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中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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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一面平静却深不可测的湖。即使望穿了双眼,也望不进它的最深处。如果是鱼,该能感觉那最深处的温暖。我情愿是鱼,栖在你不见天日的心里。

    小至的梦里常会与水有关。小溪、江湖、海洋。水是清澈透明的,却从来不知有多深。经常梦到自己站在平滑如镜的水面,忽然间就轻轻坠入水中,一直地下坠,虚无的感觉似乎永远无法停止,脚底永远踩不到水底的沙石。很静,听到自己沉闷的心跳声;血液汨汨地奔流,口鼻耳中冒出咕咕轻响的气泡。水中看到的太阳是紫色的,放着冷冷的光。那是一种绝望恐惧的感觉,像是他们的爱情。小至常常一身冷汗地从梦中醒来。

    陈望总是没有太多的温柔给她,这是她最不甘心的地方。她见过陈望高兴、生气,却总不能很清楚地了解他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陈望就像她夏天经常去玩耍的湖,看过美丽的景色,领略过水的温柔,望的见水面漂浮的水草,就是不知道最深处是什么样子。那是一片很美的湖,晴天的时候湖面是蓝滟滟的,映这蓝天白云和岸边丛生的杂草,像幅古典派的油画;即使在阴天,也是一片绿,温和细致,像春天最嫩的草揉出的汁。

    湖水很深。曾有人告诉过她,这看似平静的湖夺去过一些人的生命。陈望说那是对狂妄的人的惩罚,他们不懂得珍惜生命。炎热的夏天小至在湖里游过泳,陈望在湖边的一块巨石上看着她,不许她游到最深处,虽然小至的水性很不错。

    小至喜欢他这样的关心,于是只是甜蜜地在浅水区游弋。陈望偶尔会用小石子丢她,溅起小小的水花。更多的时候他口衔一根草茎,将野花一朵一朵投进水里,然后望着星星点点的湖面发呆。

    他的眼底是小至永远无法读懂的故事。

    陈望几乎没什么故事。唯一的故事关于洛。小至知道。唯一的故事刻骨铭心,甚至让他伤痕累累。小至怜惜他单纯的伤口。

    陈望告诉过小至,他喜欢洛的善解人意。小至说,那我永远无法做到。其实不是小至无法做到,只是小至的善解人意过于极端,叫做犀利,很多人无法接受。就像小至清楚,的、陈望对洛的感情像云雾中的景色,扑朔迷离;而小至对陈望的感情是秋日晴空下的原野,一览无余。然而很多时候,只有遗憾才让人记忆深刻。这一切,小至都懂,只是不愿意揭穿陈望想要习惯好好爱她,却做不到。

    又在湖边,秋日,好美。岸边的草已经有些枯黄,变成暗黄的干枯花瓣无力地浮在蓝色的湖面上。湖水的蓝色是深不可测的颜色,湖水顶层有小鱼悠闲地游过。小至想,如果是鱼,该知道湖的最深处有没有温暖。

    有风来搅扰,掀动小至白色的丝质长裙和漆黑的长发。午后的阳光很好,灿烂却不刺目,可以抬起头看太阳。她手腕上是水晶的手链,一粒粒珠子在阳光下折射出明亮的光芒。那是陈望送给她的。

    陈望又没有陪她过周末,说是有工作任务没有完成。

    有时候爱情徒有虚名,只变成了一种责任和义务,彼此用承诺来套住对方,使对方相信自己,使自己感动自己,即使开到荼蘼花事了,也不愿放手,何必。

    小至想起自己曾对陈望说,如果洛回来,她就到了该走的时候。陈望,我给你自由。

    陈望说,小至,覆水难收,我不会离开你。

    可是小至没有再说下去。可是你的心已收不回来了。

    毕竟不只是陈望尝过伤心的滋味。小至也有伤痛,可她的伤痛是流沙,永远会被不同的人搅的漫天飞扬,所以很多时候就已经麻木。而小至最不愿意看见的,是陈望的痛苦。她永远不想看他受委屈,也不想再让他受委屈。因此,陈望的过去,她从来不提起,只是用自己的温柔去抚慰他。

    手腕上一松,有东西滑落。那条手链不知为什么断了搭钩,落到了小至脚下的大石上,随后清脆地落进了湖里,溅起晶莹的水花,让小至忽然间不知所措。

    可是那是陈望送给她的,她一直系在手上,决不能让它就这么丢失。还好阳光还温暖,水也不很寒凉。小至顾不得多想,就将鞋子甩掉在草丛中,将身体浸入清凉的湖水,顺着手链掉落的地方,向深处潜去。

    在水中潜游有种飞翔般的自由感,虚虚的,没有重力,没有方向,让人想安静睡去。她终于找到了它。它躺在洁白的细沙上,没有了逼人的清澈光芒,只有无比细腻洁净的质感。

    小至带着它轻轻浮出水面。突如其来的重力感让她直不起身,只好在大岩石空空的下方休息,大口呼吸新鲜的空气,梳理湿淋淋的头发。

    有人在说话。很熟悉的声音,不断传入耳膜,一男一女。

    没错,是很熟悉。那男的,是陈望。

    湖水平静下来,倒映出小至头顶大石上的两个人影,抱着的,很清晰,像清晰的幻象。那男的穿白衬衣,小至怎么也认得。

    女的在轻轻啜泣。陈望说:洛,别哭。

    洛,你知道你在我心中的分量,从开始到现在,一直没有变过。

    女的说:可是你还选择她

    陈望说:我也说过,如果你愿意重新选择我,我们利用重新来过。可是

    可是,洛,你知道,小至是个好女孩,她为我已经付出了很多。我要为她负责任。只是责任。

    小至感到眼泪快要夺眶而出,热热的,被紧紧锁在眼里,很勉强。她轻轻蹲下身子,水浸过她的小腹、腰、胸、脖子,没有了冷的感觉。耳边是嘈杂的声音,秋蝉鸣叫,说话的声音。水漫过了她的耳朵,最后淹没了她的头顶,她进入了这个宁静的世界。眼里的热泪也在同一时刻爆发,因为被水溶解而变得没有任何温度。

    只是责任。小至镇静地往湖水深处潜。轻缓地,没有一丝声音,也忘记了呼吸。像童话里的美人鱼,想藉大海的寂寞吞噬自己的哀伤,因此拼命往最深处潜游。

    在这个寂静的世界,没有了时间,可以看见生命的全过程。

    水底很美,她似乎看见自己潜游的优美姿态。丝质的长裙在水中轻轻飘动,柔轻细腻的质地看起来像凄美脆弱的蝴蝶双翼,似乎弹指可破;黑发像是细软的水草,散成千丝万缕,随着水流动荡。一切那么清晰。水流轻柔,一会儿流向左,一会儿流向右,她的身体软得就像一束亮晶晶的丝,随水流轻摆。她的手臂那么纤长,手指那么白皙,现在它们在她的身体前方虚虚地张着,看得见皮肤下暗蓝色的细的血管,指头尖上泛出柔嫩粉红色的椭圆形指甲。

    她想她已经到了最深处。湖底是层雪白的细沙,小沙砾随水轻轻流动、沉淀。这像是一个美丽的大厅,水晶的墙壁,天鹅绒的地面。是安徒生童话中海王的宫殿。她在雪白的沙层上看到自己蝴蝶般孱弱的、暗淡的影子。

    可以看到太阳。水流毫不费力底帮她翻了个身。那应该是太阳,虽然看起来更像散发蓝紫色光芒的镜子,幽幽的,很寂寞,会随水流的波动而改变形状,那么像她梦中所见到的。

    太阳照着人间的快乐。而她,却是在这里逃避伤悲。缺氧反应很快开始,她感到口鼻腔辛辣,有一串串的气泡咕咕响着向上迅速升腾。听觉恢复,她听到水波的轰轰声,血管里血液奔流的汨汨声,以及沉闷的心跳声。肺部强烈的刺痛感袭来,她逐渐意识模糊。

    最喜欢的童话是海的女儿,小人鱼为了王子而变成泡沫,却不愿意开始一个新的、枯萎的三百年,而王子何曾明了。

    人鱼活在海里,因此没人能看到她的泪,早在被尝到咸味之前就溶解了。可是,你能不能尝尝我的泪,是几个海洋咸涩的总和。

    如果是鱼,该能感觉那最深处的温暖。我情愿是鱼,栖在你不见天日的心里。

    小至最后听到的声音是自己喉咙和胸腔发出的爆裂的声音,鲜红的花瓣在自己的身体里绽放,感觉灵魂迅速在被一种力量抽离身体,大脑逐渐空白。

    她想,最后的那一刻到来了,是有些恐惧的。

    可是,陈望,我并不想成为你的责任。这样,或许能让你记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