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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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洗劫了这个星期天,街头折断了不

    少树枝,暑热骤退,空气清新而凉爽起来。

    雨停之后,尤奇骑着自行车往图书馆而去。骑到半路,见天还阴着,就想,何不去看看莫大明呢?龙头一拐,就上了去郊区的柏油马路。

    莫大明是尤奇师院的同学,也是办文学社的同道,当年和他还有任副社长的刘媚一起,被称为紫藤文学社三剑客。毕业前夕,学校领导曾找莫大明谈话,想要他留校执教,令同学们羡慕不已。可临了那个留校的名额却被市人事局一个副局长的儿子占了去。人事问题上莫大明当然竞争不过人事局,何况人家还是副局长的后代,愤怒一阵子之后只好认命。学校为了安抚他,通过做工作,把他安排在靠近市区的莲塘乡中学,而没有回位于偏僻山区的老家,也算是一种交待。一年里,尤奇和莫大明总有那么三两次来往,不是你来城里坐坐,就是我去郊区看看,互相聊聊,发一通感慨。

    尤奇一进莲塘中学大门,见莫大明正在操场一端的铁丝上晾衣服,就让车子笔直射过去,在莫大明身边戛然而止。

    莫大明眼一亮,说:

    "哟,机关干部下乡访贫问苦来了!"

    尤奇说:"不访你我访谁去?呃,还自己动手,就没发展

    一个?"

    莫大明说:"你这是老鸦笑猪黑,在谭琴谆谆教诲下,你还不是乖乖地三喜(洗)?怎么,今天没爬格子?"

    尤奇摇摇头:"没情绪呵这有什么奇怪的,你不也早不爬了吗?"

    莫大明说:"我哪能跟你比?我是玩票的,文学票友而已,早就从浪漫主义向现实主义回归了。而你,是可以有所建树的,应当坚持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相结合。"

    "谈何容易!"尤奇笑笑,摇摇头。

    莫大明晾完衣服,领着尤奇进了寝室。尤奇瞧一瞧压在桌上玻璃板下那张全家福,问:"嫂子在乡下还好吧?"

    莫大明喜滋滋地:"不在乡下了呢。岳父大人在县城租了两个门面,她在那里做饲料批发生意,孩子也在城里上幼儿园。嘿嘿,这下好,她进了城,我倒还在乡下。"

    尤奇问:"生意好不?赚钱了吧?"

    莫大明说:"看她那越来越瞧不起人的态度,就晓得她发起来了。也好,免去了我的后顾之忧,使我能一心一意地忠诚党的教育事业。"

    尤奇又从桌上看到了当年文学社全体成员的合影,就问:"哎,有刘媚的消息没有?"

    莫大明说:"拐弯抹角地听说,她又调到深圳的一个什么文化馆了吧,还说是离了婚,真能折腾。"

    尤奇噢一声,感慨地:"当年她要不和你吹,可能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吧?"

    莫大明说:"你把因果关系搞错了。无论我是否留校,她都会和我吹的。我们不是一类人,当年她愿和我谈,也不知动错了哪根筋。今天这一步,也许正是她所希望的呢。据说她活得挺自在的。最近你怎么样?"

    尤奇想想,说:"很不好,心情恶劣之极。"

    "看得出来,眼角眉梢都是怨。"莫大明瞥瞥他,"你只怕还是老问题,书生气,太认真。"

    "我和周围简直格格不入。"

    "还没学会随遇而安。我对你太了解了。别人都能,你为什么不能?"

    "我又不是别人。"

    "问题就在这里。其实,人在很多时候,是要把自己当作别人的,不然就和自己过不去。"

    "也许吧"

    "你要老是这种精神状态,日子还怎么过?"莫大明觑着尤奇,"有句话很有深意,我送给你,你揣摸揣摸吧。"

    "什么话?"

    "叫作:走别人的路,让自己说去吧!"

    尤奇闻言愣了一下。这句由名人名言窜改过来的话确实耐人寻味,它不光是一种自慰自嘲,还透着一股悲凉和无奈。尤奇叹了一口气。

    "别唉声叹气了,跟我打麻将去吧,让你换一换脑筋,约好了的。"莫大明朝墙上的钟瞟了一眼。

    "我不会打。"尤奇说。

    "不会就学嘛,小说都会写,麻将还学不会?不过是一种排列组合嘛。学会了对你写小说也有好处,就算体验一回生活。"

    莫大明拉着尤奇到了隔壁,向三位正等他的牌友作了介绍,就坐下来噼里啪啦砌起了长城。他们打的两块钱一炮,赌注并不大,莫大明说主要是娱乐,小赌怡情。他让尤奇坐在身后,边打边耐心地教,什么是将,什么是门子,什么叫听牌。

    尤奇就静下心来,认真地学。看着看着,他就慢慢地懂了。莫大明让他上场试几把,他居然连和了几盘。几个人连声说,新手手气好,不得了,不得了呵!

    这一场麻将直打得头西斜,都还不愿意收手。尤奇要回城里了,告辞要走,莫大明便抽身送他出门。

    "怎么样尤奇,晓得麻将的妙处了吧?它能让你忘记烦恼呢!"莫大明拍拍他的肩。

    "好是好,就是太费时间。"他说。

    "你呀,就是不会换个角度思考,那些让你心烦的时间,还不如让它浪费掉!好,恕不远送,牌友们还等着的。再见!"莫大明冲他挥挥手。

    尤奇骑上车,回头看一眼莫大明,心里一阵怅然。

    就这样,尤奇偶然地学会了麻将。

    一,尤奇在办公室翻报纸,听小袁说起,昨晚谁谁赢了多少,说好赢了请吃夜宵的,却没有兑现,小气得很,没有牌德。尤奇随说,我要赢了,决不食言。小袁惊奇得很:"尤作家还会打麻将?"

    尤奇说:"国粹嘛,谁不会?不会开除他的国籍!"

    小袁说:"怎么不见你显过山露过水呢?是沉潭鱼呀?"

    尤奇不在意他一语双关,说:"那你就约一下,今夜里让我浮出水面来。"

    夜里,小袁就在他家摆了一个牌局。让尤奇大感意外的,另外两个牌友居然是吴主任和李模阳。上了牌桌之后,两位科级领导对他真实地微笑,其态度与白天上班时判若两人。而且还十分随便地开玩笑,讲黄色笑话,毫无顾忌。吴主任说,有个退休老干部和坐台小姐跳舞,跳着跳着那东西起来了,被小姐一把抓住,问老干部这是什么,老干部说,它是老干部呵!尤奇忍不住就笑了。李模阳说,好笑的在后头呢,老干部也一把抓住小姐那地方,问这又是什么东西呵?小姐说,你不知道么。这是老干活动中心呵!一桌人就都呵呵大笑起来,笑过之后。才重新开始打牌。吴主任开了一杠,指着尤奇说,尤奇呵,你和小袁都还年轻,可不要随便到老干活动中心去哟!小袁和尤奇就连连点头,表示谨记领导指示,坚决不去,有麻将打都不去。这一晚下来,是二吃二,小袁和尤奇输了。尤奇输得不多,才十多块,小袁输得惨,两百多,但似乎输得很快乐,一脸幸福的笑。

    几场麻将过后,尤奇再回到书桌前,就感到现如今搞写作有一种荒诞感了。他找到了麻将,或者说麻将找到了他,但是他能像别人一样,用这种国粹来填充时间里的虚空吗?麻将能成为他写作的替代物吗?

    尤奇不知道。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成了一个别人。

    他只知道。打麻将多少有点玩物丧志不求上进的味道,这恰恰是别人都能接受的。麻将能和同事联络感情,能润滑与上司的关系,大家都过得去,是一种不可多得的机关文化活动。而且麻将搓得勤快ft子过得随意特别是与上司搓麻将输得也很随意的人,往往在局里八面玲珑,在各种复杂关系中得心应手游刃有余,或许会冷不丁成为被提拔的黑马。尤奇在机关里盲目地摸索了六年,总算觉悟到了麻将的精妙,倘若举一反三,肯定将有更多收获——可问题是,他并不期望那些收获。

    而在目前,麻将最大的好处是,这种四个人围成一桌玩的游戏,使他从窘迫的夫妻关系中逃出来。谭琴在公司里很忙,这很好,但再忙也有回家的时候,如尤奇不想面对她,或者对她发出的家务指令作出某种程度的抵抗,就不能不求助于麻将了。即使没有麻将之约,他也会煞有介事地指出有几个机关同志在等候他,虽然最终家务他还是要完成。总之他要用坚毅的神情和果决的语气向她表明,麻将的重要不亚于她要他做的任何一件事。

    有了麻将,他就可以明目张胆地对抗妻子。间或地,他要和同事搓个通宵,白天照样精神很好。有时中午也手痒,便牺牲了午睡去办公室摸上几把。各方面都要求严格的机关却对此出奇的宽容,没有任何说道。倒是谭琴看不过眼了,一天中午把电话打到尤奇身边。尤奇一边打出一张白板一边极不耐烦地说:"有话快说,我正忙着呢!",

    谭琴说:"尤奇,你堕落了。"尤奇说:"比写文章更堕落吗?"谭琴说:"当然。"

    尤奇说:"谁堕落现在还很难说。"谭琴说:"你什么意思?"

    尤奇说:"意思是说打麻将并不直接触及异性,绝对不会比跳舞更堕落。况且,你不也常在公司里搓麻将,有一次不还赢了两百多块吗?"

    谭琴惊讶不已:"你怎么知道?"

    尤奇说:"我当然知道,牌桌上信息非常灵通,你要小心呢!"

    谭琴厉声道:"我要小心什么?我那是工作需要!"气哼哼地挂了电话。

    牌桌上的几位就向尤奇翘起了大拇指,说尤奇终于捍卫了男性尊严,可以经组织批准摘掉"妻管严"的帽子了。

    这是最近一个时期以来尤奇和谭琴之间最长的一次对话,他们似乎已经很难找到什么别的话题。至于谭琴如何调去公司,如何遂了提级的夙愿,她不讲,尤奇是绝对不打听的,永远也不。他已经被她蔑视了一回,这就够他受的了。对于夫妻生活,尤奇也没有了奢望,三分钟冲动之后是长时间难以言说的沮丧,没意思透了。她那施舍的态度销蚀了他的激情,他感到他的功能开始衰退了,他再也不愿意在她那难有回应的躯体上做那种无奈的体操运动。有时他厌恶地想:那是什么做ài?简直是奸尸!

    可是,麻将吃掉了他的业余时间,却不能给他精神的充实与心灵的宁静。摸的牌再好,胸中也空空落落的。他经常恍恍惚惚地打错牌。他嗉咙地意识到,麻将可能永远不是他的境界,而仅仅是他的一种态度——对待妻子以及妻子身后那一大片对他持漠视鄙视甚至敌视眼光的事物的态度。他就像一个孤胆侠客陷入包围之中,总得顺手抄起一件棍子之类的东西来挥舞抵挡一阵吧?

    麻将不过是一根这样的棍子而已。

    这天傍晚尤奇正要出门奔赴牌场,娄卫东来了,还提了一篓水果。尤奇只好变换了态度,笑着将娄卫东迎进门。

    尤奇说:"怎么称呼呵?娄总还是娄副主任?"

    娄卫东笑道:"尤奇你这就见外了,老同学嘛,还是叫卫东来得亲切。"

    尤奇说:"这不符合官场规则吧?难道谭琴在公司里也叫你卫东?"

    娄卫东说:"到什么山唱什么歌嘛,她叫我娄总,也是叫给别人听的。在单位里,还是要保持点权威,不然就没人听你的。"

    尤奇点头不止:"那是那是,有权就要有点威,无威就显示不出权,"手在娄卫东膝上拍拍,"卫东呵,你可是越来越潇洒了!"

    娄卫东笑道:"我也是想换一种活法哦,调谭琴去公司,由于太忙,也没来得及征求你的意见。公司刚刚创建,忙得晕头转向,早想来和你聊聊,总脱不开身,一直拖到今天,抱歉得很啦!"

    尤奇挥挥手:"没什么没什么,谭琴的事是好事,用不着跟我说。其实,她很感谢你呢,没你她哪修得成正果?什么时候有空,我们请你吃顿饭?"

    娄卫东拍拍隆起的腹部:"算了,我什么宴席没吃过?现在看见宴席我就害怕了,什么山珍海味吃下去都没感觉。你省下那几个钱吧,老同学聊聊天比什么都好!"

    尤奇就拍拍脑袋:"就是,我怎么没想到呢?"

    娄卫东和他东拉西扯了一会,想想说:"尤奇呵,我们公司正是创业时期,各方面应酬很多。谭琴的工作很忙,有时顾得了大家,就顾不了小家了。还请你多理解、多担待呵!等公司有了效益,军功章,有她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呵!"

    尤奇大度地笑道:"没什么,我支持你们的工作,反正我也习惯了。再说谭琴有先见之明,我们没小孩,洒脱得很。谭琴虽然忙点,可她忙得舒畅,忙得开心。"他转向坐在一旁的妻子,"谭琴你说是不是呵?"

    谭琴定定地望着他:"是的,我忙得非常开心!"娄卫东点点头:"这样我就放心了。"

    娄卫东站起来,在屋里走了两个来回,四下看看说:"嗯,你们的住房确实太窄了,又不成套,没有卫生间,太不方便了。谭琴已是科级干部,应当换套新的,前天我跟行政科说了一下,让他们尽快解决。再说很快要搞住房改革了,不抓一套福利房在手里,房改时会很吃亏的。"

    "娄总,"谭琴一声唤,令尤奇一怔。这是他第一次听谭琴叫娄卫东娄总,感觉怪怪的。谭琴从精致的坤包中掏出一串金光闪闪的钥匙来:"行政科已给了一套新房,昨天把钥匙给我了。"

    尤奇闻言猛吃一惊。昨天!昨天她就得到钥匙了,可是她不给他说,她不屑于。她再一次蔑视了他,她在扇了他左脸一耳光后又扇了他右脸一耳光。尤奇感到血冲上了头顶。娄卫东说:"那太好了,要不要装修一下再搬?"谭琴眼睛看看尤奇:"不用装修了,反正房子也不是太好,粉刷一下就行。这一向太忙,我们打算过一阵子再搬。"

    尤奇把目光挪开,他不吃谭琴这一套。他觉得自己是一个容器,愤懑的情绪水一样在里面上涨,即刻要将他涨满、淹没了。

    这时娄卫东包里的大哥大叫了起来,他拿出那块黑砖头,扯出天线说了一通,然后向尤奇告辞,说实在是太忙了。

    两口子便起身送客。

    娄卫东走到门外,回头说:"谭琴你今晚就在家歇息,要不尤奇有意见了呢!"

    尤奇马上大声说:"我没意见没意见,我反正要出去打麻将呢!"

    说完他就长吁了一口气,他总算逮住机会小小地回敬了她一下。他很感谢麻将。

    娄卫东走后尤奇也穿戴整齐地出了门,但他并没有去打麻将。他觉得,他只能浅尝辄止。对他来说,麻将的阶段性作用已经发挥得淋漓尽致,该和它疏离了。他做不了别人,他只能是他自己。

    他在宿舍区小花园的葡萄架下坐了两个多小时才回家。

    它奇刚刚离开麻将,也就是说不再接受牌友的邀约之

    后,就和李模阳科长闹了点小冲突。这天上班时,李模阳指着办公桌上的灰尘说:

    "机关要有个机关掸,外面的人见了会怎么说?机关作风不过硬嘛!"

    科长的桌子过去都是他抹的,但近来他就不那么主动了,慢慢地就只抹自己那张桌子了,或者干脆连自己的也懒得抹了。因为他觉出这里面有个自尊的问题,不在于是否出那点小力。

    尤奇就装糊涂:"科长所言极是,桌上有灰说明思想上有灰,我钦佩您的自我批评精神。"

    李模阳弓起指头磕得桌面砰砰响:"尤奇,这灰尘怕是落在你思想上吧?我看你最近思想境界滑坡得厉害呢,这点小事难道还要我亲自动手?"

    尤奇说:"那是您的桌子,我可不是来给你扫地抹桌的。"李模阳自得地一笑,不温不火地说:"你想想看,你不是扫地抹桌的又是干什么的呢?"

    尤奇认真一想,可不,六年来他一直在扫地抹桌,当然也按照自认什么都高出他一等却又文理不通的科长的指示撰写和修改各种文字材料,那不也是另一种形式的扫地抹桌么?

    他觉得李模阳往他的自尊心上吐了一口绿痰,却又没有办法把它擦掉。他对自己的职业简直感到恶心。

    尤奇无言以对,默默地看李模阳一眼。临窗远眺的方式显然已经不能排遣心中的郁闷,他于是公然跑出办公室,跑出机关大院,走到了大街上。

    他倒要看看,机关能把他怎么样!

    可这一次,机关没把他怎么样。门卫对他不闻不问,遇见的同事视若无睹。尤奇就自觉无趣起来,东张西望了一阵,在一个树阴遮蔽的棋摊前坐下,抓起象棋子砰砰地拍得脆响。棋盘上的争斗使尤奇暂时忘记了机关、科长和自己。赢了几盘棋j尤奇情绪逐渐好转,交了盘子钱,起身准备

    回机关。忽然一辆红色摩托嗖地从他左侧很近的地方窜过去,惊得他一个踉跄。他骂了一句他妈的,蓦地发现摩托后座上那个女孩像是叶曼。那女孩紧紧地搂着车手的腰,并把脸贴在车手的背上。尤奇相信那车手的头盔里,有一张比他年轻的脸。他呆呆地盯着摩托车,直到它消失在马路拐弯处。

    不管那女孩是不是叶曼,尤奇都因叶曼而惆怅起来。他在街头踽踽独行,想起自那天夜里在江边与叶曼幽会之后,有很长时间没有见她了。是顾忌谭琴有所察觉吗?不完全是。他经常回味那个夜晚,他的身体和心灵都很想念她,很多次都想去找她,却似乎缺乏足够的付诸行动的动力。

    尤奇有些不明白自己,难道他的生命力开始萎缩了?几次想给她打电话,拿起了话筒,又都作罢。他是不会轻易放弃她的,她是他的情感依托,她是他生活里的小夜曲。而欣赏小夜曲是要有诗一样的境界和梦一般的气氛的。

    这需要机会,需要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