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飞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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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拍拍我的脸,温柔地说,乖,在这里等我,我一会儿就回来。然后,他转身朝小路的远处走去。

    那时我们好像是走在山间的小径上。很高的山,临着一条清澈的江流,山壁陡峭。太阳很耀眼,约是夏末秋初的季节,还有点灼热。小路两旁有着红、黄色的树,颜色绚烂。

    我在阳光下乖乖地等他。可是,那么长的时间过去了,他并没有回来。看着他消失的地方,我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

    我沿着那条小路慢慢走过去。在拐了一个弯之后,我看见了。

    他和那个女子在一起,不清楚他们在做什么。可是,他似乎已经忘了他许诺给我的话。

    乖,在这里等我,我一会儿就回来。一会儿。

    他已经忘了我等待的时间。

    我在那里静静观望着他们,心里剧痛。

    随后我回到了等他的地方。我站在峭壁边缘,望望深蓝的天空和碧绿的江流。然后我纵身跳了下去。

    在我下坠之前,我看到了两个飞奔而至的身影。那个男人焦灼痛苦的脸一闪而过。

    可是我不想回去。那一刻,已没有永远,没有希望。

    那是一次美妙的飞行,我感觉我化成了蝴蝶。风从身旁呼啸而过,温柔地托起我的衣角。我的长发披散,向后飘飞。我看到身旁的岩壁上长满了树木,深深浅浅的土黄、金黄、褐黄、橙黄、胭脂红、大红、殷红、桔红、紫红、曙红、玫瑰红、灰绿、草绿、墨绿还有颓败的灰褐的颜色,如一条色彩交织的瀑布,从我的身旁倾泻而下。我闻到树木的清香、馥郁的草茎香,令人心旷神怡。在气息的漩涡里,我像一片枯叶盘旋而下,看的见江面漂浮的各色枯叶,听的见山涧瀑布的轰响。当我远远对着他们伸出手的时候,我感到清凉的水雾洒过来,将我笼罩。

    我一点也不恐惧。下坠的尽头,也许是自由。我闭上眼,在风中舒展双臂。下坠,似乎永远没有尽头。

    那男人焦灼痛苦的脸渐渐模糊。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做。可是我必须这样做。

    沉沦于虚空中的下坠终于结束了。我睁开眼,看见江面漂着我白色的衣裙。它们被水浸湿显出透明的颜色。气泡从水里慢慢升上来,它们一点点在下沉。我双脚踩在潮湿柔软的土地上,我在岸边。我知道,我开始新生。

    其实那个男人不知道我会飞行。也不知道我与常人不同。我可以选择放弃自己痛苦的生活,而我自身不会结束。其实他不了解我,也不了解他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所以他注定会为我而苦痛。

    他所认识的那个女子,随着她的纵身,她以被时间封存,成为过去,永不会再出现。而我,依然可以在温暖的阳光下,选择遗忘。

    那条小路通向山谷。我走进去,是一片阳光下灿烂的缤纷色彩。谷中遍布低矮的草丛,开出金黄的五瓣小小花朵,以及殷红色的即将枯萎的职务,每一枝的顶端都有杜鹃般的花朵,那红色,美得诡异,美得神奇,美到我将一切遗忘。我只能不停去折那些燃烧的鲜血一般的花枝,揽在怀里是干燥枯萎的感觉。这种感觉让我惊喜。我不停沿着小径奔跑,一边跑,一边折,知道我怀里再也抱不下。

    小径将我带到一个山头上,阳光下,我停住。极目远眺,看见一层又一层的蓝紫色山峦。对面的山头上,有两个伫立的身影,我看不到他们的表情。

    我怀抱山花走过去。

    他想不到,我是不久前纵身跳崖的女子。现在的我,使怀抱山花,笑容烂漫的女子。或者我已经改变模样,或者他已经遗忘。

    他不明白我为何那样做。其实我只是想做一个了断,只不过用了较为极端的方式。他不明白。

    我和他擦肩而过。我没有看他脸上的表情。他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这样,会遗忘得更快。

    可我也并没有离开。我离他们站的地方两步远。我在等待。等待他固守着那跳崖的女子回来,或者携身边的女子归去?

    我不知道。我只是这样在等待,像一尊化石。

    就这样从梦中醒来,觉得痛彻心扉。

    那只是梦。幸好那只是梦,幸好梦中的男人还在我身边。他有力的手臂还温柔地圈住我的脖子,平静的呼吸声还在我耳边。

    可是我还是如此担心。

    其实类似这样的梦已多次出现,我也对他说起。他说,你身体太虚弱了,需要服一些安神的药。

    于是我的床头就多了一瓶白色的药片,渐渐依赖上了它。

    其实我一直是爱做梦的人,从小都是。我喜欢梦境。它是可以让我自由的。在梦里我保持着最高程度的清醒,情绪会特别地激烈。

    有时我会觉得一个梦境是对我命运的某种暗示,所以我会无比清晰地记住它们,虽然那时我还很小。

    还记得童年是做过的一个梦,我梦见我死了,我看见自己身上被洒满了泥土。然后竖起了一块白色的石碑,上面只有我简单的名字。墓前是一片褐色的枯草,金色的野菊从里面钻出来,作为唯一的装饰。偶尔会有鸟儿飞过,在空气中留下飞翔的痕迹。有一个人,会在我的墓前,长久地凝望着。阳光下,我看不见他的脸,却记住了他的坚定。

    从小我是不惧怕死亡的孩子,经常会毫无估计地说起那些字眼。我不知道我的生命会有多长,因为它只是挂在树梢的枯叶,随时都有可能从枝头飘落下来。总有那么一天的。

    后来我长大了,遇见了我爱的男人。我不知道我们可以有多长时间,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变。所以经常会觉得恐慌。我讨厌欺骗,更害怕背叛。我变的很敏感。

    后来我经常会梦到他和那名女子在一起。是从那一次开始。

    那天我在公司加班,晚回家了半个小时。家里没有他的身影。我感到肚子饿,决定去肯德基吃东西。

    可是我不该看见他们在一起。他们在咖啡屋,临窗而坐,热切地交谈。或许根本没有什么。但我在外面站了好几分钟,他们的视线都没有移开多,并没有注意到我。我看了看玻璃上映出的如同苍白花朵的女子,那是我。我离开了。

    那个女子是他的同事,他们有很多在一起的机会。或许仅仅是工作关系。我不知道。后来他的很多事情都牵涉到她,我不能做出反应。因为我也曾偷偷跟踪过他们,他们之间并无其他纠葛。如此淡然的两个人,波澜不惊,我便再无法切入。

    有时我真恨他们的波澜不惊。我的担忧就像一个人坠入深渊。不断下坠,随时做好摔得粉碎的准备,但是那一刻又迟迟不到,于是担忧也无法停止。我宁愿看到让我崩溃的事实。我讨厌暧昧不清,因此我爱上梦境。当残酷的一面展示在自己眼前,当无路可退,才会大彻大悟。

    很多时候会梦到他们在一起,让我肝肠寸断,醒来时心口疼得厉害。可这种感觉让我着迷。

    那种痛彻心扉的感觉,让人清醒。

    或许仅仅因为我的猜疑,或许如我所料,但是我不是对手,我用幻想和梦境来对抗看不见的威胁。

    他问我,吃过药后,睡眠是不是变好了一点。

    我说,是,我已经离不开它。

    可是你不能吃太多,这样同样对身体不好。

    顿了一会儿。他又说,你需要请假好好休息。明天就办休假手续,好吗?

    我默默地点头。

    我办了一个月的休假。每天呆在家里,白天是看电视,看书,然后等他回家做饭,他从来不让我操劳。天一黑我就睡觉,他看电视。有时候我也出去,那时我没有药的时候。我会到药店买很多具有安眠作用的药。人们看到的是一个神情困顿的女子,容颜像长时间不见阳光的苍白花朵。

    我的睡眠时间越来越长。有时基本上连续睡18小时以上。他回家后总是不厌其烦地叫醒我,乖宝宝,不能再睡了,我们去吃饭。

    我会露出甜美的笑容来回应他,虽然我像苍白的花朵。我是真觉得很安慰,这个男人对我的好,一直没有变过。或许自己不应该这样颓靡下去。

    第二天下午,我趁他还没回来,溜达到了街上。我并不是买药,这段时间里,我头一次不是为买药而出来。我是特意要从东区到西区为他买最爱的小吃和蔬菜。

    街上人很多,大部分是情侣。我从商店的广告上看到,原来今天是情人节。我忽然有了一种甜蜜的期待。因为他在上一个情人节说过,他将送我一枝玫瑰。只一枝,因为我是他的唯一。

    或许回家的时候就可以看到。

    往回走的时候,我为他买了一盒包装精美的果仁巧克力。

    经过天桥的时候,我看到了没回家的他,还有她。没错,是他们。她手中握一枝清新的红玫瑰,含笑地看着他。

    我忽然想起来,昨天朦胧中似乎听到他在打电话,他说,公司明天下午会放半天假我们一起过当时昏昏沉沉,只记得这两句,以及他温柔的,压的很低的语气。

    我没有停留,径直走过去,他们没有发现我。

    经过一家药店的时候,我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梦中他那焦灼痛苦的脸,它一闪而过。我怀着一种报复的心态走了进去,买了一瓶我所熟悉的白色药片。医生说,记好,这药千万不能一次吃太多。

    在我睡觉前我看了看钟,六点。他还没回来,已经比平时晚了一个小时。我拧开了药瓶盖子,倒出一掌心那么多的药片吞了下去。

    他说过要送我一枝玫瑰,我是他的唯一。可现在它在她的手里,也许我永远都得不到。

    在药的作用下,我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那是一片平坦而辽阔的原野。阳光下,我站在原野中央,脚下是低矮的灌木丛,还有丛生的紫红色玫瑰,颜色浓郁得像粘稠的血液。它们像一片海洋,延伸到看不见的天边。

    我在这片原野上飞快地奔跑,一边尖叫着,跳跃着,感觉因幸福而热泪纵横。

    泪眼模糊中,看到原野的远处有一株高大的树,紫色的树,诡异妖艳。我觉得它是在等我,我狂奔了过去。

    不知道跑了多远,只感到身边紫红的玫瑰飞快地后退。有时我踩到它们,感觉是柔软的,花瓣被揉碎,紫红的汁液飞溅。

    那棵树终于近在眼前,我只需两步就可以在它的荫庇之下。

    我跨出第一步,倏然看见树下站着个人。是他。

    我想停住脚步,可是强大的惯性使我根本停不下来。

    第二步。一脚踏空。我的身体急剧下坠,我在惊慌中看见他伸出来的手,在我眼前一闪而过。

    我眼睁睁看着紫色的树、他焦急的脸和玫瑰花丛越来越远。这是一道深渊,我在毫无预感的情况下继续下坠。

    我俯头,看见一面平静的湖。蓝紫色的湖。我离它越来越近。它映着周围金黄色的山峰,也倒映着我轻如羽毛的身影。我看清楚那穿白色衣裙的女子的惊慌失措的脸。然后,水面的脸快速地向我压过来,我感到被冰凉的湖水所包围。那透明的蓝滟滟、紫莹莹的湖水,明亮清澈得如同水晶。仰起脸可以看到明亮的天空,太阳像一朵饱满的紫色花朵。

    可是,我仍旧在无止境地坠落,失去了重量,失去了思考。我的眼睛看着那紫色的花朵。它渐渐向四周散发出明亮的光束,强烈的光线中,我看到他沉默哀伤的脸。他对我伸出手,说:宝宝,别走。你抓住我的手,跟我回去。

    我对他笑,想说什么,却只吐出一串透明的气泡。我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手,如此温暖,而我的手已冰凉。

    我骤然松开了他的手,我看到他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我翻过身,义无返顾对着那虚空的最深处微笑。我选择了永远的坠落,虽然我并不知道永远到底有多远。

    我将一直坠落,到黑暗的最深处。永不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