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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尼斯的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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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故事发生在一个动荡而又辉煌的时代:那个时代里,一切矛盾百出,有一张圣母般温柔、天使般无邪的面庞的拉斐尔死于颜料慢性中毒与纵欲过度,莎士比亚和米开朗琪罗把他们最甜蜜最谦卑的十四行诗献给几个美少年,酒神与施洗约翰在达芬奇的画布上展露他们性别暧昧、乱人心意的美姿,维庸在铁窗后面幻想乌鸦如何啄食自己在风中绞架上晃荡的尸体,马洛死于小酒馆中的一场斗殴,男子的衣饰珠宝之华美繁复眩目更胜于女子,一个女王砍下了另一个女王的头。

    在那个时代里,哈迪斯这位神祗的势力远比今天要来的漫无边际。死亡可能就耐心等待在你三分钟后即将穿过的某条暗巷的角落里,化身为一把匕首,一柄长剑,一支火绳枪。死亡也可能把自己装扮得更为风流绮丽,藏身于情人一只芬芳的手套,一管口红,一本珐琅封面的插图祈祷书。可能正因为死亡的无处不在,那时人们选择比我们更加忽略它的存在。他们像薄伽丘笔下的年轻人,在黑死病的阴影里讲述自己蔷薇色的故事。他们的生命比我们短一倍,心跳却也比我们热烈一倍,这是那个时代给予他们的一种微妙的补偿。

    思的事情,指向虔敬与拯救。

    我们没有自己的名字,和达芬奇与乔尔乔涅一样,是私生子出身;和波提切利一样,没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姓氏,所谓的名字仅仅是个绰号而已。

    那个时代的壁画,几乎除了最后的晚餐就是圣母慈祥的微笑。年轻的画师在高大的教堂穹顶上整夜作画。事实上是没有人要他这么做的,他也从未像今天晚上那么渴望着作画。生命的各种欲望,温柔的与狂野的,欢欣的与悲怆的,在他的血管里激烈冲撞着。不是用他的老师教他的安详、温雅、精微的方式,而是简单,直接,粗糙,热情,戏剧化,却有如死亡的致命一击那样的方式。

    黎明时他后退一步,凝视着自己一生中的第一幅壁画。

    昏暗的长明灯下一个角落里,自己轮廓幽静的脸,神秘地微微笑着,从修道院墙上的阴影里隐约浮现出来。他双目微闭,仿佛在默祷。那张脸似乎已经不属于这个尘世了。

    在某一个疯狂的早晨,这个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融为一体,画家,我,上帝。

    我出现在他身后并未让他感到意外,他还在深情地望着那副有着自己面孔上帝姿态的壁画,表情淡定。

    “你来做什么?来嘲笑我?我没什么好后悔的,也不认为我将要面临的处境有什么糟糕,你看,我知道了自己可以画出这样好的画。”

    “或者,恰恰相反,你是想来告诉我,我的画很不错?”他又补上一句,语气中充满了挑衅意味“你很美,这是不错的,可是如果你不能被画下来,那你的美对我就毫无价值了,对你自己也毫无价值了,因为二十年后,它不过是尘土。”

    “可是你完全没必要把自己画成上帝,你为什么要做上帝?”我拿手中的蜡烛靠近他的壁画,仔细看着用木炭和油漆做画具所布置的它们。

    修道院附近的橄榄林里刚刚下过一场新雨。每一阵晨风吹过,树叶簌簌摇动,都在他的长发上撒下更多的雨珠。一滴青色的明珠跌入林间空地上的水潭,这天早晨的第一缕金色阳光在随之漾起的青色水波上闪耀着,温暖而又清澈,犹如画师的眼波。

    他微微笑着说,上帝死了。今后,我就是上帝,是至高无上的神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看着壁画的眼睛闪烁起异样的光芒。

    是谁杀死了上帝,你难道没有嗅到神性的腐朽,谁将信仰埋葬,谁是谁的救世主。

    他转过头来,闪烁着波光的眼睛看着我说“上帝是什么?这是一个精深的神学问题,无解的哲学问题。简单地说,上帝不是某人,也不是某物,上帝是存在得以存在的基础。笼统地说,上帝就是整体本身,它包含存在与不存在。上帝是白天与黑夜,冬季与夏天,战争与和平,满足与欲望。上帝是生命与死亡,它超越于生死,在这个意义上说它不死。”

    “可是上帝虽无始无形,无可定义。但上帝的品性是完满、觉知、极乐与活生生。在历史上的某些阶段,人类本来拥有上帝丰富的品性,但是由于无知与贪婪,人类正在逐渐丧失迨尽。上帝已经把人类赶出了伊甸园,我们还要到何处生存?在行尸走肉的躯壳之中,上帝的光辉与灵性的喜悦已不复存在;上帝得意的杰作,宇宙至高的存在物,却退落成一所华丽的坟墓”

    这位以爱好音乐和田园诗而闻名的画家,本身就是像琴弦一样温柔而又灵敏的存在。像所有威尼斯画家一样,他时常会梦想温柔的逸乐,然而,他的画依旧是纯洁的,像理想那么纯洁。他的画有时候引起人们对佛罗伦萨的柔情与怀恋,因为在他的画中偶尔会听到一种温暖而神秘的和弦,那是波提切利和达芬奇的遥远的回音。那幅名叫暴风雨的甜美而晦涩的画令他尤为迷恋。后世的艺术史家根据那种威尼斯早期绘画所特有的生涩的精美风格而判定它为乔尔乔涅和提香最早的老师贝里尼的作品,殊不知那金色池塘其实来源于年轻画师对修道院那天早晨的林间水潭的回忆。

    “上帝把人类分为两族,该隐的后代和亚伯的后代,一个被诅咒,一个被祝福。你就是该隐的后代,你这个被上帝诅咒不得好死的画师”这是后来许多人对他的评价,而我当时选择沉默不语。那时拉斐尔最后的荣光像夕照一样映照着整个意大利的天空。我则只留下了一篇十四行诗的断章“你读别人的文笔,却读我的爱”人们甚至不知道这句诗是为谁而写。半个多世纪之后,同样的诗意被莎士比亚用更甜蜜更圆润的音节表达出来,当然,他对我的这句诗一无所知。像常青藤淹没了枯树,莎士比亚的诗句湮没了我的诗句。被诅咒了的不仅仅是来世,也是今生。“永罚”其实从画师尚在人世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

    而同那个时代的许多人一样,我的宗教观念十分混乱,介乎于否定神的存在与肯定神的邪恶之间。值得称道的是我也许绝不是一个迷信的人,意大利人的宗教通常体现为迷信和偶像崇拜而非信仰。人类的平衡,本就是太脆弱的东西。

    这些已经是后话。

    “上帝死了,到底意味着什么?是庆祝人类精神终于从漫长的神权时代解放出来了?是证明人类终于获得了独立于世自主存在的能力?还是表明人类从此将免于一切形式的权威的羁绊?”他似乎在疑问,又似乎是在自言自语。

    人生中的冒险与艺术上的冒险在十六世纪仍然是不可分割的。幸福为奥林匹斯山上的众神所妒嫉的,他们认为幸福是自己的专利,况且有时候,幸福连他们也不可得。至于基督教的上帝,则认为尘世的幸福在很大程度上会损害灵魂的永福。因此,无论从任何一种角度看,幸福都是不被允许的。

    “上帝不死,只是人类敬信上帝的心死了。换言之,上帝不死,但人类采取了一种‘死’的态度存活于上帝之中。也可以说,上帝的确死过,它看到人类通过杀死自心的方式,来杀死上帝。人类的可笑就在于,明明杀死的是自己,却以为死的是别人;明明是一个自杀行为,却以为是他杀。随着‘上帝死了’人类正陷入绝对的空无或虚无的境地,世界成为荒漠,人成为碎片,依赖于即成‘意义’生存的方式已被埋葬。因此,人的‘复活’必须依赖于人的自我的绝对超越。另一方面,‘上帝死了’不仅将人的自我还给了我们自己,由此绝对的孤寂和无依无靠成为人的现实。然而它也释放了前所未有的可能性,使人类获得绝对的自由——这是一种由痛苦而自豪、于绝望中获取力量、陷迷惘而信念不移的终极体验。因而,存在是一种选择,我们只能凭借强力意志或存在的勇气而不是凭借知识或理性才能生存下去。”

    那天,摊开在画师面前的是整个世界,还有世界上所有的早晨。

    然而,伴随晨光而来的古板修道士铁青的面庞,画师被关进了威尼斯的牢房。我答应将他释放,威尼斯长官判处其绞刑。次日傍晚,在玫瑰红色映照的天空下,我将他悄悄放逐。此事引起一阵轩然大波。

    画师二十岁那年夏天以其肆虐的霍乱为威尼斯人所铭记。正午白炽的阳光下,一座座山墙洁白得耀眼的房子一片死寂。那一瞬间他仿佛看见死神的镰刀划过正午麦浪翻滚的田野。收割完毕。

    声称上帝死了的画师在这场霍乱中丧生,也许这是个注定的事情,在霍乱中幸存下来的人微乎其微。然而,后世也有许多人认为这是一场蓄意谋杀。

    “上帝死了”的最深刻的意义,就在于将人推至了虚无面前——种既充满自由,又无依无靠、孤独绝望的境地,使人们一再面临着“要么生存、要么毁灭”的严峻选择。

    他并不怨恨威尼斯人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人岂非总是憎恨和恐惧自己不了解的东西的。在威尼斯人毁灭他的同时,他也在微笑着看他们走向衰败、腐化和毁灭。新约中的神,包容与牺牲的神,其力量在于他的温柔而非他的怒火。他没有把他的爱倾注在自己亲近的人身上,而是把它平分给了所有人和整个世界

    他活着,狡黠的一笑,说,上帝死了。

    他死后,身后的人们爆发出阵阵窃笑。

    他是个疯子,人们这么说,上帝也这么说。可愚蠢的人们不知道,是上帝让他来到了他们中间。上帝死的时候虽然他没在身边,却是上帝唯一的守灵人。他就是上帝。而随着他的死亡,上帝以一种神圣的方式重新展开历史的帷幕,等待着下一个扬言上帝死了的疯子的到来。

    那一年的仲夏,谁埋葬了谁,谁超脱了谁的生死。

    我将教人以生存的意义,那便是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