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尚小说网 > 抱月行 > 第八章

第八章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最强战神花娇绝色总裁的贴身兵王韩娱之临时工女神的超能守卫无敌悍民

一秒记住【爱尚小说网 www.23xsw.net】,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林呈祥离开一方晴之后,一直在莲水上游几个水码头之间游荡,这里打几天短工,那里当一回脚夫,还帮上滩的船拉过几回纤。这一带没有制伞的作坊,他的手艺派不上用场,而他又不想到别处去,便只好靠力气糊口了。

    之所以不想到别处去,是因这些地方离大洑镇不算太远,又都靠着莲水,有利于他打探一方晴的消息。莲水上每天都有大小船只来来往往,只要有空闲,他就到码头上和水手们划拳喝酒吃鱼扯白话。伙计,你从大洑镇过来么?听到有好耍的事没?有啊,嘻嘻那事真的好耍,一个大后生在排上洗澡,被一条白江猪拉到河里去了,第二天才浮起来。不是吧,只听说过白江猪救人,从没听说它害人的,那人死没?没死,还活生生的,只是浑身软得像抽掉了筋,精气都被那条母江猪吸光了。噢你才晓得呵,这事发生在两年前,早不新鲜了。那条白江猪要是上了瘾,过几年就要拉一个男人下水的,小心轮到你哟!我巴不得呢,哎一方晴的伞铺还开着么?下次想请你带把伞来,伞铺里有过什么事没?没什么事吧,要说有事的话,就是那个叫梅香的漂亮媳妇肚子鼓起来了。她丈夫呢,回家来没有?没跟她扯皮绊吧?没有没有,噢,好久没见过那家伙了,听说还在莲城学唱月琴,那可是个只晓得好耍的角色。

    林呈祥不晓得梅香是如何摆平这件事的。他的忧心放下了,却又有些失落。他是做好准备了的,一旦一方晴发生什么事,他会赶回去。既然时间过去了这么久,又什么事没有,他似乎就没有回去的理由了。左手小指上的创口已经愈合,心头的隐疼却如沉渣泛起,难以驱散。

    一个初夏的中午,林呈祥无所事事在码头上闲逛,随手帮一条船拴了船缆,船老板便客气地请他上船喝鱼汤。一碗白花花的鲫鱼汤下肚之后,他又问起了大洑镇,问起了一方晴。船老板近来没泊过大洑镇,一问三不知,却说起一件好耍的事,朋友,你晓得么,二道疤那个花癫子,被拴在青龙溪城门口示众呢,镇长家他都敢偷,啧啧,镇长还兼着保安队长,有十几条枪呢,胆子够大!

    林呈祥就没有心思喝鱼汤了,搭了条轻捷的小划子往青龙溪而去。二道疤那样的汉子,或许会强卖强要,会拈花惹草,哪会做偷盗之事?他想亲眼证实一下。说不清道不明,他觉得自己与二道疤有惺惺相惜的地方。船走下水,急流如泻,几袋烟的工夫,划子就碰到青龙溪的码头了。

    青龙溪其实是个趴在山坡上的小镇子,自古便是水陆码头,为通往莲城与汉口的要津。为抵御土匪侵扰,筑有环城的石墙,城门就在码头之上。林呈祥跳下划子,沿着码头青石阶拾级而上,抬头一看,鲜红的夕阳悬挂在城门上头,像是一个刷红漆的圆斗笠。城门外右侧有个石彻的平台,平台边缘靠近悬崖的地方长着一棵一抱粗的香樟树,二道疤戴着脚镣,被拴在这棵树上。城门口进进出出的人很多,却大多是瞟他一眼,匆匆而过,很少有人驻足观看。林呈祥来到树下时,二道疤盘腿而坐,正专心致志地撕着脚板上的茧皮,浑身散发着汗臭。林呈祥咳嗽一声,二道疤抬起头,毫不在意地微微一笑,拍了拍手。

    “你哪么在这里?”林呈祥做出吃惊的样子。

    “我哪么不能在这里?”二道疤反问。

    “你,不是这样的人嘛。”

    “你说我是哪样人?”

    “至少,你不会小偷小摸吧?”

    “说对了,嘿嘿,我是大偷大摸,狗日的镇长说不出口,就把我拴在这里,诬我是偷匠!”

    “你偷了他什么东西?”

    “我从来不偷东西,我只偷人,嘿嘿,他的三姨太被我偷了。”

    “噢”林呈祥低头仔细端详,只见脚镣已将二道疤的脚踝磨出了血,脚镣上的链子将他拴死在树上,在伸手难及的树干上,打着一根钉子,钉子上挂着打开镣铐的钥匙。这是青龙溪自古就有的规矩,凡行窃之人,必被绑缚在此示众,以儆效尤。示众过后,如有可怜他者,可以取下钥匙放人,否则他就一直拴下去。

    “多久了?哪么还没人放你?”林呈祥问。

    “才一个夜工,没多久。嘿嘿,这里的人胆子小,怕放了我,镇长怪罪下来,所以呀,看都不敢多看我一眼。都晓得我偷的什么东西。”

    “我不怕,我帮你打开脚镣吧。”

    林呈祥说着捡了根棍子,踮起脚去拨挂在树干高处的钥匙。二道疤抓住他的裤脚用力一扯,他的手就掉下来了。二道疤说:“我要想走还用得着你来帮?我一纵就拿到钥匙了。”

    “那你为何不走?不怕丢人现眼啊?”

    “我是怕丢人现眼的人吗?我在等一个人。”

    “等哪个?”

    “这个与你无关,你要是把我当朋友,就弄点酒菜来吧,老子肚子饿瘪了。”

    林呈祥便跑进城门里,买了一只酱板鸭、一只叫化鸡,用油纸一包,又打了一斤包谷烧,借了两只小瓦钵,一并带到树下,与二道疤对吃对饮起来。二道疤吃得很快,抓住半只鸡几扯几扯,面前就只剩下一堆鸡骨头了。半钵包谷烧一下肚,二道疤满面放红光,额头青筋突起蚯蚓一样蠕动不已,嘴巴也多了起来,指着林呈祥定定地说:“我晓得你在外面打流,你是从一方晴跑出来的。”

    “我是自己辞工出来的。”林呈祥否认道。

    “嘿嘿,你瞒不过我,那天在覃家,我就看出你心里有鬼。再说我有千里眼、顺风耳呢,你的一举一动我都清清白白。你对夭夭作了孽,你怕出丑,怕惹是非,你就跑了,你真不是个男人,哼。”“她不是夭夭,她是梅香。”

    “我说她是夭夭她就是夭夭,她跟我的夭夭像一个模子倒出来的!她不是夭夭你就可以欺侮她了?就可以丢下她不管了?”

    “是她不想再看见我了,我也怕给她惹麻烦,我要知趣一点是不是?你莫光说我,你也不是什么好人,为了得到一把德国撸子,就去诈覃老板的钱。你有德国撸子了吧?怎不拿来对付镇长啊?”

    “那东西是对付仇人的,乱使得的么?我跟人家的三姨太相好了一场,理亏的是我,让他出出气也是应该的。哎,你是真心喜欢夭夭吗?”

    “我当然是真心喜欢梅香,”林呈祥更正道,亮出左手的半截小指根“你看,我把指头都剪给她了,我说只要她要,命都可以给她!”

    “命都可以给她,那你还怕什么是非,还怕她的气话?你硬是蠢死牛,不懂女人。喝完这点酒了,你就走吧,该到哪里到哪里去。天要黑了,你在这里陪我,别人就不敢拢来了。”二道疤吐着酒气,东张西望。

    “还有谁敢拢来?”

    “我等的那个人。我跟她相好一场,不见上一面我是不走的。我要看看,她心里有没有我,我这么做值不值。”

    “她要是不来呢?”

    “不来我就坐下去。不过这不是你操心的事,尽你自己的本份去吧。谢谢你的酒菜,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待来日吧。听好了,你若是欺侮夭夭,我可饶不了你,你当心点噢!你走吧,快走快走。”

    二道疤不客气地推了林呈祥一把。

    林呈祥便离开了二道疤,在一家小客栈号了个统铺住下。他把不长的石板街逛了个遍,还特意到镇长的宅院前,往院门里窥探了一回。他没见到那个想象中的三姨太。等街上所有店铺都关门之后,他又悄悄地跑到城门外,藏在一块石头后,盯着树下的二道疤。没有月亮,但夜空晴朗,有星光洒落下来,二道疤的影子依稀可见。他等了很久,后来一阵温热的风吹过树梢,树叶哗哗作响,其间似乎夹杂有说话的声音。他定睛一瞧,二道疤还是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坐在那里,脑袋搭在胸口上,好像已经睡着了。

    林呈祥替二道疤感到遗憾,看来他等不到那个人了。他回到城门内,准备回客栈歇息。路过街的拐角,忽然一个人影贴着墙移过来。到近旁一看,是个穿便装的女人,还蒙着脸,双脚走在地上竟无声无息。也许是个放蛊婆吧。莲水上游一带有许多这样的放蛊婆,经常夜间出来,神神鬼鬼的,碰到有冤仇的人就放蛊,让他肚子疼得打滚不得安生。

    第二天一早,林呈祥买了几个油粑粑,想带给二道疤当早餐。到香樟树下一看,黑色的脚镣与铁链还拴在树干上,二道疤却不见了踪影。林呈祥想到了昨夜遇到的那个像放蛊婆的女人,也许,她就是那个三姨太?这么说来,二道疤还是等到了他要等的人,所以他才脱身走了。林呈祥很兴奋,好像是自己见到了相好的人。他吞吃了那几个油粑粑,然后,毫不犹豫地上了一条走下水的船。

    船到大洑镇,林呈祥钻出船舱往码头上一望,立即缩了回去。梅香夹在一帮女人中间,坐在水边洗衣服。她的两腿张得很开,鼓鼓的肚子已经非常显形了。她的脸色很白,手有力地挥舞着棒槌,啪啪的响声有节奏地撞击着林呈祥的耳朵。都出怀成这个样子了,谁还让她下河洗衣服啊?一方晴就少不得她这双手吗?他躲在舱蓬后,露出半张脸往外张望。他忽然变得十分畏惧。天色虽然在暗下去,码头上的眼睛实在太多了。但不下船也不是办法呵。他想了想,站到舱门口,背对码头望着下游唱起了山歌子:

    妹妹洗衣要老成,

    莫让螺蛳刺手心,

    螺蛳若是伤妹手,

    妹疼皮来我疼筋!

    洗衣的女子们都抬起头来了,她们的眼睛跟着歌声转来转去。哎,这是唱给哪个的呵?嗓子好耳熟呢。梅香,好像是你家那个伞匠师傅吧?他是唱给你听的呢,嘻嘻。梅香加大力气,愤愤地捶打石头上的衣服,大声叫道,哪个耳朵贱就是唱给哪个的,莫往我身上扯!周围的女子们顿时哑了火,瞟瞟梅香,又瞟瞟船上,都不吱声了。林呈祥脸上一热,低头钻进船舱,又心有不甘,便又唱了起来,只是把声音压抑了一些:

    杉木船儿两头翘,

    哥坐船头妹坐腰,

    只要两人靠得稳,

    不怕波浪万丈高!

    唱罢,他又往舱外窥探,却见那些女子都充耳不闻,也不朝船上看,好像都被梅香镇住了。暮色黑纱一样罩了下来,吊脚楼的窗口亮起了灯盏。洗衣女们渐渐离去,不一会,水边就只剩下梅香一个人了。

    梅香将拧干的衣服放进水桶,一手提了,走到船边说:“还不下船,要八抬大轿来抬你么?”林呈祥梗着颈子说:“你哪么晓得我要下船的?”梅香鼻子哼一声,转身提起水桶就走。林呈祥忙背起铺盖跳下船,跟着梅香往码头顶爬。梅香爬坡有点吃力,他便去替她提水桶,她却将他一掌推开了,低声斥道:“你不是不下船么?莫死皮赖脸跟着我,还怕别人嚼不烂舌头?”

    林呈祥就站住不动,痴痴的看着梅香的背影,直到它消失了,才慢慢地爬到街口。街道两侧的屋檐下,许多人端着饭碗或站或蹲地吃着饭,瞟见他,心照不宣的嘻嘻一笑,也不说话。林呈祥就做出傻不拉几的样子,从那些纵横交织的目光里穿过,径直往一方晴而去。

    院门敝开着,堂屋里灯光闪烁,人影晃动。林呈祥刚到台阶前,覃有道从门内迎了出来,哎呀林师傅,听梅香说你在船上,还以为你见怪了,到了大洑镇也不落一方晴,正打算去找你呢!林呈祥迈进堂屋门槛,将铺盖往地上一扔,说,本想去莲城找事做,船到大洑镇不走了,只好来老东家这里歇一夜。覃有道说,我家梅香不方便了,家里正缺人手,要是不嫌弃,还是来一方晴做吧!你在时不觉得,少了你后,处处都不妥了,就像屋子少了根柱头,撑不起来呢!覃陈氏也附和道,是呵,大家都想你来呢!

    林呈祥看了看坐在一旁的梅香,不作声。

    梅香偏着头说,爹,莫勉强人家,莲城是大码头,到那里吃香的喝辣的赚大钱,岂不比在这里舒服!林呈祥说,我既不好吃香喝辣,也没赚大钱的本事,要是覃老板诚心留我,我就厚起脸皮留下。哎,快莫这样说,你留下是我们求之不得的事!还没吃饭吧?快入席,一起吃,以后吃饭就不要分彼此了,都到堂屋里一起吃!来,来吧!

    覃有道拉着林呈祥坐到饭桌前,覃陈氏连忙盛上饭。林呈祥边吃边瞟梅香。梅香碗里并无两样,也是大家都吃的东西。林呈祥心里嘀咕,这样怎行,肚子里还有一张嘴呢,要买点豆腐、鸡蛋和鱼吃,要补一补身子,不要吝啬这点钱嘛,靠节省是发不了财的。梅香,你是做得了一方晴的主的,你是自己刻薄自己吧?

    吃完饭,林呈祥到后院给自己开好了铺,洗了脚,然后歇息。老鼠在房梁上窜来窜去,蟋蟀在床脚边鸣叫,似乎都为他的归来而高兴。稻草的香味直往他的鼻子里钻。窗户纸还没来得及糊,有几粒金黄的星子在窗格子里闪耀。窗外一团黄色光晕在移动,接着门被推开,梅香端着油灯走了进来。

    “有几句话想跟你说清楚。”梅香放下灯说。

    “你说。”林呈祥盯着她。

    “伞生意不好做了,以后有点余钱,我想买点田,所以你除了做伞以外,还要种田,还要做别的杂事。”

    “我生来就是出力做事的人。”

    “覃家有一口饭,就有你的一口吃,工钱就没有,一方晴养不起专门的师傅了。你不想做随时可以走人。”

    “我本就不是图赚钱来的。”

    “那好,以后,你既要把自己当覃家的人,又不能把自己当覃家的人。”

    “这我就不懂你的意思了。”

    “你懂,不懂是装宝。”

    “我就是一个宝。”

    “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世上哪有你这样的宝?莫把别人当宝就行了。比如我爹妈,他们灵醒得很,什么都晓得,只是不想自己家出丑,给嘴巴上了锁。”

    “都晓得?”

    “我猜都晓得。”

    林呈祥倒吸了一口气。

    梅香抚了抚自己的圆肚皮:“所以我还想提醒你一句:人要知足,见好就收,命中有时终会有,命中无时莫强求。有些事是天注定,就像我肚子里的毛毛,他一出来就只能姓覃,而不会有别的姓。”

    “我晓得你的意思放心吧,我回来是想让你日子过得舒服些。我还是那句话,只要你要,命都可以拿去。只不过,现在你”林呈祥向梅香移动了两步,指着她鼓突的肚子“你能让我摸摸么?”

    梅香不置可否,林呈祥便伸出那只没了小指头的左手,轻轻地按在她的肚皮上。他还不满足,揭起她的衣襟,伸手进去,抚着一大片浑圆的柔软。隐隐约约的,有一个生命在温暖的肚皮下蠕动,它在生长,它是他播下的种子。他的心颤动着,他听到了梅香的喘息,他摸了摸她小小的肚脐,心蓦地狂跳起来,他忍不住了,将手从她的裤腰带里插下去,直接触摸到了那个湿润的生命之门

    但这只是一瞬间的事,梅香抓住他的手猛的抽了出去,端上油灯出门去了。林呈祥心里怦怦乱跳。待心里稍微平静了些,他出了门,趟着夜色向梅香的后门摸去。在他的预感中,那扇门应该是虚掩着的,他甚至想象,梅香往门榫里滴了桐油,它转动的时候会无声无息。四周一片寂静,覃有道的窗户漆黑无光,老两口已经歇息了。他像一片叶子在夜气里飘浮。他摸到了那扇门,他暗暗地用力一推,它却纹丝不动,关得死死的。

    他燥热的躯体冷却下来。

    六月里的一个傍晚,覃玉成跟着南门秋来大洑镇落口溶糖铺唱月琴,给老板娘六十大寿伴喜。到达时酒席已散,覃有道吃完酒就回一方晴了,所以没有与覃玉成照上面,这让覃玉成心里一阵轻松。他跟师傅出来伴喜好多次了,但以往出来只是帮师傅背背琴,倒倒茶,观摩观摩,而今晚是师傅第一回叫他正式出场演唱。学艺快一年了,终于有了一试身手的机会。

    他往八仙桌上系好一块紫色帏布,然后与南门秋相对而坐,抱起月琴调音。左手掌心的汗将月琴的拧头都濡湿了。右手也有些僵滞,弹出的音有些木。南门秋瞟了他一眼,他心里就更慌了,纷乱的琴音就如断线的珠子没章没法的洒了一地。南门秋凑到他耳边低语:“莫想多了,心里要纯静,只当在我书房里,只有你我,没有别人,你是唱给自己听,哪么好听哪么唱。若是忘了词我会接过去的。”

    覃玉成点点头,屏住气息,让心情平静下来。

    围观的人很多,都是些熟悉的面孔,听说他覃玉成来唱月琴,都来看热闹。南门秋清清嗓子,站起身朝簇拥的看客拱手作揖,说了一番恭祝主人家寿比南山福如东海的话,然后念出今晚准备的演唱曲目,请客人们挑选。人群中立刻有人说:“唱西厢记!”又有一个高声喊:“唱双下山罗,好听!”那声音格外刺耳,覃玉成眼睛一瞟,见林呈祥夹在人群中,冲他咧了咧嘴。

    林呈祥一言既出,众人纷纷附和。双下山经常被客人点唱,大家都喜欢听这个和尚与尼姑打情骂俏的曲目。不过覃玉成觉得林呈祥的叫喊另有深意。他咬了咬嘴唇,收回眼光,凝聚起心气,拨动琴弦,跟着师傅开唱了。

    南门秋扮演尼姑,嗓门一亮,围观者都安静下来。尼姑的唱段比和尚多,开头一长段都是南门秋在唱,覃玉成给他伴奏。说来也奇怪,过门一起,覃玉成就感觉自己进入了最佳状态,双手活动自如,拨子一触动琴弦,琴音就如透明的玉珠活泼地跳将出来。南门秋一段唱罢,覃玉成恰到好处地切入,接得天衣无缝:光光一个和尚呀走忙忙,佛殿去烧香,钟鼓一声响,响叮当,和尚我好凄凉。如来佛坐中央,一十八个罗汉站在两厢,但愿我和尚下山去,配对又成双

    弹唱之中,他抽空望了望师傅,南门秋对他微笑颔首。得到师傅的认可,他心里就更安定了,嗓子也变得圆润清亮起来。众听客纷纷击掌叫好。覃玉成又瞅空瞟一眼,见林呈祥也在鼓掌。他不知道林呈祥的捧场是不是真心的。但这不重要,有人喜欢,他就知足了,因为那些笑容,那些快乐,是他的月琴弹出来的,是他的嗓子唱出来的。慢慢地,他周围的景象虚化了,琴声时缓时急,如雨打芭蕉,而自己的声音在空中轻盈飞舞,似老鹰展翅盘旋。他不是他了,他成了溜出寺院跑下山去的小和尚,而师傅呢,是一个俏尼姑,他们在一个特定的境界里一唱一和走,走,走,小幼尼你来瞧;——瞧什么?——来此已是夕阳桥,桥断了。——这又如何是好呢?——待我背你过去,你可不要喊叫。嗨,和尚和,为老婆,脱下云鞋忙过河,云鞋含在口——和尚师傅哎!——哦嗬,背他娘的时,遭他娘的瘟,叫你莫开口,要我来答应,云鞋掉下水,害得我和尚又要打转身。——叫一声和尚哥,你今不必打转身,你和我,拜了堂,成了亲,要什么云鞋念什么经,你我同把山来下。——一年两年脱了袈裟,——三年四年成户人家,——五年六年蓄起头发,——七年八年生下娃娃,——九年十年娃娃长大,——喊叫你和尚一声爹,——喊叫你尼姑一声妈,——你本是和尚的爹,——你本是尼姑的妈,——和尚尼姑做爹妈,尼姑和尚成了家。

    不觉中如竹笕流水,河面吹风,双下山顺利地弹唱到了结尾。众看客叫好之余,争相跟覃玉成打招呼。有人给师徒俩端来了茶,还有人好奇地抚摸覃玉成怀中的月琴。南门秋笑着在覃玉成肩上拍拍,覃玉成便晓得师傅对自己非常满意,喜不自禁地咧开了嘴。南门秋又抽空对他说,做唱功时不要太老实,调子该上挑的时候就上挑,想下滑的时候就下滑,哪么出彩哪么来,你不是抄过工尺谱么?古人的谱子不像如今的乐谱,不须特别准确,只记个大概的,唱得好听不好听,就看你如何发挥了。覃玉成一摸脑袋,如茅塞顿开,连连点头。南门秋又说,其实发挥的好坏,全凭心情而定,情绪饱满则念唱俱佳,性情散漫则敷衍了事。既然受人之请,就要尽力而为,让看客们高兴,所以自己有什么烦心事,都要忘到九州外国去,不要带到场子上来。这是唱月琴的人应有的德性。覃玉成嗯嗯地应着,说师傅的教诲徒儿一定牢记在心。

    一碗茶下肚,覃玉成小肚子有些胀,欲去茅什方便,刚到门边,林呈祥堵住他说:“玉成,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唱得蛮好嘛!”

    覃玉成瞥瞥他说:“马马虎虎。”

    “唱完月琴了你回家看看吗?”

    “回不回与你无关吧?”

    “无关就好。只是你好久没回,爹妈想你,梅香怀毛毛这么久了,也该回家看看她吧?”林呈祥说。

    “她又不是替我怀的。”

    “不是替你是替哪个的?毛毛生下来要姓覃的。玉成,你是不是恨我?”

    “恨你又不能发财。”

    “恨梅香?你不要恨她,她也是个可怜的人,要恨就恨我吧。”

    “我哪个都不恨,我只恨命。是命不让我回家。”覃玉成推开林呈祥,默默地到茅什去了。

    覃玉成方便完回到堂屋时,林呈祥已经不见了。他抱起月琴,又与师傅弹唱了吕布戏貂蝉与拷红,博得了满堂喝彩之后,就收了场。老板请吃了夜宵,又赏了红包。覃玉成跟着师傅向主家告辞,亦步亦趋地来到了码头上。乘着皎洁的月光,他扶着师傅走过颤悠悠的跳板,登上主家租的小划子。覃玉成欲低头往舱蓬里钻,南门秋一把将他扯住了:“玉成,哪么不回家?我以为你只送我上船呢。”

    “我不想回。”覃玉成低着头说。

    “你哪么有家不回啊?”南门秋诧异不已。

    覃玉成咬咬嘴唇,便轻声细气地说起了七岁时遇见的女叫化,说起了女叫化悬在树上的情景,说起了他与爹的约定。他的诉说让自己闻到了洪水的腥味与女叫化身上的甜酸味。他还看到了浑黄的漩流,女叫化肮脏的脸上那泪光闪亮的眼神,还有从洪水上漂来的一只脚盆。他感到自己就坐在那只脚盆里,晃晃悠悠地漂向水天交际之处

    “唉,”南门秋深深地叹了口气“没想到你还有这样一番身世,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可是即使你是捡来的,即使不是爹妈亲生的,他们毕竟捡了你,养大了你,有恩于你啊!”“我晓得,我感恩于他们。可是,见死不救三分罪,何况那个人也许真是我的亲生母亲呢?”他说。

    “要是你爹一辈子不告诉你女叫化是谁,你就一辈子不回?”

    “嗯。”他点头。

    “没想到你还这样犟!”南门秋摇摇头。

    “所以我想,万一爹犟着不说,我只好请师傅收留我了,我愿意跟随师傅一辈子,在南门坊里当伙计,不要工钱,有口饭吃就行。”他期待地望着南门秋,月光在他眼眸里闪烁。

    “再说吧。”

    南门秋若有所思地望着江面,挥了挥手,水手操起竹篙用力一撑,划子就滑离了码头。覃玉成坐在舱口,看着岸上慢慢移动的屋影与灯火,眼前忽然跳出一个画面:爹妈相对而坐,默默无语,正等着他回家。他赶紧伸手往脸上一抹,那个场景便消失了。他面前只有桨声矣乃,江风拂面,月色如纱笼,江水流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