视电冰箱，街上摩托车队汽车队壮大了农民扬眉吐气的阵势。村民实施义务教育，免费医疗。路面硬化，整齐划一。街道树为黄土高原增添了一抹绿色，树下成排的花草，妆点出太行山麓一处美丽的景致。
我不唯心，但相信冥冥之中有个定数。相隔三千里之遥，您那里没有我的亲朋故交，您那里不是我的祖籍故里。没有任何理由或机缘，一个大城市里的高中女学生，只身前往您那里做一名山村女教师。
2、我的家人，向来崇尚学术，远离政治。不知何故，妈妈在健康报中无意裹挟会一本共产党员。在那个图书杂志匮乏的年代，百无聊赖的我下意识地翻看着。只对文学感兴趣的我，书中的政治色彩极为浓烈的篇章，对我毫无意义。直至翻检到封底，一幅人物照赫然眼前。不是电视里有影广播里有声的政要，而是一个陌生的面孔。仔细端详：宽阔的额头，方正的脸庞，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熠熠生辉的眼睛。稍显不足的是胡须稀疏。若是一副络腮胡，或被剃光后隐约着铁青的胡茬，那么这就是一位阳刚气十足的男子汉形象了。那纯正的目光中，透出的是明亮的心地，我读出了一种似曾相识的亲切感——威严中饱含着微笑，敬畏中可亲可感。
由这幅照片，返回头来，读那篇与人物相关的报告文学。您赫然的政绩在此不一一累述。但是，您为中国新农村发展的历史浓彩重抹上了一笔亮色，农民从您那超前的思想观念及实干中看到了富足起来的光明。您的政绩不失为黄土高坡上擎起的一柄火炬与旗帜。尤其是在那个百废待兴的特殊的历史时期，具有了划时代的意义。
这些，并没有打动我的心灵。我对政治宣传持有质疑的态度，还有点事不关己的漠视倾向。结尾部分，深深吸引着我的眼球，萌生出求证的好奇心：投资三十万元，建立了一所现代化的小学，学生的书本、服装，全部免费供给
直到八十年代中期，若是谁拥有万元的存款，就被形象地称为“万元户”会震动方圆百里。那时的三十万元，不亚于当今的三百万、三千万。精准确凿的数字，是最有说服力的。
我眼前豁然一亮，何不去那里当个山村女教师呢？体验生活，为文学创作积累素材。怀着好奇心，憧憬着美好的前景，伏案写下了一封充满豪情壮语的自荐信。按那篇报告文学中的地址，附上高考语文吉林地区第一名的成绩单，与中华律师函授中心、及人文大学法律系函授的文凭，一同寄了出去。收信人写得就是党支部书记——您的大名——恩山。
3、东北的仲秋来得明朗，来得凛冽。阔叶林早已落叶翻飞成了金黄的记忆，针叶林也脱下了绵密的衣裳。树枝光秃笔直地戳向高而远的蓝天。接连三封信都石沉大海。于无望中重蹈着自学的时光；于无奈中祈祷着奇迹的发生。
一封盖有鲜红鲜红公章的招聘函呈现于面前时，妈妈对女儿瞒天过海背着她联系招聘单位将远走他乡的举措充满了不解和困惑：我怎么对你不好了，你非要离开我？
雏鹰要历练飞行的翅膀。面对妈妈委屈痛惜的眼泪，我的心一阵阵地缩痛。放飞理想本该是喜悦的事情啊！相信您的女儿，会走好自己选择的人生之路的。我没敢等待出差的爸爸回来送行，妈妈的眼泪几番动摇了我出走的决心。我的心感知到了妈妈的疼痛，我的心感知到了妈妈无奈的挽留。我犹豫了，于心不忍了。
害怕看到妈妈和妹妹们送别的眼泪，我狠狠心抛出了一句决绝的话语：我去工作，又不是去死，谁也不许哭。
我面带微笑，心却在流泪，还是义无反顾地踏上了南下西行的列车。不知道那个未知的世界里等待着我的将是个什么样的命运。辗转三天三夜，由东北的大城市来到了黄土高原上的一个小山村。
夕阳映红了坐落在高坡上的那个小山村的时候，我披着霞光，从接战的车上迈下了脚步，踏踏实实地站在了这块神奇的土地上——大地母亲厚实的怀抱里。
4、我一眼就认出了您。您被迎接我的几位人物簇拥着，鹤立鸡群，显示出您的地位及威严。而您看到我时的刹那，下意识的反应就是停下了向我走来的脚步。于是，那些人也停了下来。
敏感而又自尊的我，上来了一股不识时务的犟脾气——您不过来，我还不走过去呢。我站在车旁一动不动。相持了多久？还是您大度从容地率领那些人迎了过来。相视礼貌地点一点头。您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大家默默地跟在您的身后，走进了一所大宅院。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影壁墙，上面彩绘着松鹿鹤的图案，那是福禄寿的代名词象征物。我油然想到了鲁迅描述的三味书屋的迎堂壁画。
落座于宽敞明亮的会客厅，几株大型盆栽绿意浓郁。可是，人们却都敛声息气，沉默不语。我“噗哧”一笑，打破了厅内的寂静，几双惊诧的眼神投向了我。
你们是不是以为我一名男生？万万料想不到三千里外来的这个“待业青年”竟然是个女孩子。
好一个厉害的小女子！
您的一声由衷的赞叹，使整个会客厅的气氛顿时轻松了下来。大家七嘴八舌地问这儿问那儿，我一一应答。既验明了我的身份，又说明了应聘的原委。这时您投来一抹长者的慈爱的目光——您的年龄与我的父母相仿。
当其他的人走后，您叫出了爱人、女儿，一一介绍，并告诉我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此时的您，没有了支书的威严，完全是一副家长呵护儿女的形象。
从此，您的女儿成了我的闺中密友，您的爱人成了关爱我的阿姨。节假日里，我在您家度过。
跟我一同招聘来的五位教师中，有一位郑州大学毕业的青年，清秀俊朗。您时常以半开玩笑的口吻，探试我与他到底有没有情缘：你们就扎根这里吧！我在校园西侧，给你们建一座小楼那位青年羞红了脸，我头摇得像拨浪鼓。您不解而失意地叹了口气，像是儿大不由娘的无可奈何的神情。
5、农村的经济快速发展，并不与精神文明的提升同步。小农意识，落后的愚昧的观念顽固地在阴暗的角落里孳生蔓延。当地的民办教师抱成一团，对我等投来异样的警惕的排斥的眼光——好像我们抢走了他们手中的桃子。我感觉到了无形的压力。无论我多么平易近人，也只能徘徊在他们情感的边缘地带，怎么也融不进他们的心中。感觉到我等是政治宣传的道具。
我的预感，半年后得到了证实，相继有三名外聘教师以种种理由被打发走了，就剩下我与那位青年。有风声说下学期也要辞退他时，他不知道出于何种心理，在我看来简直是莫名其妙，甚或是一场闹剧，他与一名民办女教师订婚了。
当初，我虽然无意于他，见他移情别恋，女孩子的自尊心还是受到了强烈的冲击。我拒绝参加他的订婚仪式。从此也视他为陌路。他也是极力回避与我正面相遇。
媒体的大肆宣传之后，是无尽的寂静与冷漠。那几位招聘教师的相继离去，使我意识到：道具该走下政治舞台了。有了朝不保夕之感。这时，多少理解了那个青年的选择。但是，在内心深处仍然认为他的举措是愚蠢的，是不值得的，甚或是不光彩的。那个女教师实在是丑陋得拿不出手，见不得人，就因为她的堂兄是村长吗？
在工作之余，我埋头于高考复习。足不出校园，很少去您的家品尝阿姨拉面的手艺。您的两个在城里工作的女儿，每天下班后，特意过来陪我说说话，散散心。
6、冬去。春来。夏至。两姐妹相继出嫁进城了。或许是受您的嘱托，或许是我们姐妹的情谊，她俩想做红娘，把我也嫁到城里去。相亲的日子定在周日。我却在周五接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这有生以来的第一次相亲就这样被搁浅了。终究也没有见到那位大学毕业的在某大局任团支书的青年人——根源还在于我对从政人员的偏见，不信任，他要是普通的技术干部，我或许能前往一见。
当办理大学录取手续的时候，才知道您背后为我做了什么。把我嫁入城里跟您的女儿们生活在一个城市里，是您作为长者的最朴实最美好的心愿。把我的户口由东北迁入您女儿所工作的单位，为我以后升学、就业扫清了地域上的障碍，铺平了成长的道路。这一切，都不是我所能想到的。我涉世不深，根本就不知道什么。
我是幸运的，受到您的惜重；我是智慧的，受到您的赏识；我是勇敢的，受到您的赞扬。您送给我最高的褒奖辞是：这个小女子真厉害。缘于我不畏您的强权，为其他的教师争得了利益，当然也包括我自己的生存权利。
7、有一个智慧的小插曲，成为您好奇心解不开的谜。您见我查词典，不看偏旁部首，不查笔画，像是随意一翻，就找到了那个词汇所在的页码，前后误差不过三两页。您以为我在那本词典上动了什么魔法，不信这个邪气。要我进城听课时，去新华书店给您买回一本同样的辞典。您左一翻，右一翻，百思不得其解，怎么就找不那个词汇呢？
我得意地有几分卖弄地伸手轻轻一翻，就找到了。您忽闪着一双孩童般求知的大眼睛，纯净、明亮，又透出几许钦佩之情。我忍俊不禁这雕虫小技，告诉您一点也不神奇，我是按音序查字法。因为大致了解了音序所在词典中页码的位置，一翻就在它附近的几页中了。
您把那本词典抱了回家，说比日后将要跟我一决高低。这时的您，放下了支书的威严，像个求知若渴的学生，言谈举止又充满了童真童趣。或许我是唯一一个在您面前不受威慑的人，率性而为的性格，跟在您鞍前马后唯唯诺诺的他人形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惧怕您什么呢？这里不是我久留之地，我仅仅是个匆匆的过客而已。我不会迎合政治而宣称什么扎根小山村。因而，有的只是对于一位长者的敬重。
无欲则刚。您看得很清楚，很透彻。出于一位领导前瞻或长者的责任，您在我不知情的前提下，做了一位父辈替儿女操心的事情。我没有辜负您的赏识，出色地完成了教学任务，又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大学。
8、是您亲自把我送进了大学的校门，节假日，回您家度过。是您亲自把我送进了爱人的军营，并送来了米、面、鸡蛋——鸡蛋埋在米糠中保鲜。
还记得，我谈恋爱时出现了一点波折。我像个有恃无恐的女儿，受不得半点委屈，跑回了您的家里。听完我的诉苦，阿姨疼爱地说：你要是真的不喜欢他，就在家住到开学吧！
您则清醒而理智地打断了阿姨的宠惯，严肃地批评我说：你别得理不饶人，赶快回到他身边去。男人都是直到入了洞房，才能确定娶得是谁。
当时，我很委屈，很难过。听您这样的口气，感觉您不通情理，没有站在我一边。伤心地暗想，不是自己的亲生父母，还是隔着一层啊！我没有理由呆下去，回去就回去，看他怎么说！
随着人生阅历的增长，我越来越体会出您当年批评的意义了。您以过来人的心理，洞悉了他婚前的不确定的思想，表面是为他开脱，其实是让我这个任性的小女子经受住挫折，从大局出发，学会懂得男人的心理，以便更好地掌控自己的婚姻，更好地把握自己的幸福，更好地生活。
9、弹指间，二十年过去了。其间，求学，求职，结婚，生子，随迁东北忙得焦头烂额，晕头转向，竞争得弦绷得紧紧的，得不到放松与喘息。待到尘埃落定，首先想到得就是您。几经周折，拨通了您家的电话。我刚刚报上姓名，原以为您会惊喜万分，您却迎头棒喝：你个小没良心的，跑到哪里去了？这些年也没个音讯，害得你阿姨时常念叨，也不知道你过得好不好？
我好着呢！在没有混出个所以然之前，我拿什么像您汇报啊？
体会到您有一万个不放心，我连夜写了一封长信，详细地讲述了二十年来的生活经历，好让阿姨也放心。虽然劈头盖脸挨了您的责骂，但是心里是暖暖的软软的，这俨然是长者对小辈既爱又恨的牵挂。可见，当年的情也真，意也真。
我们相约，等儿子考上大学，我就回第二个故乡，看望您和阿姨。我急切切地邀请您和阿姨夏天来看大海。您说阿姨得了严重的风湿病，生活不能自理，需要您衣食上的服侍。我想象着当年您这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男子主义者，怎么改造得如此彻底，精心地伺候着患病的妻子？
交谈中，感知到了您现状的凄凉。儿女们都大了，都飞了。没有时间和精力照顾您。新一届的领导班子，把成千上万的集体资财转手划拉进了自己的腰包里。这个当年的“共产主义社会”初级阶段的示范村，如今富了个别人。集体却亏欠国家贷款天文数字。您想不通，又无力回天，反问我这是怎么了？
我听出了您的愤愤不平和无限的惋惜之情，就像一个打江山者，看到他的子孙败家那样的痛惜不已，而又无能为力，无可奈何。我不知道说什么话语能安抚您这颗历经沧桑磨难的心灵。只是宽慰您多多保重身体，等着我回去看望您。
得知您的电话后，我告诫自己一定要隔三差五送去几声问候，温暖您的心灵。第二次接通电话时，您正在黄山之巅看云海。第三次接通时，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说什么您的电话给他了。请他告诉我您的新号码，他却说不知道。就这样，我们又失去了联系。
10、白驹过隙，一晃两年过去了。
昨晚，一位朋友从你感知到疼痛了吗一文中，找到那句我隐藏其间的悲情话语：或许早逝也是我的宿命？
他开导我良久，要我乐观起来，珍惜现在幸福的生活。年华可以流失，但是年轻健康的心态不可丢失啊！丈夫爱你，儿子爱你，亲朋好友也爱着你，你还有什么不满足吗？
他不理解我悲情的情愫从哪里来？我回答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如此伤怀。或许是太多的渴望没有实现吧？我渴望儿子考入一所理想的大学；我渴望家庭安逸舒适幸福；我渴望工作环境安定愉悦；我渴望亲朋好友健康快乐；我渴望行万里路，读万卷书，写万篇华章
友人笑了，哈哈，你这些渴望都是不难实现的啊！只要有钱，有时间，都能实现的。我悲观地回答，有时间的时候，没有钱；有钱了，没有人来陪伴；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更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
在这样悲伤的情绪中结束了对话。梦中，我要死了，得了某种癌症，且是晚期。生的渴望需要及时的救治。然而，是妈妈冷漠的眼神。意思是治病也救不了你的命，更何况是治不好的病了。与其浪费钱财，还不如早早地死去。我又向其他的亲人求救，都冷漠地拒绝了我。
在悲愤与绝望中醒来。没有立即起床，而是懒懒地回放这些绝情的镜头，一遍一遍咀嚼着这份寒彻心骨的悲哀。天阴沉沉的，很低。
11、不得不起床了。下地后我翻出通讯簿，查到了某同学的电话，上次就是他找到了您。他懒洋洋地打着哈欠。我说你还没睡醒啊？黄土高原上的太阳还没升起来吗？
他笑了。说你找的人死了，找新号码也没用了，你打过去也没人接了。我一时反应不过来，竟也笑道：是啊，没有通向天堂的电话号码。
我并没有感觉到天塌地陷的震撼。然而，拿着电话的手却颤抖成了一团，抖得在眼前直晃，存储不了他的号码。
半个小时后，我坐在桌子前，拿起了笔，像是要给您写一封寄望天堂的信。笔不听使唤，眼前的字抖得一团一团，犹如一滴滴摔碎在纸上的泪珠，模糊不清。想起了您接到我的信时对我的批评：学历提升得很高，可是字迹还没有练好，没有长进。
我清楚您从来不给我写回信的。但是，我的每封信您都摆在客厅里书架上最醒目的位置上。曾经有几次，我想把那些信偷偷地拿回来保存，终怕您会发觉，抑或会生气，而作罢。
12、我又拨出了一个电话，再次证明了您离去的消息。当年您家门庭若市，他是常客。居然不知道您何故突然离去，更没有前往给您送行。我质问他这些年没有去您家走走亲戚串串门——他曾经是您的转折亲。他支支吾吾答不上来。由此，可见您的晚景是多么的凄楚啊！
趋之若鹜成了历史，门可罗雀是当今的实事。人去楼空，阿姨被女儿接走了。当年那个显赫一时热闹非凡的大院，静寂无声，铁将军也睡着了。
依稀间，看到您站在门廊前舒展筋骨，看到我从影壁墙侧面款款走来。您笑眯眯地注视着我，努努嘴，示意我看前庭那株紫丁香开得正艳，香色正浓。这是我带领学生从朱德元帅抗日时隐蔽的小山沟的破庙前移来的，美化校园的时候送给了您一株。那时，我还不知道丁香具有哀怨的象征情结。
您又给我看一盆生机盎然的君子兰，坚挺的花柄顶端，攒聚着火焰般的花朵。这是我从东北放在竹笔筒里带来的一株幼苗长成的，当初它只有嫩嫩的两个叶片，如今像严阵以待的士兵，整整齐齐排列着，叶脉呈方格状，清晰可见，是君子兰中的上品。
13、高考进入了倒计时。却传来了您走了的消息。
头轰得一声，脸涨得彤红。欲哭无泪，手脚冰凉——我发高烧了。
我只等儿子考上大学，才能得以身心的解放。那时，看望您是我的首要。还有一个写作者私密的渴望——回到您的身边，听听您的人生故事。您的传奇人生，就是一部最有重量，最有思想，最有内涵，最有价值的史书啊！
您从枪林弹雨中走来，童年、少年是抗日的诗篇；青年伴随着新中国成长；而立之年经历了文化大革命的风霜；不惑之年带领村民步入小康——这时候，我们相遇在太行山麓的黄土高原上。我们习惯把四十岁至五十岁的人生称为中年，那正是人生中最鼎盛最辉煌的时期。
我没有看到您老态龙钟的样子，我的记忆里定格了您年富力强的形象——成为一个永恒的形象。
大恩不言谢。遗憾的是，您没有给我言谢的机会。我多想闲暇时光，住到您的家里，陪您聊聊家常，晒晒太阳，听您讲故事。然后，回到君子兰盛开的书房，伴着清香，一页页地书写，写出一部荡气回肠的史书！
您走了，把那些有价值的素材也带走了。大人物的离去，悼词中常用一句话：对中国历史造成了不可估量的损失。
我也想借用这句话：您的离去具有同样的不可估量的损失，于我如此，于中国新农村的改革历史更是如此。
恩重如巍巍太行山，恩重如滔滔黄河水，恩重如皇天后土。
长歌当哭。以此缅怀您——我的恩人！
1、想存储一个电话号码，竟然手颤抖得按不下数字键。刚刚这个号码，传来您走了的消息。第一个反应：您才多大岁数啊？由您的女儿推算，您年过花甲，还未到古稀。在人类寿命普遍增加的今天，您的离去不能不说，还是早了一些时日。
手仍在颤抖，写不成文字。字迹抖成了一团一团，像是哭泣您的泪滴。微微闭上眼眸，您的音容笑貌就浮现于眼前了：炯炯有神的大眼睛，能洞穿站在您面前人的真伪。真诚者受到您发自内心的赞许与褒奖，虚伪者在您的眼神里无处可逃，失去了藏身之地。您声若洪钟，铿锵出铮铮铁骨的质地，爽朗的笑声涤荡着听者的心扉。洁净是您的本色，不嗜烟酒，不吃荤物，以素淡为生。旺盛的生命力展现出您充沛的活力，全身心地投入到伟大的新农村建设的事业中。您这样一位叱咤风云的人物怎么就突然离去了呢？
追忆逝水流年，回顾我的人生历程，不可否认，您是我的恩人。拆分、组合您的名字，恰是那恩重如山的写意。离开父母出发，您的所在地是我人生的第一个驿站，我在那里第一次步入纷繁的社会，加油，充电，又出发，直至走到了今天。
那是八十年代初期，您这个烈士的遗孤，带领村民致富，把一个黄土高原上的贫困小山村，建成了“共产主义社会”初级阶段的新农村的样板——老有所依，幼有所养；楼上电灯电话电视电冰箱，街上摩托车队汽车队壮大了农民扬眉吐气的阵势。村民实施义务教育，免费医疗。路面硬化，整齐划一。街道树为黄土高原增添了一抹绿色，树下成排的花草，妆点出太行山麓一处美丽的景致。
我不唯心，但相信冥冥之中有个定数。相隔三千里之遥，您那里没有我的亲朋故交，您那里不是我的祖籍故里。没有任何理由或机缘，一个大城市里的高中女学生，只身前往您那里做一名山村女教师。
2、我的家人，向来崇尚学术，远离政治。不知何故，妈妈在健康报中无意裹挟会一本共产党员。在那个图书杂志匮乏的年代，百无聊赖的我下意识地翻看着。只对文学感兴趣的我，书中的政治色彩极为浓烈的篇章，对我毫无意义。直至翻检到封底，一幅人物照赫然眼前。不是电视里有影广播里有声的政要，而是一个陌生的面孔。仔细端详：宽阔的额头，方正的脸庞，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熠熠生辉的眼睛。稍显不足的是胡须稀疏。若是一副络腮胡，或被剃光后隐约着铁青的胡茬，那么这就是一位阳刚气十足的男子汉形象了。那纯正的目光中，透出的是明亮的心地，我读出了一种似曾相识的亲切感——威严中饱含着微笑，敬畏中可亲可感。
由这幅照片，返回头来，读那篇与人物相关的报告文学。您赫然的政绩在此不一一累述。但是，您为中国新农村发展的历史浓彩重抹上了一笔亮色，农民从您那超前的思想观念及实干中看到了富足起来的光明。您的政绩不失为黄土高坡上擎起的一柄火炬与旗帜。尤其是在那个百废待兴的特殊的历史时期，具有了划时代的意义。
这些，并没有打动我的心灵。我对政治宣传持有质疑的态度，还有点事不关己的漠视倾向。结尾部分，深深吸引着我的眼球，萌生出求证的好奇心：投资三十万元，建立了一所现代化的小学，学生的书本、服装，全部免费供给
直到八十年代中期，若是谁拥有万元的存款，就被形象地称为“万元户”会震动方圆百里。那时的三十万元，不亚于当今的三百万、三千万。精准确凿的数字，是最有说服力的。
我眼前豁然一亮，何不去那里当个山村女教师呢？体验生活，为文学创作积累素材。怀着好奇心，憧憬着美好的前景，伏案写下了一封充满豪情壮语的自荐信。按那篇报告文学中的地址，附上高考语文吉林地区第一名的成绩单，与中华律师函授中心、及人文大学法律系函授的文凭，一同寄了出去。收信人写得就是党支部书记——您的大名——恩山。
3、东北的仲秋来得明朗，来得凛冽。阔叶林早已落叶翻飞成了金黄的记忆，针叶林也脱下了绵密的衣裳。树枝光秃笔直地戳向高而远的蓝天。接连三封信都石沉大海。于无望中重蹈着自学的时光；于无奈中祈祷着奇迹的发生。
一封盖有鲜红鲜红公章的招聘函呈现于面前时，妈妈对女儿瞒天过海背着她联系招聘单位将远走他乡的举措充满了不解和困惑：我怎么对你不好了，你非要离开我？
雏鹰要历练飞行的翅膀。面对妈妈委屈痛惜的眼泪，我的心一阵阵地缩痛。放飞理想本该是喜悦的事情啊！相信您的女儿，会走好自己选择的人生之路的。我没敢等待出差的爸爸回来送行，妈妈的眼泪几番动摇了我出走的决心。我的心感知到了妈妈的疼痛，我的心感知到了妈妈无奈的挽留。我犹豫了，于心不忍了。
害怕看到妈妈和妹妹们送别的眼泪，我狠狠心抛出了一句决绝的话语：我去工作，又不是去死，谁也不许哭。
我面带微笑，心却在流泪，还是义无反顾地踏上了南下西行的列车。不知道那个未知的世界里等待着我的将是个什么样的命运。辗转三天三夜，由东北的大城市来到了黄土高原上的一个小山村。
夕阳映红了坐落在高坡上的那个小山村的时候，我披着霞光，从接战的车上迈下了脚步，踏踏实实地站在了这块神奇的土地上——大地母亲厚实的怀抱里。
4、我一眼就认出了您。您被迎接我的几位人物簇拥着，鹤立鸡群，显示出您的地位及威严。而您看到我时的刹那，下意识的反应就是停下了向我走来的脚步。于是，那些人也停了下来。
敏感而又自尊的我，上来了一股不识时务的犟脾气——您不过来，我还不走过去呢。我站在车旁一动不动。相持了多久？还是您大度从容地率领那些人迎了过来。相视礼貌地点一点头。您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大家默默地跟在您的身后，走进了一所大宅院。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影壁墙，上面彩绘着松鹿鹤的图案，那是福禄寿的代名词象征物。我油然想到了鲁迅描述的三味书屋的迎堂壁画。
落座于宽敞明亮的会客厅，几株大型盆栽绿意浓郁。可是，人们却都敛声息气，沉默不语。我“噗哧”一笑，打破了厅内的寂静，几双惊诧的眼神投向了我。
你们是不是以为我一名男生？万万料想不到三千里外来的这个“待业青年”竟然是个女孩子。
好一个厉害的小女子！
您的一声由衷的赞叹，使整个会客厅的气氛顿时轻松了下来。大家七嘴八舌地问这儿问那儿，我一一应答。既验明了我的身份，又说明了应聘的原委。这时您投来一抹长者的慈爱的目光——您的年龄与我的父母相仿。
当其他的人走后，您叫出了爱人、女儿，一一介绍，并告诉我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此时的您，没有了支书的威严，完全是一副家长呵护儿女的形象。
从此，您的女儿成了我的闺中密友，您的爱人成了关爱我的阿姨。节假日里，我在您家度过。
跟我一同招聘来的五位教师中，有一位郑州大学毕业的青年，清秀俊朗。您时常以半开玩笑的口吻，探试我与他到底有没有情缘：你们就扎根这里吧！我在校园西侧，给你们建一座小楼那位青年羞红了脸，我头摇得像拨浪鼓。您不解而失意地叹了口气，像是儿大不由娘的无可奈何的神情。
5、农村的经济快速发展，并不与精神文明的提升同步。小农意识，落后的愚昧的观念顽固地在阴暗的角落里孳生蔓延。当地的民办教师抱成一团，对我等投来异样的警惕的排斥的眼光——好像我们抢走了他们手中的桃子。我感觉到了无形的压力。无论我多么平易近人，也只能徘徊在他们情感的边缘地带，怎么也融不进他们的心中。感觉到我等是政治宣传的道具。
我的预感，半年后得到了证实，相继有三名外聘教师以种种理由被打发走了，就剩下我与那位青年。有风声说下学期也要辞退他时，他不知道出于何种心理，在我看来简直是莫名其妙，甚或是一场闹剧，他与一名民办女教师订婚了。
当初，我虽然无意于他，见他移情别恋，女孩子的自尊心还是受到了强烈的冲击。我拒绝参加他的订婚仪式。从此也视他为陌路。他也是极力回避与我正面相遇。
媒体的大肆宣传之后，是无尽的寂静与冷漠。那几位招聘教师的相继离去，使我意识到：道具该走下政治舞台了。有了朝不保夕之感。这时，多少理解了那个青年的选择。但是，在内心深处仍然认为他的举措是愚蠢的，是不值得的，甚或是不光彩的。那个女教师实在是丑陋得拿不出手，见不得人，就因为她的堂兄是村长吗？
在工作之余，我埋头于高考复习。足不出校园，很少去您的家品尝阿姨拉面的手艺。您的两个在城里工作的女儿，每天下班后，特意过来陪我说说话，散散心。
6、冬去。春来。夏至。两姐妹相继出嫁进城了。或许是受您的嘱托，或许是我们姐妹的情谊，她俩想做红娘，把我也嫁到城里去。相亲的日子定在周日。我却在周五接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这有生以来的第一次相亲就这样被搁浅了。终究也没有见到那位大学毕业的在某大局任团支书的青年人——根源还在于我对从政人员的偏见，不信任，他要是普通的技术干部，我或许能前往一见。
当办理大学录取手续的时候，才知道您背后为我做了什么。把我嫁入城里跟您的女儿们生活在一个城市里，是您作为长者的最朴实最美好的心愿。把我的户口由东北迁入您女儿所工作的单位，为我以后升学、就业扫清了地域上的障碍，铺平了成长的道路。这一切，都不是我所能想到的。我涉世不深，根本就不知道什么。
我是幸运的，受到您的惜重；我是智慧的，受到您的赏识；我是勇敢的，受到您的赞扬。您送给我最高的褒奖辞是：这个小女子真厉害。缘于我不畏您的强权，为其他的教师争得了利益，当然也包括我自己的生存权利。
7、有一个智慧的小插曲，成为您好奇心解不开的谜。您见我查词典，不看偏旁部首，不查笔画，像是随意一翻，就找到了那个词汇所在的页码，前后误差不过三两页。您以为我在那本词典上动了什么魔法，不信这个邪气。要我进城听课时，去新华书店给您买回一本同样的辞典。您左一翻，右一翻，百思不得其解，怎么就找不那个词汇呢？
我得意地有几分卖弄地伸手轻轻一翻，就找到了。您忽闪着一双孩童般求知的大眼睛，纯净、明亮，又透出几许钦佩之情。我忍俊不禁这雕虫小技，告诉您一点也不神奇，我是按音序查字法。因为大致了解了音序所在词典中页码的位置，一翻就在它附近的几页中了。
您把那本词典抱了回家，说比日后将要跟我一决高低。这时的您，放下了支书的威严，像个求知若渴的学生，言谈举止又充满了童真童趣。或许我是唯一一个在您面前不受威慑的人，率性而为的性格，跟在您鞍前马后唯唯诺诺的他人形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惧怕您什么呢？这里不是我久留之地，我仅仅是个匆匆的过客而已。我不会迎合政治而宣称什么扎根小山村。因而，有的只是对于一位长者的敬重。
无欲则刚。您看得很清楚，很透彻。出于一位领导前瞻或长者的责任，您在我不知情的前提下，做了一位父辈替儿女操心的事情。我没有辜负您的赏识，出色地完成了教学任务，又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大学。
8、是您亲自把我送进了大学的校门，节假日，回您家度过。是您亲自把我送进了爱人的军营，并送来了米、面、鸡蛋——鸡蛋埋在米糠中保鲜。
还记得，我谈恋爱时出现了一点波折。我像个有恃无恐的女儿，受不得半点委屈，跑回了您的家里。听完我的诉苦，阿姨疼爱地说：你要是真的不喜欢他，就在家住到开学吧！
您则清醒而理智地打断了阿姨的宠惯，严肃地批评我说：你别得理不饶人，赶快回到他身边去。男人都是直到入了洞房，才能确定娶得是谁。
当时，我很委屈，很难过。听您这样的口气，感觉您不通情理，没有站在我一边。伤心地暗想，不是自己的亲生父母，还是隔着一层啊！我没有理由呆下去，回去就回去，看他怎么说！
随着人生阅历的增长，我越来越体会出您当年批评的意义了。您以过来人的心理，洞悉了他婚前的不确定的思想，表面是为他开脱，其实是让我这个任性的小女子经受住挫折，从大局出发，学会懂得男人的心理，以便更好地掌控自己的婚姻，更好地把握自己的幸福，更好地生活。
9、弹指间，二十年过去了。其间，求学，求职，结婚，生子，随迁东北忙得焦头烂额，晕头转向，竞争得弦绷得紧紧的，得不到放松与喘息。待到尘埃落定，首先想到得就是您。几经周折，拨通了您家的电话。我刚刚报上姓名，原以为您会惊喜万分，您却迎头棒喝：你个小没良心的，跑到哪里去了？这些年也没个音讯，害得你阿姨时常念叨，也不知道你过得好不好？
我好着呢！在没有混出个所以然之前，我拿什么像您汇报啊？
体会到您有一万个不放心，我连夜写了一封长信，详细地讲述了二十年来的生活经历，好让阿姨也放心。虽然劈头盖脸挨了您的责骂，但是心里是暖暖的软软的，这俨然是长者对小辈既爱又恨的牵挂。可见，当年的情也真，意也真。
我们相约，等儿子考上大学，我就回第二个故乡，看望您和阿姨。我急切切地邀请您和阿姨夏天来看大海。您说阿姨得了严重的风湿病，生活不能自理，需要您衣食上的服侍。我想象着当年您这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男子主义者，怎么改造得如此彻底，精心地伺候着患病的妻子？
交谈中，感知到了您现状的凄凉。儿女们都大了，都飞了。没有时间和精力照顾您。新一届的领导班子，把成千上万的集体资财转手划拉进了自己的腰包里。这个当年的“共产主义社会”初级阶段的示范村，如今富了个别人。集体却亏欠国家贷款天文数字。您想不通，又无力回天，反问我这是怎么了？
我听出了您的愤愤不平和无限的惋惜之情，就像一个打江山者，看到他的子孙败家那样的痛惜不已，而又无能为力，无可奈何。我不知道说什么话语能安抚您这颗历经沧桑磨难的心灵。只是宽慰您多多保重身体，等着我回去看望您。
得知您的电话后，我告诫自己一定要隔三差五送去几声问候，温暖您的心灵。第二次接通电话时，您正在黄山之巅看云海。第三次接通时，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说什么您的电话给他了。请他告诉我您的新号码，他却说不知道。就这样，我们又失去了联系。
10、白驹过隙，一晃两年过去了。
昨晚，一位朋友从你感知到疼痛了吗一文中，找到那句我隐藏其间的悲情话语：或许早逝也是我的宿命？
他开导我良久，要我乐观起来，珍惜现在幸福的生活。年华可以流失，但是年轻健康的心态不可丢失啊！丈夫爱你，儿子爱你，亲朋好友也爱着你，你还有什么不满足吗？
他不理解我悲情的情愫从哪里来？我回答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如此伤怀。或许是太多的渴望没有实现吧？我渴望儿子考入一所理想的大学；我渴望家庭安逸舒适幸福；我渴望工作环境安定愉悦；我渴望亲朋好友健康快乐；我渴望行万里路，读万卷书，写万篇华章
友人笑了，哈哈，你这些渴望都是不难实现的啊！只要有钱，有时间，都能实现的。我悲观地回答，有时间的时候，没有钱；有钱了，没有人来陪伴；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更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
在这样悲伤的情绪中结束了对话。梦中，我要死了，得了某种癌症，且是晚期。生的渴望需要及时的救治。然而，是妈妈冷漠的眼神。意思是治病也救不了你的命，更何况是治不好的病了。与其浪费钱财，还不如早早地死去。我又向其他的亲人求救，都冷漠地拒绝了我。
在悲愤与绝望中醒来。没有立即起床，而是懒懒地回放这些绝情的镜头，一遍一遍咀嚼着这份寒彻心骨的悲哀。天阴沉沉的，很低。
11、不得不起床了。下地后我翻出通讯簿，查到了某同学的电话，上次就是他找到了您。他懒洋洋地打着哈欠。我说你还没睡醒啊？黄土高原上的太阳还没升起来吗？
他笑了。说你找的人死了，找新号码也没用了，你打过去也没人接了。我一时反应不过来，竟也笑道：是啊，没有通向天堂的电话号码。
我并没有感觉到天塌地陷的震撼。然而，拿着电话的手却颤抖成了一团，抖得在眼前直晃，存储不了他的号码。
半个小时后，我坐在桌子前，拿起了笔，像是要给您写一封寄望天堂的信。笔不听使唤，眼前的字抖得一团一团，犹如一滴滴摔碎在纸上的泪珠，模糊不清。想起了您接到我的信时对我的批评：学历提升得很高，可是字迹还没有练好，没有长进。
我清楚您从来不给我写回信的。但是，我的每封信您都摆在客厅里书架上最醒目的位置上。曾经有几次，我想把那些信偷偷地拿回来保存，终怕您会发觉，抑或会生气，而作罢。
12、我又拨出了一个电话，再次证明了您离去的消息。当年您家门庭若市，他是常客。居然不知道您何故突然离去，更没有前往给您送行。我质问他这些年没有去您家走走亲戚串串门——他曾经是您的转折亲。他支支吾吾答不上来。由此，可见您的晚景是多么的凄楚啊！
趋之若鹜成了历史，门可罗雀是当今的实事。人去楼空，阿姨被女儿接走了。当年那个显赫一时热闹非凡的大院，静寂无声，铁将军也睡着了。
依稀间，看到您站在门廊前舒展筋骨，看到我从影壁墙侧面款款走来。您笑眯眯地注视着我，努努嘴，示意我看前庭那株紫丁香开得正艳，香色正浓。这是我带领学生从朱德元帅抗日时隐蔽的小山沟的破庙前移来的，美化校园的时候送给了您一株。那时，我还不知道丁香具有哀怨的象征情结。
您又给我看一盆生机盎然的君子兰，坚挺的花柄顶端，攒聚着火焰般的花朵。这是我从东北放在竹笔筒里带来的一株幼苗长成的，当初它只有嫩嫩的两个叶片，如今像严阵以待的士兵，整整齐齐排列着，叶脉呈方格状，清晰可见，是君子兰中的上品。
13、高考进入了倒计时。却传来了您走了的消息。
头轰得一声，脸涨得彤红。欲哭无泪，手脚冰凉——我发高烧了。
我只等儿子考上大学，才能得以身心的解放。那时，看望您是我的首要。还有一个写作者私密的渴望——回到您的身边，听听您的人生故事。您的传奇人生，就是一部最有重量，最有思想，最有内涵，最有价值的史书啊！
您从枪林弹雨中走来，童年、少年是抗日的诗篇；青年伴随着新中国成长；而立之年经历了文化大革命的风霜；不惑之年带领村民步入小康——这时候，我们相遇在太行山麓的黄土高原上。我们习惯把四十岁至五十岁的人生称为中年，那正是人生中最鼎盛最辉煌的时期。
我没有看到您老态龙钟的样子，我的记忆里定格了您年富力强的形象——成为一个永恒的形象。
大恩不言谢。遗憾的是，您没有给我言谢的机会。我多想闲暇时光，住到您的家里，陪您聊聊家常，晒晒太阳，听您讲故事。然后，回到君子兰盛开的书房，伴着清香，一页页地书写，写出一部荡气回肠的史书！
您走了，把那些有价值的素材也带走了。大人物的离去，悼词中常用一句话：对中国历史造成了不可估量的损失。
我也想借用这句话：您的离去具有同样的不可估量的损失，于我如此，于中国新农村的改革历史更是如此。
恩重如巍巍太行山，恩重如滔滔黄河水，恩重如皇天后土。
长歌当哭。以此缅怀您——我的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