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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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她越来越年长的时候,她发现她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那大概是在她十岁的一天,她和同楼的孩子们到河里去玩。一共是三个男孩子,两个女孩子。

    天气很热,七月的太阳火辣辣的,将河边的树叶烤得蜷缩起来。男孩子带了救生圈,下到河里游泳,几个女孩子就只能羡慕而又胆怯地在岸边看着,将小小的脚放到水中拍水玩。

    一个男孩子将救生圈套在脖子上,便独自一人朝着水深处游去。

    水碧绿碧绿的,但是看不到底。她以后每当看到和那颜色相近的水,就想起了那天,她看着那个十二岁的男孩子向水深处游去,然后,她整个人像被什么重物撞击了一下,心脏蓦然被一种莫名的恐惧所笼罩住,隐隐知道要发生一些什么。可是,她什么也没有发出来,只是看着他在一片嬉笑声中游过去。

    只是几秒钟的时间。男孩猛然间就沉了下去,没有任何挣扎和声音,最后他们看见的,只有他露出水面的一只手。充满绝望和恐惧的手。只有那个红色的救生圈轻轻地浮在水面上,轻轻荡漾。

    他们全都吓呆了。几个男孩子清醒过来,从水中向岸上奔跑过来,溅起雪白的水花。

    周围的人们很快赶了过来。她身边的女孩子吓得哭了起来,而她,只是立在那里,没有任何表情。因为,事情发生的前几秒,她已知道结局。可是,她不知道怎样挽回。

    男孩子最终被救上来。可是他已经没有了一点生气,花蕾般的生命就此结束。从男孩家长的眼泪中,她看到宿命的劫难。

    也是她的劫难。

    一直以来她生活在自己的预感中,因此变成一个淡然的女孩子。对一切都平淡,只因为在此之前就知道结果。她的心似乎变成一潭幽深的水,即使拿了石子投下去,也看不到涟漪。那颗石子只能在无尽的虚空中,无止尽地下坠,下坠,不能到达最深处。

    上初中的时候,她有过一个美丽的美术老师。老师也很喜欢她,经常拿她的画到教室里给同学们看。她的确是一个很有灵气的女孩子,对色彩有着敏锐的领悟能力。可是她是一个孤僻而内向的女孩子,当同学们下课后到操场上玩游戏时,她总是静静地坐在座位上,看着窗外的远方。

    每次美术老师把她的画给大家看时,她总是垂下头。因为她常常看见的,是很多艳羡或者嫉妒的眼光。那种眼光,她深深理解。于是她更为孤僻。

    但是她从不和美术老师说话。其他学生都围着美术老师,竟相表现自己,只有她例外。渐渐地,她成为同学们眼中的异类。可是美术老师从不让她难堪,总是温柔地和她说话,维护着她那颗玻璃般的心。

    那天学校大扫除,她负责擦一扇窗户。他们的教室在四楼,窗户外面有一个很窄的平台,每次打扫的时候,都需要从窗口爬出去,打扫外面的窗台和平台。

    仍然是夏天,天气很闷热。虽然已经快五点,可是阳光仍然很强烈,白花花地照在楼后的水泥地上,刺得人眼睛发痛。她伏在窗口前,犹豫着不敢爬出去。她有些许的恐高症,当站在高处时,忍不住有一些幻觉,例如会想到自己突然一纵身跳下去,重重地、疼痛地摔在坚实的地面上。血肉模糊。

    正在犹豫的时候,忽然有人轻拍她的肩膀。她回过头,看见美丽的美术老师,她蔷薇花一般的脸庞有着温柔的笑意。她手里拿着一幅水粉画,画上是一个处在阴暗中的女孩子的脸,模糊的轮廓,黑的眼睛,她抬起右手,手心停着一只蓝紫色的蝴蝶,诡异而凄然地张着翅膀。画的名字叫做“暗”那是她校美术展的参赛作品。

    美术老师抚摩着她的黑头发,轻轻地说,杨洛颜同学,你的画很好,我很喜欢,你能送给我吗?

    她轻轻地抬起头来,微微张大她漆黑沉静的眼睛,说,老师,他们没有选中,是吗?

    美术老师没有回答,只是说,其实,要成为一个有思想的人,就要做好不被别人认可的准备。只要你自己明了就好了,你说是吗?

    她微微地笑,说,没什么,老师。你如果喜欢的话,我当然愿意送给你。

    老师甜美地笑了,将手放在她的肩上。

    铃声突兀地响起来。她忽然想起窗户还没打扫好,可是她向窗外望了望,还是不敢爬出去。

    美术老师将一切看在眼里。她说,杨洛颜,我帮你擦。然后,她拿起窗台上的抹布,利落地从窗口爬了出去,站在平台上面向里面开始擦起玻璃来。

    她在里面看着这一切。

    蓦然间,几年前那种熟悉的感觉又在猝不及防中击中了她。深深的恐惧,隐隐知道要发生些什么。巨大的恐惧中,她发不出声音,只是睁大眼睛,目睹着正在发生的一切,等待着将要发生的一切。

    仍然是几秒钟的时间。窗外的老师身影一闪,整个人就从眼前消失了。空气中突然响起了恐惧和短促的尖叫声。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可是,除了温热的空气,什么都没抓住。只有那声尖叫,将空气割成碎片。她绝望的手,成了一个绝望的姿势,凝固在空气中。

    她不敢向外看。她整个人已经呆住。

    窗外渐渐地响起了嘈杂声,人们的脚步打破了午后的沉闷。教室里的同学们都向窗户边聚拢了来,那些声音,像一个伤口隐藏在她的心脏深处。

    李老师死了!

    怎么会这样?李老师怎么会

    是杨洛颜把李老师推下去的。刚才李老师告诉她她的画没有被选上,她存心报复!

    她默默走出了教室,出了校门,手中拿着那幅画。她没有围过去看一眼,哪怕只一眼。

    在一个小山包上,她用手挖了一个深坑,然后将那幅画埋了进去。她没有眼泪。可是她那么深刻地喜欢着美术老师,只有她自己知道。

    有些事,是无法避免的;有些事,也是无法改变的,纵使知道那么一点结局,可是一切都来不及。

    她二十岁的时候遇见那个男子。他们在同一间办公室。第一天,当她轻盈地走进办公室时,她看到那个男子投过来的目光,淡然的,隐藏着汹涌的暗流。她的心里开始发生前所未有的海啸。

    只一眼,就预感到他们的未来。

    下班的时候,她总是等到别人都走了,才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然后独自一人走进电梯。有天下午忽然挤进来一个人,对她微微地笑。是他。

    狭小的空间,暧昧的两个人。她淡淡地倚在电梯壁上,扬起下巴看着他。他看着她,冷峻搀杂温情的眼神。

    她慵懒地对他微笑。说,我喜欢你。

    他的眼睛亮了一下,依然沉默着。她的脸上浮起天真的笑,虽然他没有回答,可是他的答案她已经预知。什么能逃得过她的预感。

    他忽然抓住她的手臂,粗暴地把她拉进怀里,亲吻她柔软的双唇。她没有闭上眼睛,而是挑衅地将眼光落在他脸上。于是他吻得更粗暴。她没有挣扎。

    蔓延的感情像春天的树藤,将两个人包裹得严严实实。他们是相爱的,这一刻,或者永远。

    他和同办公室的年轻女孩商议单位开展聚会的事,她在楼下等他。女孩是精明能干、活泼大方的,擅长交际,深得人缘。而她,永远是独立淡漠的。在办公室没有多的话,只是喜欢塞耳机听音乐。

    她看着电梯的门缓缓地打开,空气中忽然浮现起尖锐的气息。

    他和娇小精干的女孩一起走出来,经过她身边,淡漠的眼神微微在空气中凝滞。

    擦肩而过。

    她站在下午的阳光中,微微笑着看他们远去。心中,恨却开始生根。

    这是个多么冷淡的男人,可以隐藏自己的所有感情。不露声色。自己是否要离开他。

    他的冷淡一如既往。他总是忙于应酬与周旋,喜欢参加热闹的聚会。他开始抱怨她不懂得人际交往,因为她总是淡漠的,一个人在家听音乐,写东西。她知道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不多。

    他回来得越来越晚。她知道,他们已经在开始生疏,是不同的两个人,有不同的理想、生活方式,对事物有不同的看法,一个喜欢阳光,一个喜欢阴暗。爱情在这个时候,如此的不堪。

    他爱她,可他没办法承受她的爱带来的压力。她爱他,可是她不想改变自己。或许他宁愿和一个不爱的女孩在一起,不付出感情,两个人去共同参与一些事情,至少这样不会觉得很累。

    同办公室的娇小精干的女孩,或许是一个更佳的选择。她知道他是这样想的。那女孩对他,人所尽知。她总是不掩饰地用妩媚的眼神看他,当他们交谈的时候,那女孩原本平凡的脸像盛开的蔷薇花,充满了魅惑的风情。

    一天,洛颜应同事的邀请参加聚会。因为他说,这个时候不好拂他人之盛情,所以她一定要参加。

    参加就参加,就当是寂寞的消遣。

    聚会上觥筹交错,衣香鬓影。不是很正式的聚会,因此大家都纵情。娇小精干的女孩很懂得应酬,和任何人都可以谈笑风声。

    她一点都不掩饰。她为什么一点都不懂得掩饰。

    她就那样挨着她的他坐下,满脸笑意地仰起脸看他,和他一杯一杯地喝酒。他没有拒绝。

    洛颜一个人坐在角落里,一杯一杯独饮。没有人过来和她说话,因为她摆出了拒绝的表情。或许,这样的女孩,在哪里都不会很受欢迎。但是,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心里面是一个多么精彩的世界。旁人如何能懂。

    她很早就离开,到一个酒吧流连到凌晨两点才回家。他早已经睡了,在朦胧之中睁开眼睛说,你哪去了,叫我担心。快睡。他又沉沉睡去。

    她在黑暗中坐了许久。忽然间她伸手推醒他,我要和你说话。

    他不耐烦地转过身来,什么事?

    你不再爱我了是吗。那个女子的确比我要好。

    他忽然紧张起来,黑暗中她听到他小心翼翼的呼吸声。

    她继续说,那么我们就从此分了吧。我知道她比我更适合。

    他想说什么,可是他终究恩了一声表示赞同。

    心在那一刹那沉入无边的黑暗。结局并不意外,可是为什么还会心痛。

    第二天开始形同陌路。在一个站台等公车,两个人之间隔着好几米的距离。站牌上映出寂寞的身影。

    奇怪的是那个女子今天迟到了。都过了20分钟,仍未见她的踪影。办公室里议论纷纷。这是个从来不迟到的女子,今天为何迟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