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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五 邓公正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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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邓世昌,字正卿,祖籍广东东莞。少时随父移居上海,从西方人学习算数英语。先后就学于福州船政学堂,马尾船政学堂。一八八零年调入北洋水师,至今成为致远舰管带。

    自古以来,血洒疆场,一直都是爱国军人引以为豪的志向。特别是那些明知是死,仍然勇敢赴难的人,更令人尊崇。邓世昌自幼聪慧,深受西方思想影响,脾气秉性与那些和光同尘之辈迥然不同。到得北洋十几年,眼睁睁看着一支世界第八的舰队彻底沦丧,只有他,依旧坚持着每日操练。甲午战争一战,这位邓公一早就廖准了北洋必败,心中悲戚之余,便有了以身殉国之思。

    大东沟一役,其所统带的致远战斗最为英勇,屡屡击中日舰。后为日舰所包围,致远受重创,舰体倾斜,炮弹也打光了。这位悲愤的爱国军人喊出:“我们就是死,也要壮出海军的威风,报国的时候到了!”遂指挥致远撞向吉野,为吉野后火炮所击沉。(查了,最严谨的资料显示,不是被鱼雷击沉,而是被火炮击沉的。)

    两百多官兵大部分牺牲,邓世昌为部下救起,也曾被爱犬太阳所救起,可他眼见败局已定,部下生还甚少,毅然抛弃救生圈,按住爱犬太阳,与之一同魂归大海。

    邓世昌死后,举国震动,光绪帝更是垂泪撰联:“此日漫挥天下泪,有公足壮海军威。”

    方才何绍明那一嗓子‘有公足壮海军威’,便是出自光绪撰写的挽联了。这一嗓子出来,场面立时安静之极。何绍明与邓世昌二人是头回见面,一个贵为北地统帅,一个则为水师管带,二人地位不可同日而语。何绍明崛起太快,屡屡遭人嫉妒攻讦,却依仗着长袖善舞的手腕屡屡化险。邓世昌在北洋因与的同僚种种迥异,颇受排挤,背后大伙儿都管他叫二愣子。众人断没有想到,此二人的第一次见面,竟是这番场景。

    邓世昌眉头皱了皱,这没头没尾的诗文也让他纳闷的紧,当即拱手道:“何大人谬赞……此语可有上句?”

    何绍明说了下半句就已经觉着不对了,哪儿还敢说上半句?那可就真成生挽邓世昌了,多不吉利啊。当即打着哈哈笑道:“兄弟早闻北洋水师威武,邓大人器宇轩昂,举手投足间那股子血勇,更是令兄弟击节……一时有感而发,兄弟这半瓶子才情,哪儿还有上句啊?”

    “何大人与正卿这是英雄识英雄,惺惺相惜啊,哈哈……天色不早,咱们还是船上说话?请……”张佩纶趁此机会打破僵局,说笑着,引着众人便上了船。

    只是邓世昌转身前,深深看了眼何绍明,眼神中审视之余更多的是疑惑。他这么个聪慧人,怎会被何绍明的一番插科打诨混淆了?

    临上船前横在何绍明身前,抱拳一礼:“邓某与何大人很是投缘,敢请何大人乘坐下官的致远舰,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正卿!”张佩纶训斥一声,随即在旁拉了拉邓世昌的衣袖。一个小小的管带,虽说北洋与何绍明互不统属,但这番作为可算是得罪上官。

    邓世昌身子岿然不动,抱着拳,就这么定定地看着何绍明。

    好汉子,有胆气!如此作为,才当得上邓世昌的名头,才会有日后海战撞舰,自杀殉国,而后天下悲恸之举。何绍明心下热血涌动,面色努力矜持住,微笑道:“敢不从命?”相视一笑,随即,二人把臂而行,抛下瞠目结舌的众人,登上了致远舰。

    关东军操练多年,军纪严谨,那股子铁血脉脉相传,眼瞧着北洋水师列位军官惫懒之气十足,颇有些不喜。反倒是不苟言笑的邓世昌,相形之下很得众人好感。对何绍明与一下官如此亲近,倒没什么想法。而那边厢,北洋众人就颇有微词。

    “二鬼子提督上了二愣子管带的船,这俩人倒是亲近!”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俩人儿臭味相投,亲近些也没什么。”

    ……

    一番话说得醋味儿十足。腹诽几句,眼瞅着正主都上了铁甲船,一众北洋军官随即怏怏四散而去,各奔舰艇。

    张佩纶望着把臂而行、相谈甚欢的二人,抚着胡须,半晌才叹道:“看不懂啊,这……”指点着二人身影,侧头一瞧,确实秦俊生那一张贴近,满是坏笑的脸。当即愣了下神,不免有些尴尬。随即转口:“这……你们何帅行事当真是出人意表啊。”

    秦俊生嘴角一撇:“幼樵先生,我们何帅就是不按常理出牌的主儿,我们早习惯了……何帅都上船了,咱们也走吧?”说着,做了个请的手势。

    拉门轻轻推开,一和服下女跪伏着对着里面一鞠躬,随即退到一旁,露出个和服的中年男子。

    闭目养神的头山满睁开了眼:“朴君,请进吧。一路舟车劳顿,可还顺利?”

    被称作朴君的中年男子,走进来,脱下靴子,端端正正跪坐在头山满对面,微笑道:“这么些年来,都是靠了日本朋友的帮助,我们这些流亡海外的子民才侥幸逃脱母国追杀。此番,一路又有头山君的天佑侠士团一路护送,如何会不顺利?”

    头山满微微一笑:“日朝一体,鄙人与朴君又是多年的朋友,些许小事不足挂齿。”沉吟了下,又道:“朴君,此番鄙人找你过来,是有件大事要商量。只是……在此之前,鄙人要问一句,朴君可是忘了当日之志?”

    今儿个头山满请来的客人不是旁人,就是当年朝鲜亲日派别开化党的台柱子之一,曾经是朝鲜忠翔府左郎的朴泳孝。

    明治维新以来,日本一直在朝鲜扶植亲日势力,开化党就是重中之重的扶植对象。早在一八八一年,也就是光绪七年的时候,朴泳孝与金玉均等人便作为开化党的骨干,访问日本。与日本政府、民间浪人拉上了关系。

    时值朝鲜大院君与闵妃正是权利争夺激烈之时,开化党依托闵妃,收揽中央大权。而后打算控制朝鲜,脱离中朝宗藩关系,靠向日本。可是在光绪八年的时候,大院君利用朝鲜旧军起事,在清国政府支持下,杀死闵妃集团多名大臣,重新掌握的中枢大权。

    开化党人并不死心,在日本的暗中支持下,紧紧两年,便发动了甲申政变。一边请朝鲜的驻日公使派兵进驻王宫以控制李王,一边矫旨大院君等重臣打算来个一网打尽。谁知道,开化党人对造反这一行当实在是手生,居然让李王跑到了袁世凯的庆军军营求助。

    政变虽然杀了不少大院君一派的大臣,可也在袁世凯的镇压下失败。而后,大院君重新掌权,闵妃退居幕后,与开化党撇清了关系。残余开化党人要么被俘而死,要么辗转逃到了日本。朴泳孝、金玉均等人,改名换姓,在日本一待就是十年。成了日本人圈养的宠物。

    日本十年,朴、金二人各寻出路。只要朝鲜闵妃依旧没倒,一旦有合适的机会,他们就会趁势而起。

    听着头山满的问话,朴泳孝正色道:“母国风物,哪有一日敢忘?只希望和日本朋友携手,将清人赶出朝鲜。而后,朝日两国共存共荣!”

    头山满沉默了下,紧紧盯着朴泳孝的双目,良久,才微笑道:“如果再让朴君潜入朝鲜,来一次甲申义举,不知朴君还敢不敢?”

    平平淡淡的语气,就如同聊家常一般,却把朴泳孝震得说不出话来。

    朴泳孝沉思半晌才讷讷道:“清军还在汉城……纵使起事,也不过徒增伤亡……当然,我们不是退缩。只是,苦心经营十年,方才在母国经营的潜势力,就这么……如此,也对日本朋友将来的谋划不利啊。”

    头山满摇着头,笑而不语,戏谑的眼神看得朴泳孝直发毛。“朴君,鄙人知道,你们托庇大日本帝国十余年,一无所成,心情有些急切。是以,金君去了清国寻求帮助,也是有情可原的。”

    “头山君……”简简单单一番话,骇得朴泳孝满脸惶恐。金玉均秘密去了清国上海,这事儿只有他朴泳孝知道,其他开化党人一概不知。防的,就是日本人得知之后,盛怒之下断了对开化党的援助。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不过月余,日本人就知道了。这下,又惊骇又无措,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头山满摆了摆手,示意无妨,继续道:“大日本帝国,这点气量还是有的。朴君不必害怕。况且,得知金君行踪,也是这两日的事儿……金君赴清国上海,于两日前在东和洋行被刺杀……行刺者,是朝鲜人洪钟宇。”

    “什么?”朴泳孝大吃一惊。

    头山满继续道:“目前,清国将杀人凶手洪钟宇保护了起来,鄙人与帝国政府几次试图暗杀,为金君报仇,只可惜……金君尸体刻下正运往汉城,听说,被判了凌迟处死的罪名。”收了笑容,肃容道:“朴君节哀,金君的遭遇已经说明一切了,朝鲜,只有大日本帝国才能挽救,你们也只能依靠大日本帝国!”

    “金君就这么去了?”朴泳孝愣愣地呢喃着。一面儿是害怕头山满发难,更多的是对未来的迷茫。曾几何时,金玉均作为开化党的领袖,带领着他们冲锋陷阵,甲申年间,若不是棋差一招,早就依托着日本人掌握了朝鲜大权。这些年来,更是靠着金玉均的谋划,开化党才在暗中发展势力。这么一个引路人一去,日后开化党去往何方?朝鲜未来又该如何走向?种种,这会儿朴泳孝全没了主意。

    “朴君!请节哀,振作些!不要因为金君的离去,而丧失了斗志!”头山满厉声打断了朴泳孝的愣神。“日前清国于朝鲜增兵一万五千人,局势愈发对我等不利。帝国已经暗中联络朝鲜反清义士,只待朴君返回汉城,便立即起事。”

    朴泳孝缓过神,愕然道:“可是,庆军在汉城……而且还有另外一万五千人……”

    “新来的关东军驻扎在平壤,汉城附近庆军人数不变。到时候事起,清军赶赴各地平乱,汉城空虚,朴君正好趁虚而入!如此,大事可成!”

    金玉均是条狼,日本人养了十年还没养熟。与之相比,朴泳孝就是一条狗。如今头领去了,主子又发话了,他如何敢不听从。随即心下一横:“只要日本朋友能将庆军调离汉城,我等愿意返回母国!”

    头山满起身,淡淡一笑:“朴君,我们这次有更大的行动。二十年谋划,也该做个了断了!”

    日头西陲,渐近黄昏。大同江港口镇南浦,灯火通明,一片忙碌。

    一声声操号,关东军士兵们跳下运兵船,而后汇集在港口,在军官的带领下朝港外开去。码头上,苦力们穿着破烂的棉衣,喊着号子,将成包的物资运下,装上骡车。

    卸下关东军士兵的兵船,掉头又开出港口,给后来者让出位置。如此周而复始,好不忙碌。港口外,两艘铁甲舰狰狞着炮口,对准了港口。操着朝鲜话的棒子偶尔朝军舰看上几眼,咋舌,随即又埋头干活。

    一艘军舰上,何绍明与邓世昌说笑着,站在舰首遥望着繁忙的码头。看二人的表情,仿佛多年未曾得见的至交好友一般。何绍明两世为人,熟知身旁这位邓世昌的事迹,心中敬仰之余,说话也加了小心。知道邓世昌不苟言笑,也就挑拣着依据后世而得来的海军经验。

    邓世昌之所以请何绍明上船,一方面是因为何绍明那句没头没尾的话,更多是,是因为何绍明参与写了海权论,邓世昌是打算借此机会请教一二。

    一路上,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倒也相得益彰。

    眼见着兵船卸下大半的士兵,邓世昌锁着眉头,抱拳道:“今日与何大人一番谈话,可谓收获良多,只是相处短暂,不知何日再聚。”

    何绍明心头一紧。何日再聚?如今已经是甲午年了。按照历史,不出几月,甲午战争一爆发,随后的大东沟海战,这位邓公便会驾船撞吉野,船沉自杀殉国。哪儿还有机会再相聚?或许,只有他日自个儿失败,身死之后,才能在九泉之下再见这位民族英雄了。想到这儿,何绍明不禁黯然。如此人物,却终究免不了身死,如何不叫人悲伤?

    一路攀谈,这位邓公就是个执拗脾气。自个儿如何劝住他下船避祸?如若他真如此,那他就不是邓世昌了!随即,何绍明暗恨,倘若全无束缚,凭着自个儿的财力,就是十个北洋也能买回来,到那时,甲午海战,指不定是谁全军覆灭!

    “何大人?”邓世昌见何绍明愣神,有些不解。一路之上,何绍明多次看着自己**,仿佛发现什么宝贝一般,眼神中既好奇又崇敬,这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哦……哦?诶呀,正卿兄,遍观北洋水师,唯有兄之舰艇擦拭的一尘不染,水手操练日夜不缀,余者……倘若战事一起,北洋水师……”何绍明想转移话题,可心中所思,却始终绕在甲午上,纠结在眼前活生生的邓公自杀殉国。是以,几次转移话题,却越说越拙劣,反倒把自个儿绕了进去。

    邓世昌这么个聪慧的人物,透过零星的话头,隐约听出了点儿苗头。“何兄,您所说的战事,对手是谁?莫非是日本?”

    何绍明笑而不语。心思几转,他已拿定了主意。邓世昌不死,那他就不是邓世昌!自古军人便向往着马革裹尸,憧憬着为国赴难。在这老大的帝国形同枯槁之时,正是军人慷慨赴死之际!自己阻止了,反倒会落得一身埋怨!一位英雄的死,换来千百万国人的觉醒,换得值!况且,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一场赌国运的战争,要么,站着死,要么,跪着生。我辈中人,岂可坐视?大东沟之后,便是自个儿登场之时,到那时,胜,则一血国耻,而后顺势而起直冲云霄;败,自个儿不过步了邓世昌的后尘。黄泉路上,做个同伴,也是快事一桩。

    定了定神,微笑道:“长崎一事,正卿兄早有腹案,何须兄弟饶舌?……呵呵,天色不早,兄弟这就下船去了。希望……还有再见的机会吧。”寥寥数语,说不出的悲凉。旋即转了身子,步伐越来越快,走下小艇。

    邓世昌琢磨半晌,看着远去的小艇,大声喊道:“何兄,日前所说诗句可有上文?”

    小艇上,何绍明转身,昂首。深吸了口气,喊道:“此日漫挥天下泪,有公足壮海军威!”

    闻言,邓世昌身子一震。看着远去的何绍明,脸色凝重。渐渐,竟浮出一抹笑容:“多谢何大人生挽在下,倘若他日正卿战死,还请何大人将此联刻于正卿墓碑之上,则,正卿死而无憾!”

    二人,一在舰首,一在小艇,距离渐渐拉远。彼此对视着,抱着拳。天色渐暗,日头坠入天际乌云之中。清冷的北风阵阵,竟将码头之上的雪花卷起,纷纷飘落海面之上。

    大厦将倾,何人能幸免?(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