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把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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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天的时候，刘五很愿意在院子里磨刀。日头没遮没拦地晒下来，从刘五的膀子上挤出一层油汗，散发着淡淡的酸气。刘五不在乎这些，他低头弯腰，双臂挺直，幅度很大地推拉着手中的大刀，雪亮的刀刃不断地切割着耀眼的光线，这让坐在旁边的山妹产生了一个错觉，她觉得大刀已经快得足以砍断空气。
刘五是标准的山里汉子，宽肩，阔背，房梁一样的粗腿，一身黝黑的皮肤在烈日下闪动着骡马才有的汗光。特别让人敬畏的是刘五身上的腱子肉，一棱一棱的，看上去不像是肌肉，而是一堆有棱有角的骨头，就要拱破肉皮蹦出来。刘五天生一副凶凶的眼神，略微突出的嘴唇包着一口寒光凛凛的大牙，要是刘五发起怒来，能咬死河套里的黑瞎子。
山妹的身形和刘五相反，盈盈一握的细腰，腰后是一条粗粗的辫子，山妹长着一张俏俏的瓜子脸，脸皮儿白白的，脚步儿轻轻的，走到你身后了你都听不到，猛地拍你一下，咚地叫一声，如果吓你一跳，她会开心无比。山妹那双山泉般的大眼睛，看你一眼就能让你彻夜失眠，要是山妹唱几句二人转，那你这辈子就完蛋了，你会想山妹想得发疯，甚至会想出相思病。不过，你想也是白想，山妹早在出生前就被父母许给了刘五，两家已经决定今年秋天就给两人完婚，眼下到了六月，喜日子已经追到了眼前。想到那个美好的时刻，刘五和山妹都有些神不守舍。
这一年，刘五二十岁，山妹十八岁。
可是，昨天出了一点儿意外，让刘五和山妹的兴奋之中增添了一些忧虑。事态过于严重了，谁也说不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刘五一紧张，便从墙上摘下大刀，举到日头下边照了照，一股熟悉的寒光扑面而来，一直扑进刘五的心里。刘五知道，这是刀锋，是刀的威严和灵魂。没有这种锋芒，刀就不再是刀，尤其不能算是大刀刘家的刀。刘家的刀和刘家的人一样，一定要有夺人心魄的锋芒。刘五伸出右手的大拇指，轻轻地在刀上揩了一下，只这一下，刀锋就刮下了刘五手指上的一层汗油。这把刀是标准的鬼头刀，弯身，抹背，刀刃呈优美的漫弧状，最让人满意的是刀把，如果平端大刀让刀刃向下，刀把末端也微微向下，这是中国大刀有名的压把，可以充分发挥大刀的威力，一刀砍下去，就算对方是金刚之身，也会身首异处。
刘五情不自禁地走向那块浆灰色的磨刀石。这块磨刀石很是细腻，浇上清水，把大刀贴上去，几下就能磨出一层油腻，粘粘的，浓浓的，细细的，滑滑的。这种磨刀石十分养刀，磨出的刀刃坚韧精绝，削铁如泥，与人开战，硬是斩人不见血。刘五磨刀的时候，表情生硬如铁，两只耳朵也努力地竖立着，用心地谛听刀刃与磨石之间的磨擦。刘五时常停下动作，深深地体味大刀那庞大的气息。他像狗一样伸长鼻子，慢慢地吸进一口气，然后再把那股气息吐出来。刀的味道留在心里，很像喝了酒，那种味道可以醉人。吸饱了醉人的刀味儿，刘五的手继续平稳地推拉着，大刀在磨刀石上循环往复，沙啦，沙啦，渐渐地，空气中似乎在传递着一种淡淡的欢愉，就像山妹迈着灿烂的步伐走在刘五面前一样。
进入最好的磨刀状态，刀沉默着，只有磨刀石在沙沙作响。这种声音很细，很温暖，有一种知冷知热的感觉。这种感觉让刘五想起了山妹的肚皮，前几天，他和山妹进老虎沟采山菜，中途下起了雨，他拉着山妹钻进一条山缝，两人贴得很近，近得可以听到对方的心跳。这时，刘五的手不安分了，他轻轻地用一只手按住山妹，另一只手慢慢地伸进山妹的衣服里，他碰到一团滚热，碰到了一片光滑细腻他的手在那片光滑细腻中游走，竟然发出了跟磨刀相似的声音。沙啦，沙啦，沙啦！这时候，刘五觉得自己就是一把大刀，在山妹这块细腻的磨刀石上越磨越快，越磨越亮。可惜，山妹的手及时地揪住了他的耳朵，让他这把大刀顿时卷了刃，再也亮不起来了
昨天，几十个日本兵突然闯进了向阳屯，包围了村东的谭拐子家。日本兵呜里哇啦地喊了一通日本话，见屋子里没有动静，便支起机关枪向屋子里扫射。子弹雨点儿一样泼向谭拐子家的土房，很快就在土墙上穿出了一片弹洞。后来，谭拐子家的门倒了，门后的谭拐子也跟着倒了。谭拐子被日本兵打成了蜂窝，一堆肠子都淌到了地上。一个二鬼子（汉奸）临走的时候放出话来，说向阳屯有抗日分子，谭拐子就是其中一个，现在，大日本皇军给你们五天时间，五天之内，如果你们不能交出抗日分子，皇军就要血洗向阳屯。
日本兵说得出就做得到，东边的西河沿，北边的白家街都被这些畜生血洗过了。刘五的表姐刚刚生了一个女孩儿，被日本兵挑在刺刀上嬉戏，刘五的表姐扑出去追，十几个日本兵当街糟蹋了表姐，糟蹋完便一刀砍下了脑袋。山妹昨天晚上慌慌张张地跑过来，一个劲儿地追问刘五怎么办。很多人连夜逃进山里，眼下是六月份，山里到处都能藏人，有一口山菜就能活命。山妹也想走，日本人有枪有炮，单凭刘五的大刀肯定无济于事。可是刘五不想走，刘五觉得自己不是抗联，家里也没人私通抗联，凭什么要抛家舍业落难逃荒？日本人也不能不讲道理吧？
山妹担忧地说，五哥，如果日本人不讲道理，又怎么办呢？
刘五怒气冲天地吼，那就干他娘的。
山妹说，人家有枪，咱的刀恐怕不是对手吧？
刘五一瞪眼，胡说！刘家的刀什么时候输过？我还真想看看，到底是日本鬼子出枪快，还是我刘五出刀快。
这是不用说的，山妹对刘五的武艺一直深信不疑。每天早晨，山妹都要到刘五家门前看刘五耍刀。刘五先是在空地上来回走动，不时伸伸胳膊踢踢腿，待腰身活动开来，便将身一缩，右手突然绰刀在手，左手向天一举，站成一个优美的门户。接着，一把大刀就舞将起来，舞到麻利处，只见刀光不见人，只有一团刺眼的寒光在空地上闪展腾挪，轻如涧水过隙，疾如劲风掠耳，一阵又一阵阴森森的冷风箭矢一般四处乱蹿，让人不寒而栗。山妹不能不觉得惊奇，眼前这块空地足有半亩地大小，按理说，只有刘五一个人在空地上耍刀，应该绰绰有余。可在山妹的感觉中，这块地根本不够用，她清楚地发现一团白光裹挟着刘五从南到北，再由东到西，山妹睁大了眼睛都盯不住，稍不留神，刘五就从眼前消失了。山妹曾经问过刘五，为什么刘五的两腿快得像风车，刘五一笑说，这是从小在梅花桩上练出的功夫，和你说不清楚的。既然说不清楚，山妹就不再问了，她只是好奇地把一条雪白的东洋手巾绞在手上，等刘五耍完大刀，便笑呵呵地上前，精心地为刘五擦去脸上的汗水。
山妹不止一次地暗自诘问，五哥真能打得过日本兵吗？山妹虽然搞不清楚日本兵到底有多可怕，可她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这些日本兵可不比老平坨上的土匪，日本兵人多势众不说，他们手中的快枪也比土匪的火铳管用，特别是打谭拐子那种歪把子机枪，可以像放鞭炮一样打连发，劲道又特别足，别说是凡胎肉体的活人，就是谭拐子家的石头墙都被打出了许多窟窿。日本兵还有大炮，前几个月清剿抗联老营，日本兵在后山上放了十几炮，每打出一炮，后山都被削出一个一丈深的大坑，等日本兵走了，山妹跟着刘五上山去看了看，我的天哪，后山头生生被日本兵的大炮削掉了一人多高。就是这样一群有枪在炮的畜生，五哥一个人对付得了吗？
刘五说，山妹，你不用怕，五哥是谁？五哥是方圆百里有名的刀把式，自有对付日本兵的办法。
为了让山妹安心，刘五把山妹带到屋后的葡萄架下，轻轻地移开一块大石板，露出了一个黑乎乎的洞口。刘五说，山妹，这是我挖的菜窖，有五六丈深，日本兵再厉害也找不到这里，到时候我们往里一藏，里面有粮食，有水，还有通风孔，藏上十天八天根本没问题。
这是山妹没想到的，是呀，有了这个洞，她就不用为逃命的事担心了。日本兵一来，她就跟着刘五钻洞嘛，日本兵走了，她再稳稳当当地出来。日本兵总是要走的，他们不可能在山里住一辈子。山里终究还是她和五哥的天下。
山妹一直跟着刘五走到菜窖的最深处，果然如刘五所说，洞顶有一个不易察觉的通风孔，一线强烈的光线直直地射下来，在洞底留下了一个圆圆的光晕。山妹调皮地伸手截断了那条光线，一线温暖安静地留在山妹的手上，山妹惊奇地发现，她的手是那样细嫩，几乎是透明的，她可以清楚地看到丝丝缕缕的经脉像一堆蓝色的树枝分布在肉皮之下。
山妹忽然感到身子一紧，还没等她有所反应，刘五已经把嘴压在她的嘴上，一股男人特有的气息逼住了她。山妹紧张地叫，五哥，你干什么？刘五从背后伸出双手，准确地握住了山妹的双乳，稍一用力，山妹的全身就颤抖起来。山妹顿时虚了声音，一边竭力控制自己的身体平衡，一边哀求说，五哥，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刘五把山妹的哀求当成了鼓励，他近乎粗暴地把山妹拖翻在地，动手去解山妹的衣扣。
山妹愤怒地叫道，五哥，你先放手，听我说一句。
刘五的动作僵住了。山妹推开刘五，腾地坐起来，不无怨恨地说，五哥，再过两个月，我们就要圆房了，你何必急这一时呢？我不想让人戳脊梁骨，你再忍忍吧。
刘五再一次压上来，手在山妹的下腹乱摸。山妹弓起上身，两腿死死地绞在一起，有效地阻止刘五的进攻。刘五用头抵住山妹的前胸，两只手竭尽全力去解山妹的裤带。山妹的裤带是用许多布条编成的，很像她脑后的那条大辫子。因为结了死扣，刘五几次把山妹提了起来，却始终不能解开山妹的裤带。刘五有些冒火了，他运足一口气，试图挣断山妹的裤带。山妹感觉不妙了，她猛然抽出一只手，狠狠地打了刘五一记耳光。
山妹大叫，五哥，你疯了吗？
刘五喘着粗气说，对，我是疯了。
山妹说，五哥，你今天要是敢毁了我，我就死给你看。
刘五捧着山妹的脸蛋儿说，傻妹子，你迟早都是我的人，那还等什么呢？来吧，早早地受用，早早地抱儿子，我要嘛。
山妹打开刘五的手，低沉地警告说，五哥，我再说一遍，你要是敢毁我，我就死给你看，你不了解我的脾气吗？
刘五泄气地往地上一躺，不满地嘟囔说，早晚的事儿，你何必折磨我呀？
山妹一骨碌爬起来，几步就蹿出洞外去了。
五天以后，日本兵果然来了。不过不是白天来的，而是夜里对向阳屯进行了偷袭，确切地说，日本兵进村的时间是凌晨五点左右。一来向阳屯的很多人早就逃进了山里，二来事先毫无日本兵进犯的迹象，这就让刘五吃了大亏。
那时候，刘五躺在东屋的炕上呼呼大睡。他正做着一个美梦，他梦见山妹把他拉进了屋后的菜窖中，这一回山妹没有拒绝他的轻薄，主动脱下了她的衣服，解开了她的裤带。山妹手一松，小腹以下就全部暴露在刘五面前。哦，山妹的皮肉好白好白，白得像正午的新雪，闪着刺眼的光芒。刘五这一次表现得十分冷静，他不再猴急，而是细心地欣赏着山妹的躯体。他轻轻地叫出声儿来，我的天哪！唱戏的赛百灵常常唱一句戏词，说女人肤如凝脂。凝脂刘五知道，那是凝固的猪油。那种东西家家都有，一种细腻腻的白，白得晃眼，白得让人不愿安分。刘五觉得山妹不仅仅是白，还异乎寻常地丰满健壮，浑圆的大腿，结实的小腿，精致的脚丫儿，看了就让人平生口水。刘五轻轻地捉住那一对软绵绵的脚，真真地亲了一口又一口。亲了好久，刘五才想起山妹最美妙的不是脚，而是别处。不过，刘五还是不急，他的目光循着山妹的双腿慢慢地爬上去，一直爬到那个神秘的去处，轰！石破天惊般的巨响，炸得刘五的身体疯狂地抖动。刷！一道剧烈的闪电，晃得刘五的眼前一团漆黑！刘五暗想，难怪每次想起山妹自己都彻夜难眠，山妹就是山妹，身上总是带着一种夺人心魄的力量。
刘五忽然被一阵剧痛疼醒。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的眼睛已经被一束强光锁定，强光中还有几道刺眼的冷光，他眨了眨眼睛，顿时明白了，他此时正面对着几把日本兵的刺刀。刘五的手本能地伸向炕头的草席，他的大刀永远都藏在草席下面，触手可及。可是他慢了一拍，一个日本兵怪叫一声，一枪托便把他砸昏了。
刘五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被日本兵拖到了村口的大柳树下。村里没来得及逃走的几十口人也都被日本兵圈在柳树下的空地上。日本兵点了一堆火，火势正盛，不时发出噼里啪啦的怪响。旁边刘大头家的仓房顶上架起了一挺歪把子机枪，两个日本兵正趴在机枪后边，恶狠狠地盯着柳树下的人们。对面的碾盘上，站着一个肥胖的日本军官，他的眼神像猫头鹰一样阴森可怖，戴着手套的双手拄着一把日本军刀，刀把是黄铜铸成的，在火光的映照下发出怪样的光芒。
一个二鬼子清了清喉咙，大声说，我五天前让你们主动交出抗日分子，你们倒好，根本没把老子的话当话听，现在皇军不高兴了，要把你们都杀掉，我念你们都是乡里乡亲，特意在皇军面前讨了一个人情，你们现在交出抗日分子还来得及，怎么样，谁先说话？
人群里一片寂静。二鬼子说，既然你们不肯说，那我就点名了。
刘五没心思听二鬼子胡说，他悄悄地找了一遍，竟然发现山妹不在人群当中。这让刘五异常欣慰，只要山妹不在日本兵手上，他随时都可以逃走，随时都可以和日本兵拚命。尽管没有大刀在手，不过刘五不在乎，只要武艺高，木棍也能当大刀。
二鬼子在人群中巡视一番，忽然对着人群中叫道，刘大头，你出来，快点儿出来。
胆小怕事的刘大头不但不敢出来，反而向人群里面退去。日本军官用日本话咕噜一声，几个日本兵就把刘大头拉到人群外面。刘五站在人群的第二排，清清楚楚地看到刘大头尿了裤子，亮晶晶的尿水在地上淌出一条小河，在火光中格外醒目。
二鬼子慢慢地凑到刘大头面前，鼻尖几乎顶到刘大头的鼻尖说，刘大头，你说，向阳屯谁是抗日分子，你说完就可以回家睡觉，皇军不会难为你。
刘大头胆怯地摇了摇头说，长官，我不知道
日本军官推开二鬼子，一刀砍下了刘大头的脑袋，刘大头的身子直直地站立着，一腔子鲜血喷到半空里，发出了嘶嘶的响声。人群猛然传出一阵惊叫，几十口子人齐刷刷地退到村口的水壕边。
日本兵又从人群中拉出了刘五的六叔。二鬼子揪着六叔的头发说，刘老六，你说，向阳屯谁是抗日分子？你不说，就拿你去喂皇军的狼狗。
六叔轻蔑地瞪了二鬼子一眼说，你小子张狂什么？十里八村谁不知道你？你不就是北围子陆大破鞋的儿子陆狗剩吗？哎，小子，你告诉我，你找到自己的亲爹没有？不过，你娘当年像个烂桃一样，是个男人就有份儿，你想找到亲爹，恐怕很难。
二鬼子恼羞成怒，伊里哇啦地跟日本军官说了一通日本话，日本军官一挥手，一条牛犊子般的狼狗扑上来，活生生地撕开了六叔的胸膛，六叔咬紧牙关，硬是一声未吭。刘五怒吼了一声，一个空翻从人群中跳出来，一掌拍在二鬼子的头上，二鬼子惨叫一声，扑在地上，连腿都没蹬一下就死了。刘五转身扑向日本军官，不料，刘大头家仓房上的歪把子机枪爆豆般响了起来，一串子弹射在刘五脚边，阻止了刘五的行动。很快，几个日本兵冲上来，用刺刀逼住了刘五。刘五一愣神的工夫，颈后挨了一枪托，刘五重重地裁倒在地上，顿时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麻黑，两手两腿仿佛不再是自己的，一动也动不了。刘五喘着粗气，心里暗暗地骂道：小鬼子，等你爷爷缓过劲来，不要了你的命才怪！
人群又发出了一阵惊叫。刘五慢慢地扭过了眼神，看到两个日本兵架着一个人转到火堆前。等那人抬起头来，刘五惊呆了！那人竟是山妹。日本军官下了一道命令，两个日本兵便把山妹吊在大柳树上，山妹的两手被绳子拉得高高的，脚尖虚虚地撑着地面。身体的拉力提高了衣襟的下摆，山妹雪白的肚皮赫然露出了一圈儿。几个日本兵色迷迷地盯着山妹的腰肢儿。山妹显然害怕了，她使劲儿地扭过头来，向趴在地上的刘五投来求救的目光。刘五竭力想爬起身来，可他的四肢不听使唤，他想喊叫，空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喊出来。
日本军官轻轻地跳下碾盘，走到山妹面前，认真地观察了山妹的眉眼，忽然淫笑着点了点头。日本军官随手把军刀扔到一个日本兵手上，他自己走到人群旁边，大声说起话来。没想到这个日本军官居然能说一口流利的中国话，口音竟和向阳屯的村民没什么明显的区别。日本军官说，老乡们，我们大日本皇军到中国来，是为了大东亚的共荣共存，是为了日中友好，可是，有些中国人不仁义，对皇军十分不友好，不但破坏日中亲善，还疯狂地杀害大日本皇军的士兵。大日本皇军是不能容忍这种事情发生的，所以，我们到向阳屯来清除这些害群之马。我知道，大部分向阳屯村民是良民，是皇军的朋友，我保证，只要你们检举抗日分子，我马上放你们回家睡觉，怎么样？
人群悄无声息，没有人想和这个假惺惺的日本军官说什么。日本军官重新走到山妹面前，再一次问道，你们都不想说话吗？那好，那我就不客气了。日本军官猛地撕开了山妹的对襟小褂儿，露出了贴身的红兜肚。日本军官又说，再没人说话，这个美丽的姑娘就要赤身裸体了，中国人都讲究仁义，难道会见死不救吗？你们都知道，这么年轻的姑娘如果春光外泄，以后可就没脸见人了，这太可惜了。怎么样？有没有人站出来说话？
人群还是悄无声息。日本军官微笑一下，伸手扯掉了山妹的红兜肚，山妹的两只乳房活脱脱地出现在众人面前。山妹身子往前一探，猛地吐了日本军官满脸唾沫。奇怪的是，日本军官并不发怒，反而笑眯眯地上前，抱住山妹就是一通亲吻。日本军官舌头足足伸出一拃长，贪婪地舔舐着山妹嫩嫩的俊脸，很像一头狗熊在糟蹋美丽的蜂房。山妹极力躲避着日本军官的侵犯，可惜，身子吊在柳树上，山妹根本没有躲避的余地，只能任由日本军官凌辱。
刘五眼睁睁地看着日本军官在山妹身上施暴，可他依旧无法动弹，只能发出一阵狼嗥般的吼叫。这时，人群里刘五的二叔看不下去了，他大喊一声，住手！二叔从小腿的皮夹上拽出一把牛耳尖刀，手一扬，一道寒光已经插进日本军官的咽喉。二叔又使出一招扁踹卧牛腿，把一个日本兵的膝盖骨踢碎，不等日本兵叫出声来，二叔早已夺枪在手，冲着另一个日本兵就搂了火。二叔没想到，日本兵的子弹并没上膛，他搂了几下枪都没响，他只好一挺那杆三八式步枪，把长长的刺刀刺进那个日本兵的肚子。闷闷地一声响，日本兵像个布袋似的倒下去。二叔刚要奔向第三个日本兵，身子却失去筋骨般扑倒在地上。二叔不解地抬起了头，他看到对面的仓房上还在喷射着长长的火舌。二叔骂了一声：歪把子，我操你娘。
二叔死了。
日本兵的歪把子机枪响了足有一袋烟的工夫，在场的中国人都中弹倒地，特别是吊在柳树上的山妹，身子被打成了透亮的筛子。日本兵顾不上倒在血泊中的中国人，抬起那个日本军官就仓皇撤退了。
因为一直趴在地上，刘五成了当晚惟一的幸存者。
晨曦静静地投洒在北山脚下那片浓密的桦树林中，耀眼的光线与斑驳的树影形成了巨大的视觉反差，使这片桦树林显得异常神秘。在一块十分隐蔽的林间空地上，筑起了一座新坟，坟前香烟缭绕，供奉着猪头、白条鸡和肥鹅。纸烧完了，可瓦盆内的残烟未灭，山风吹来，还闪动着暗红的火苗儿。
刘五泪眼婆娑地坐在新坟前，脚边歪倒着两个赭红色的酒坛，一看就知道，他整整喝下了十斤高粱烧，此时已经烂醉如泥。醉意并没有淹灭刘五心中的悲痛，他紧紧地抱着那把鬼头大刀，红肿的眼里跳动着猎猎的怒火。刘五已在山妹的坟前坐了整整一夜，这一夜，刘五的五脏六腑已经让仇恨浸饱了。眼前仿佛站满了可恶的日本兵，一个个挺着油腻的肥脸，正等着他挥起大刀去砍去剁。他已经下定了决心，这辈子他要和日本兵当面鼓对面锣地干了。刘五人是醉了，可他的仇恨一直清醒着，他的愤怒始终保持着冷静。他睁开一双醉眼，把手中的鬼头大刀举到日头下面，久久地欣赏着刀口上的寒光。刀不喝酒，刀也不悲伤，刀是快乐的，悄悄地替刘五积攒着锋芒，一俟刘五的悲伤汇成了爆发的力量，刀就站在那股力量的前沿，把刘五的愤怒变成夺命的弧光，每次弧光一闪，一个日本兵就会身首异处。
刘五踉踉跄跄地往向阳屯走。已是正午时分，日头直直地挂在头顶，刘五几乎看不到自己的影子。没有影子好，刘五愤恨地想，没有影子，自己就是鬼魂，就是日本兵的催命无常。刘五真希望自己马上变成鬼魂，等天一落黑，他就扑进日本兵的碉堡，把他们一个个地咬死，然后再把他们的灵魂牵到野地里举火焚烧，烧得连渣儿都不剩。刘五每走十几步就回头看看山妹的新坟，每看一次，他都会默默地发誓，山妹，你在这里等我，等我杀完了日本兵，我就来陪你，那时，我再也不会和你分开，我要牵着你的手，和你快乐地过一辈子。
日本兵临走的时候放火烧了向阳屯，刘五家在村口，自然不能幸免。刘五搬开那些烧得焦黑的房梁和檩子，挪开尘灰累累的墙石，从炭堆里找到了磨刀石。房后有一口泉眼，刘五把磨刀石摆在泉眼边，轻轻地沾上水，鬼头大刀像见到了亲人般贴上去，顿时散发出了温和的气息。刀子来回拉动，仿佛不是醮着泉水，而是醮着日光在磨。刀在日光中变薄变快，在日光中积蓄着杀人的力量。这个时候，刀很圣洁，杀人的欲望也很圣洁。在刀看来，那些日本兵不是人，而是一群猪，是一群狗，甚至是猪狗不如的畜生。让这群畜生活在这个世界上，那就是刀的耻辱。刀慢慢地挺直了身躯，全身包含着刘五那种仇恨和愤怒。刀发出一阵尖锐的喊叫，是那种切断空气的喊叫，是那种渴望饮血的喊叫。那种喊叫让刘五热血贲张，他一边往磨刀石上淋水，一边往自己的头上淋水，他和刀都水淋淋的，都在尖锐地喊叫，都把自己的力量积聚在刀口上，都在日光下闪着骇人心魄的寒光。
山妹烧过头七，刘五带着两对山鸡去了矿山沟，血洗向阳屯的日本兵此时都在矿山沟里集训。刘五在矿山沟里有一个本家侄子。这小子不学好，正做着汉奸二鬼子。刘五在一个窑姐儿家里找到了侄子，不但没打没骂，还把两对山鸡送给侄子下酒。侄子喜出望外，有问必答，把矿山沟的情况说了个详细。刘五找窑姐要了笔墨，让侄子代笔给矿山沟的日军最高指挥官山木少佐写了一封信。刘五在信中很轻蔑地声称日本兵的武艺不如中国人，特别是刀法，中国人大大的，而日本人却小小的，如果日本兵敢应战，他一定会把他们杀得片甲不留。写完了信，刘五又让侄子把信交给山木少佐，侄子不敢，刘五说，你小子要是不送这封信，我现在就替你爹把你小子剁了。侄子只好硬着头皮把信送给了山木少佐。精通汉文的山木少佐看完这封信，面无表情地说：哟西！
次日晌午，刘五的汉奸侄子带来了山木少佐的回信。山木少佐接受了刘五的挑战，约定后日上午八点钟在矿山沟口，他将亲自与刘五决战。他保证，双方公平比武，生死由天，不计后果。
侄子担心地说，五叔，依我看还是算了吧，据我所知，山木少佐一向以刀法精奇出名，迄今为止，至少有一百名中国人死在他的刀下。
刘五瞪了侄子一眼，吼道，就算我做了第一百零一个，那又怎么样？
侄子说，五叔，你这是何必呢？好死不如赖活着，现在整个中国都是日本人的天下，咱一个平民百姓，犯不着为了一点儿小事儿和日本人结仇。
刘五狠狠地掴了侄子一个耳光，骂道，畜生，且不说日本人占了咱的地盘，单说他们杀了山妹，这是不是夺妻之恨？你五叔是个男爷们儿，怎么咽得下这口气？豁出去不要这条命，我都要和小日本儿较量一番，我就想让小日本儿知道，中国人不是那么好欺负。日本人就是仗着有枪有炮，把枪炮换给我试试？老子也可以在东京城里跑马！
侄子后退几步，一直溜到门口才说，五叔，我看你纯粹是疯了。
第三天，刘五吃过早饭，一个人去了矿山沟。山木少佐已经等在那里，山木少佐没穿军装，而是穿着日本的民间武士服，上身是掩襟束腰短衣，下身是一条长及脚踝的武士裙。腰里别着两把日本武士刀，一长一短，刀把上的镀铜发出一片刺眼的金光。
山木少佐上前几步，向刘五鞠躬说，你就是刘五先生？在下久闻你们刘家的刀法，今天有幸一战，请刘五先生不吝赐教。
刘五瞪了山木少佐一眼，冷冷地说，赐教谈不上，报仇倒是真的。
山木少佐说，报仇？我好像没有得罪你吧？
刘五说，你得罪我了，你们的人前几天在向阳屯杀了我的乡亲，杀了我没过门儿的媳妇，我们再有两个月就结婚了，可是，你们杀了我的新娘子，你们是人吗？不，你们不是人，你们是畜生。
山木少佐再一次鞠躬，并道歉说，对不起，刘五先生，这是战争所必须的
刘五大吼一声，放屁，战争就要血洗向阳屯吗？向阳屯的老百姓谁得罪过你们？他们祖祖辈辈都没出过山，你们凭什么说杀就杀？
山木少佐说，刘五先生，你们的人也杀了我们一名军官，他叫田中一郎，去年才从日本东京大学毕业，你要知道，一名东京大学的毕业生，是你们一村人也换不来的。
刘五手一摆，冷笑道，山木，你不要说了，如果你们不占我们的地盘，那个田中什么郎根本就不会死在向阳屯，豺狼上门，我们不打行吗？别说了，来吧，我们今天拚个你死我活，谁输了，谁就去做刀下之鬼。
山木少佐默默地点点头，手慢慢地抓住了刀柄，把长刀抽了出来。山木少佐双手举刀，一步步地向刘五靠近。刘五的鬼头大刀还背在背上，随着山木少佐的逼近，刘五只是一步步地后退着，始终与山木少佐保持着三五步的距离。山木少佐一声低吼，脚步骤然加快，手中的长刀裹挟着一阵恶风向刘五扑去。刘五纵身一跳，凌空让过这一刀，双脚落地的同时，右手已拔刀在手，在地上亮出一个防守的门户。两人暂时呈守势，只有目光纠结在一起，都很平静，都很无畏。
山木少佐说，刘五先生，刚才我那一刀，你感觉如何？
刘五说，不错，有点儿力度，水平不在我之下。
山木少佐微笑着说，这一刀叫平地斩虎，你居然能躲得过，可见你的功夫远在我之上。
刘五压低身形，一记泰山压顶，把手中大刀向山木少佐劈去。山木少佐力挺万钧，横刀架住，两刀发出尖锐的碰撞声。这是一场玩命的厮杀，刀刀要命，招招狠毒。刘五的鬼头大刀神出鬼没，在山木少佐的上中下三路游走，山木少佐几次被刀光逼住，几乎丧命。山木少佐也不甘示弱，重刀频出，刀刀都震得刘五虎口发麻，要不是功力老到，那把鬼头大刀早就脱手了。两人苦战了一百个回合，没分出胜负来。
刘五和山木少佐刀尖点地，半跪在地上喘粗气。
山木少佐说，刘五先生，你果然好功夫，如果你肯为皇军效力，你会有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
刘五冷笑说，山木，你看我是那种认贼作父的人吗？
山木少佐又说，刘五先生，我们休战，以后我们做个好朋友，我保证你的安全，向阳屯事件不会再发生了，怎么样？
刘五摇了摇头，说，不，我们今天一定要分出胜负。
山木少佐不解地问，刘五先生，这到底是为什么？
刘五说，你实在要问，那我就告诉你，这么做一是因为我是男人，二是因为我的女人。
刘五挥刀向山木少佐发起进攻，山木少佐只好强打精神，持刀招架。两人又打了十几个回合，刘五终于找到了破绽，一脚把山木少佐踢翻，刘五逼上去，挥刀向山木少佐的脑袋劈去。
忽然，刘五被人猛推了一下，手中的大刀似乎被神灵隔住，无论如何都砍不到山木少佐的脑袋了。刘五低头看了看，他的前胸不知被什么东西撕裂了，殷红的鲜血汩汩地涌出来，同时流出来的还有他的生命——刘五手一软，眼前一黑，就失去了知觉。
山木少佐诧异地爬起来，扭头一看，顿时跳脚大骂：八嘎牙路！
前方十几米处，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一群日本兵，为首的寺内助小队长抱着一挺歪把子机枪，枪口还冒着淡淡的蓝烟。寺内助小队长抱着歪把子机枪走到近前，伸腿踢了踢刘五的尸体，感慨万端地说，想不到，这个支那人的武功还不错，连山木少佐都不是对手呢。
山木少佐忽然举起手中的长刀，拦腰向寺内助小队长劈去。寺内助情急之下，把歪把子机枪一横，总算挡过了这一刀。几个日本兵扑上来，抱住山木少佐。寺内助抱着机枪夺路而逃。山木少佐丢下长刀，冲到刘五的尸体前，重重地跪下。
山木少佐说，刘五先生，对不起。
几天以后，山木少佐带人把刘五埋葬在向阳屯北山脚下那片桦树林中。当然，山木少佐不懂中国夫妻死后要合葬的习俗，只把刘五埋在山妹的坟旁。山木少佐学着中国人的模样，为刘五烧了一些纸，上了几柱香，待一切收拾停当，山木少佐命令手下人撤出坟地，他要单独陪刘五先生呆一会儿。几十个日本兵撤到桦树林外，左等右等不见山木少佐出来。这一带抗日联军活动频繁，稍不留神就会发生意外，寺内助小队长带着几个日本兵匆匆返回坟地，他刚刚绕过那棵一抱多粗的老桦树，便被眼前的情形惊呆了。
寺内助小队长看到，山木少佐跪在刘五的坟前，已然剖腹自杀。寺内助小队长劈手夺过一挺歪把子机枪，对着刘五的坟头就要开火，不知为什么，这一次他几乎咬碎了满嘴的金牙，也没把那挺歪把子搂响，他恨恨地把歪把子扔到地上，嘴里习惯性地骂道：八嘎！
晴天的时候，刘五很愿意在院子里磨刀。日头没遮没拦地晒下来，从刘五的膀子上挤出一层油汗，散发着淡淡的酸气。刘五不在乎这些，他低头弯腰，双臂挺直，幅度很大地推拉着手中的大刀，雪亮的刀刃不断地切割着耀眼的光线，这让坐在旁边的山妹产生了一个错觉，她觉得大刀已经快得足以砍断空气。
刘五是标准的山里汉子，宽肩，阔背，房梁一样的粗腿，一身黝黑的皮肤在烈日下闪动着骡马才有的汗光。特别让人敬畏的是刘五身上的腱子肉，一棱一棱的，看上去不像是肌肉，而是一堆有棱有角的骨头，就要拱破肉皮蹦出来。刘五天生一副凶凶的眼神，略微突出的嘴唇包着一口寒光凛凛的大牙，要是刘五发起怒来，能咬死河套里的黑瞎子。
山妹的身形和刘五相反，盈盈一握的细腰，腰后是一条粗粗的辫子，山妹长着一张俏俏的瓜子脸，脸皮儿白白的，脚步儿轻轻的，走到你身后了你都听不到，猛地拍你一下，咚地叫一声，如果吓你一跳，她会开心无比。山妹那双山泉般的大眼睛，看你一眼就能让你彻夜失眠，要是山妹唱几句二人转，那你这辈子就完蛋了，你会想山妹想得发疯，甚至会想出相思病。不过，你想也是白想，山妹早在出生前就被父母许给了刘五，两家已经决定今年秋天就给两人完婚，眼下到了六月，喜日子已经追到了眼前。想到那个美好的时刻，刘五和山妹都有些神不守舍。
这一年，刘五二十岁，山妹十八岁。
可是，昨天出了一点儿意外，让刘五和山妹的兴奋之中增添了一些忧虑。事态过于严重了，谁也说不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刘五一紧张，便从墙上摘下大刀，举到日头下边照了照，一股熟悉的寒光扑面而来，一直扑进刘五的心里。刘五知道，这是刀锋，是刀的威严和灵魂。没有这种锋芒，刀就不再是刀，尤其不能算是大刀刘家的刀。刘家的刀和刘家的人一样，一定要有夺人心魄的锋芒。刘五伸出右手的大拇指，轻轻地在刀上揩了一下，只这一下，刀锋就刮下了刘五手指上的一层汗油。这把刀是标准的鬼头刀，弯身，抹背，刀刃呈优美的漫弧状，最让人满意的是刀把，如果平端大刀让刀刃向下，刀把末端也微微向下，这是中国大刀有名的压把，可以充分发挥大刀的威力，一刀砍下去，就算对方是金刚之身，也会身首异处。
刘五情不自禁地走向那块浆灰色的磨刀石。这块磨刀石很是细腻，浇上清水，把大刀贴上去，几下就能磨出一层油腻，粘粘的，浓浓的，细细的，滑滑的。这种磨刀石十分养刀，磨出的刀刃坚韧精绝，削铁如泥，与人开战，硬是斩人不见血。刘五磨刀的时候，表情生硬如铁，两只耳朵也努力地竖立着，用心地谛听刀刃与磨石之间的磨擦。刘五时常停下动作，深深地体味大刀那庞大的气息。他像狗一样伸长鼻子，慢慢地吸进一口气，然后再把那股气息吐出来。刀的味道留在心里，很像喝了酒，那种味道可以醉人。吸饱了醉人的刀味儿，刘五的手继续平稳地推拉着，大刀在磨刀石上循环往复，沙啦，沙啦，渐渐地，空气中似乎在传递着一种淡淡的欢愉，就像山妹迈着灿烂的步伐走在刘五面前一样。
进入最好的磨刀状态，刀沉默着，只有磨刀石在沙沙作响。这种声音很细，很温暖，有一种知冷知热的感觉。这种感觉让刘五想起了山妹的肚皮，前几天，他和山妹进老虎沟采山菜，中途下起了雨，他拉着山妹钻进一条山缝，两人贴得很近，近得可以听到对方的心跳。这时，刘五的手不安分了，他轻轻地用一只手按住山妹，另一只手慢慢地伸进山妹的衣服里，他碰到一团滚热，碰到了一片光滑细腻他的手在那片光滑细腻中游走，竟然发出了跟磨刀相似的声音。沙啦，沙啦，沙啦！这时候，刘五觉得自己就是一把大刀，在山妹这块细腻的磨刀石上越磨越快，越磨越亮。可惜，山妹的手及时地揪住了他的耳朵，让他这把大刀顿时卷了刃，再也亮不起来了
昨天，几十个日本兵突然闯进了向阳屯，包围了村东的谭拐子家。日本兵呜里哇啦地喊了一通日本话，见屋子里没有动静，便支起机关枪向屋子里扫射。子弹雨点儿一样泼向谭拐子家的土房，很快就在土墙上穿出了一片弹洞。后来，谭拐子家的门倒了，门后的谭拐子也跟着倒了。谭拐子被日本兵打成了蜂窝，一堆肠子都淌到了地上。一个二鬼子（汉奸）临走的时候放出话来，说向阳屯有抗日分子，谭拐子就是其中一个，现在，大日本皇军给你们五天时间，五天之内，如果你们不能交出抗日分子，皇军就要血洗向阳屯。
日本兵说得出就做得到，东边的西河沿，北边的白家街都被这些畜生血洗过了。刘五的表姐刚刚生了一个女孩儿，被日本兵挑在刺刀上嬉戏，刘五的表姐扑出去追，十几个日本兵当街糟蹋了表姐，糟蹋完便一刀砍下了脑袋。山妹昨天晚上慌慌张张地跑过来，一个劲儿地追问刘五怎么办。很多人连夜逃进山里，眼下是六月份，山里到处都能藏人，有一口山菜就能活命。山妹也想走，日本人有枪有炮，单凭刘五的大刀肯定无济于事。可是刘五不想走，刘五觉得自己不是抗联，家里也没人私通抗联，凭什么要抛家舍业落难逃荒？日本人也不能不讲道理吧？
山妹担忧地说，五哥，如果日本人不讲道理，又怎么办呢？
刘五怒气冲天地吼，那就干他娘的。
山妹说，人家有枪，咱的刀恐怕不是对手吧？
刘五一瞪眼，胡说！刘家的刀什么时候输过？我还真想看看，到底是日本鬼子出枪快，还是我刘五出刀快。
这是不用说的，山妹对刘五的武艺一直深信不疑。每天早晨，山妹都要到刘五家门前看刘五耍刀。刘五先是在空地上来回走动，不时伸伸胳膊踢踢腿，待腰身活动开来，便将身一缩，右手突然绰刀在手，左手向天一举，站成一个优美的门户。接着，一把大刀就舞将起来，舞到麻利处，只见刀光不见人，只有一团刺眼的寒光在空地上闪展腾挪，轻如涧水过隙，疾如劲风掠耳，一阵又一阵阴森森的冷风箭矢一般四处乱蹿，让人不寒而栗。山妹不能不觉得惊奇，眼前这块空地足有半亩地大小，按理说，只有刘五一个人在空地上耍刀，应该绰绰有余。可在山妹的感觉中，这块地根本不够用，她清楚地发现一团白光裹挟着刘五从南到北，再由东到西，山妹睁大了眼睛都盯不住，稍不留神，刘五就从眼前消失了。山妹曾经问过刘五，为什么刘五的两腿快得像风车，刘五一笑说，这是从小在梅花桩上练出的功夫，和你说不清楚的。既然说不清楚，山妹就不再问了，她只是好奇地把一条雪白的东洋手巾绞在手上，等刘五耍完大刀，便笑呵呵地上前，精心地为刘五擦去脸上的汗水。
山妹不止一次地暗自诘问，五哥真能打得过日本兵吗？山妹虽然搞不清楚日本兵到底有多可怕，可她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这些日本兵可不比老平坨上的土匪，日本兵人多势众不说，他们手中的快枪也比土匪的火铳管用，特别是打谭拐子那种歪把子机枪，可以像放鞭炮一样打连发，劲道又特别足，别说是凡胎肉体的活人，就是谭拐子家的石头墙都被打出了许多窟窿。日本兵还有大炮，前几个月清剿抗联老营，日本兵在后山上放了十几炮，每打出一炮，后山都被削出一个一丈深的大坑，等日本兵走了，山妹跟着刘五上山去看了看，我的天哪，后山头生生被日本兵的大炮削掉了一人多高。就是这样一群有枪在炮的畜生，五哥一个人对付得了吗？
刘五说，山妹，你不用怕，五哥是谁？五哥是方圆百里有名的刀把式，自有对付日本兵的办法。
为了让山妹安心，刘五把山妹带到屋后的葡萄架下，轻轻地移开一块大石板，露出了一个黑乎乎的洞口。刘五说，山妹，这是我挖的菜窖，有五六丈深，日本兵再厉害也找不到这里，到时候我们往里一藏，里面有粮食，有水，还有通风孔，藏上十天八天根本没问题。
这是山妹没想到的，是呀，有了这个洞，她就不用为逃命的事担心了。日本兵一来，她就跟着刘五钻洞嘛，日本兵走了，她再稳稳当当地出来。日本兵总是要走的，他们不可能在山里住一辈子。山里终究还是她和五哥的天下。
山妹一直跟着刘五走到菜窖的最深处，果然如刘五所说，洞顶有一个不易察觉的通风孔，一线强烈的光线直直地射下来，在洞底留下了一个圆圆的光晕。山妹调皮地伸手截断了那条光线，一线温暖安静地留在山妹的手上，山妹惊奇地发现，她的手是那样细嫩，几乎是透明的，她可以清楚地看到丝丝缕缕的经脉像一堆蓝色的树枝分布在肉皮之下。
山妹忽然感到身子一紧，还没等她有所反应，刘五已经把嘴压在她的嘴上，一股男人特有的气息逼住了她。山妹紧张地叫，五哥，你干什么？刘五从背后伸出双手，准确地握住了山妹的双乳，稍一用力，山妹的全身就颤抖起来。山妹顿时虚了声音，一边竭力控制自己的身体平衡，一边哀求说，五哥，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刘五把山妹的哀求当成了鼓励，他近乎粗暴地把山妹拖翻在地，动手去解山妹的衣扣。
山妹愤怒地叫道，五哥，你先放手，听我说一句。
刘五的动作僵住了。山妹推开刘五，腾地坐起来，不无怨恨地说，五哥，再过两个月，我们就要圆房了，你何必急这一时呢？我不想让人戳脊梁骨，你再忍忍吧。
刘五再一次压上来，手在山妹的下腹乱摸。山妹弓起上身，两腿死死地绞在一起，有效地阻止刘五的进攻。刘五用头抵住山妹的前胸，两只手竭尽全力去解山妹的裤带。山妹的裤带是用许多布条编成的，很像她脑后的那条大辫子。因为结了死扣，刘五几次把山妹提了起来，却始终不能解开山妹的裤带。刘五有些冒火了，他运足一口气，试图挣断山妹的裤带。山妹感觉不妙了，她猛然抽出一只手，狠狠地打了刘五一记耳光。
山妹大叫，五哥，你疯了吗？
刘五喘着粗气说，对，我是疯了。
山妹说，五哥，你今天要是敢毁了我，我就死给你看。
刘五捧着山妹的脸蛋儿说，傻妹子，你迟早都是我的人，那还等什么呢？来吧，早早地受用，早早地抱儿子，我要嘛。
山妹打开刘五的手，低沉地警告说，五哥，我再说一遍，你要是敢毁我，我就死给你看，你不了解我的脾气吗？
刘五泄气地往地上一躺，不满地嘟囔说，早晚的事儿，你何必折磨我呀？
山妹一骨碌爬起来，几步就蹿出洞外去了。
五天以后，日本兵果然来了。不过不是白天来的，而是夜里对向阳屯进行了偷袭，确切地说，日本兵进村的时间是凌晨五点左右。一来向阳屯的很多人早就逃进了山里，二来事先毫无日本兵进犯的迹象，这就让刘五吃了大亏。
那时候，刘五躺在东屋的炕上呼呼大睡。他正做着一个美梦，他梦见山妹把他拉进了屋后的菜窖中，这一回山妹没有拒绝他的轻薄，主动脱下了她的衣服，解开了她的裤带。山妹手一松，小腹以下就全部暴露在刘五面前。哦，山妹的皮肉好白好白，白得像正午的新雪，闪着刺眼的光芒。刘五这一次表现得十分冷静，他不再猴急，而是细心地欣赏着山妹的躯体。他轻轻地叫出声儿来，我的天哪！唱戏的赛百灵常常唱一句戏词，说女人肤如凝脂。凝脂刘五知道，那是凝固的猪油。那种东西家家都有，一种细腻腻的白，白得晃眼，白得让人不愿安分。刘五觉得山妹不仅仅是白，还异乎寻常地丰满健壮，浑圆的大腿，结实的小腿，精致的脚丫儿，看了就让人平生口水。刘五轻轻地捉住那一对软绵绵的脚，真真地亲了一口又一口。亲了好久，刘五才想起山妹最美妙的不是脚，而是别处。不过，刘五还是不急，他的目光循着山妹的双腿慢慢地爬上去，一直爬到那个神秘的去处，轰！石破天惊般的巨响，炸得刘五的身体疯狂地抖动。刷！一道剧烈的闪电，晃得刘五的眼前一团漆黑！刘五暗想，难怪每次想起山妹自己都彻夜难眠，山妹就是山妹，身上总是带着一种夺人心魄的力量。
刘五忽然被一阵剧痛疼醒。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的眼睛已经被一束强光锁定，强光中还有几道刺眼的冷光，他眨了眨眼睛，顿时明白了，他此时正面对着几把日本兵的刺刀。刘五的手本能地伸向炕头的草席，他的大刀永远都藏在草席下面，触手可及。可是他慢了一拍，一个日本兵怪叫一声，一枪托便把他砸昏了。
刘五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被日本兵拖到了村口的大柳树下。村里没来得及逃走的几十口人也都被日本兵圈在柳树下的空地上。日本兵点了一堆火，火势正盛，不时发出噼里啪啦的怪响。旁边刘大头家的仓房顶上架起了一挺歪把子机枪，两个日本兵正趴在机枪后边，恶狠狠地盯着柳树下的人们。对面的碾盘上，站着一个肥胖的日本军官，他的眼神像猫头鹰一样阴森可怖，戴着手套的双手拄着一把日本军刀，刀把是黄铜铸成的，在火光的映照下发出怪样的光芒。
一个二鬼子清了清喉咙，大声说，我五天前让你们主动交出抗日分子，你们倒好，根本没把老子的话当话听，现在皇军不高兴了，要把你们都杀掉，我念你们都是乡里乡亲，特意在皇军面前讨了一个人情，你们现在交出抗日分子还来得及，怎么样，谁先说话？
人群里一片寂静。二鬼子说，既然你们不肯说，那我就点名了。
刘五没心思听二鬼子胡说，他悄悄地找了一遍，竟然发现山妹不在人群当中。这让刘五异常欣慰，只要山妹不在日本兵手上，他随时都可以逃走，随时都可以和日本兵拚命。尽管没有大刀在手，不过刘五不在乎，只要武艺高，木棍也能当大刀。
二鬼子在人群中巡视一番，忽然对着人群中叫道，刘大头，你出来，快点儿出来。
胆小怕事的刘大头不但不敢出来，反而向人群里面退去。日本军官用日本话咕噜一声，几个日本兵就把刘大头拉到人群外面。刘五站在人群的第二排，清清楚楚地看到刘大头尿了裤子，亮晶晶的尿水在地上淌出一条小河，在火光中格外醒目。
二鬼子慢慢地凑到刘大头面前，鼻尖几乎顶到刘大头的鼻尖说，刘大头，你说，向阳屯谁是抗日分子，你说完就可以回家睡觉，皇军不会难为你。
刘大头胆怯地摇了摇头说，长官，我不知道
日本军官推开二鬼子，一刀砍下了刘大头的脑袋，刘大头的身子直直地站立着，一腔子鲜血喷到半空里，发出了嘶嘶的响声。人群猛然传出一阵惊叫，几十口子人齐刷刷地退到村口的水壕边。
日本兵又从人群中拉出了刘五的六叔。二鬼子揪着六叔的头发说，刘老六，你说，向阳屯谁是抗日分子？你不说，就拿你去喂皇军的狼狗。
六叔轻蔑地瞪了二鬼子一眼说，你小子张狂什么？十里八村谁不知道你？你不就是北围子陆大破鞋的儿子陆狗剩吗？哎，小子，你告诉我，你找到自己的亲爹没有？不过，你娘当年像个烂桃一样，是个男人就有份儿，你想找到亲爹，恐怕很难。
二鬼子恼羞成怒，伊里哇啦地跟日本军官说了一通日本话，日本军官一挥手，一条牛犊子般的狼狗扑上来，活生生地撕开了六叔的胸膛，六叔咬紧牙关，硬是一声未吭。刘五怒吼了一声，一个空翻从人群中跳出来，一掌拍在二鬼子的头上，二鬼子惨叫一声，扑在地上，连腿都没蹬一下就死了。刘五转身扑向日本军官，不料，刘大头家仓房上的歪把子机枪爆豆般响了起来，一串子弹射在刘五脚边，阻止了刘五的行动。很快，几个日本兵冲上来，用刺刀逼住了刘五。刘五一愣神的工夫，颈后挨了一枪托，刘五重重地裁倒在地上，顿时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麻黑，两手两腿仿佛不再是自己的，一动也动不了。刘五喘着粗气，心里暗暗地骂道：小鬼子，等你爷爷缓过劲来，不要了你的命才怪！
人群又发出了一阵惊叫。刘五慢慢地扭过了眼神，看到两个日本兵架着一个人转到火堆前。等那人抬起头来，刘五惊呆了！那人竟是山妹。日本军官下了一道命令，两个日本兵便把山妹吊在大柳树上，山妹的两手被绳子拉得高高的，脚尖虚虚地撑着地面。身体的拉力提高了衣襟的下摆，山妹雪白的肚皮赫然露出了一圈儿。几个日本兵色迷迷地盯着山妹的腰肢儿。山妹显然害怕了，她使劲儿地扭过头来，向趴在地上的刘五投来求救的目光。刘五竭力想爬起身来，可他的四肢不听使唤，他想喊叫，空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喊出来。
日本军官轻轻地跳下碾盘，走到山妹面前，认真地观察了山妹的眉眼，忽然淫笑着点了点头。日本军官随手把军刀扔到一个日本兵手上，他自己走到人群旁边，大声说起话来。没想到这个日本军官居然能说一口流利的中国话，口音竟和向阳屯的村民没什么明显的区别。日本军官说，老乡们，我们大日本皇军到中国来，是为了大东亚的共荣共存，是为了日中友好，可是，有些中国人不仁义，对皇军十分不友好，不但破坏日中亲善，还疯狂地杀害大日本皇军的士兵。大日本皇军是不能容忍这种事情发生的，所以，我们到向阳屯来清除这些害群之马。我知道，大部分向阳屯村民是良民，是皇军的朋友，我保证，只要你们检举抗日分子，我马上放你们回家睡觉，怎么样？
人群悄无声息，没有人想和这个假惺惺的日本军官说什么。日本军官重新走到山妹面前，再一次问道，你们都不想说话吗？那好，那我就不客气了。日本军官猛地撕开了山妹的对襟小褂儿，露出了贴身的红兜肚。日本军官又说，再没人说话，这个美丽的姑娘就要赤身裸体了，中国人都讲究仁义，难道会见死不救吗？你们都知道，这么年轻的姑娘如果春光外泄，以后可就没脸见人了，这太可惜了。怎么样？有没有人站出来说话？
人群还是悄无声息。日本军官微笑一下，伸手扯掉了山妹的红兜肚，山妹的两只乳房活脱脱地出现在众人面前。山妹身子往前一探，猛地吐了日本军官满脸唾沫。奇怪的是，日本军官并不发怒，反而笑眯眯地上前，抱住山妹就是一通亲吻。日本军官舌头足足伸出一拃长，贪婪地舔舐着山妹嫩嫩的俊脸，很像一头狗熊在糟蹋美丽的蜂房。山妹极力躲避着日本军官的侵犯，可惜，身子吊在柳树上，山妹根本没有躲避的余地，只能任由日本军官凌辱。
刘五眼睁睁地看着日本军官在山妹身上施暴，可他依旧无法动弹，只能发出一阵狼嗥般的吼叫。这时，人群里刘五的二叔看不下去了，他大喊一声，住手！二叔从小腿的皮夹上拽出一把牛耳尖刀，手一扬，一道寒光已经插进日本军官的咽喉。二叔又使出一招扁踹卧牛腿，把一个日本兵的膝盖骨踢碎，不等日本兵叫出声来，二叔早已夺枪在手，冲着另一个日本兵就搂了火。二叔没想到，日本兵的子弹并没上膛，他搂了几下枪都没响，他只好一挺那杆三八式步枪，把长长的刺刀刺进那个日本兵的肚子。闷闷地一声响，日本兵像个布袋似的倒下去。二叔刚要奔向第三个日本兵，身子却失去筋骨般扑倒在地上。二叔不解地抬起了头，他看到对面的仓房上还在喷射着长长的火舌。二叔骂了一声：歪把子，我操你娘。
二叔死了。
日本兵的歪把子机枪响了足有一袋烟的工夫，在场的中国人都中弹倒地，特别是吊在柳树上的山妹，身子被打成了透亮的筛子。日本兵顾不上倒在血泊中的中国人，抬起那个日本军官就仓皇撤退了。
因为一直趴在地上，刘五成了当晚惟一的幸存者。
晨曦静静地投洒在北山脚下那片浓密的桦树林中，耀眼的光线与斑驳的树影形成了巨大的视觉反差，使这片桦树林显得异常神秘。在一块十分隐蔽的林间空地上，筑起了一座新坟，坟前香烟缭绕，供奉着猪头、白条鸡和肥鹅。纸烧完了，可瓦盆内的残烟未灭，山风吹来，还闪动着暗红的火苗儿。
刘五泪眼婆娑地坐在新坟前，脚边歪倒着两个赭红色的酒坛，一看就知道，他整整喝下了十斤高粱烧，此时已经烂醉如泥。醉意并没有淹灭刘五心中的悲痛，他紧紧地抱着那把鬼头大刀，红肿的眼里跳动着猎猎的怒火。刘五已在山妹的坟前坐了整整一夜，这一夜，刘五的五脏六腑已经让仇恨浸饱了。眼前仿佛站满了可恶的日本兵，一个个挺着油腻的肥脸，正等着他挥起大刀去砍去剁。他已经下定了决心，这辈子他要和日本兵当面鼓对面锣地干了。刘五人是醉了，可他的仇恨一直清醒着，他的愤怒始终保持着冷静。他睁开一双醉眼，把手中的鬼头大刀举到日头下面，久久地欣赏着刀口上的寒光。刀不喝酒，刀也不悲伤，刀是快乐的，悄悄地替刘五积攒着锋芒，一俟刘五的悲伤汇成了爆发的力量，刀就站在那股力量的前沿，把刘五的愤怒变成夺命的弧光，每次弧光一闪，一个日本兵就会身首异处。
刘五踉踉跄跄地往向阳屯走。已是正午时分，日头直直地挂在头顶，刘五几乎看不到自己的影子。没有影子好，刘五愤恨地想，没有影子，自己就是鬼魂，就是日本兵的催命无常。刘五真希望自己马上变成鬼魂，等天一落黑，他就扑进日本兵的碉堡，把他们一个个地咬死，然后再把他们的灵魂牵到野地里举火焚烧，烧得连渣儿都不剩。刘五每走十几步就回头看看山妹的新坟，每看一次，他都会默默地发誓，山妹，你在这里等我，等我杀完了日本兵，我就来陪你，那时，我再也不会和你分开，我要牵着你的手，和你快乐地过一辈子。
日本兵临走的时候放火烧了向阳屯，刘五家在村口，自然不能幸免。刘五搬开那些烧得焦黑的房梁和檩子，挪开尘灰累累的墙石，从炭堆里找到了磨刀石。房后有一口泉眼，刘五把磨刀石摆在泉眼边，轻轻地沾上水，鬼头大刀像见到了亲人般贴上去，顿时散发出了温和的气息。刀子来回拉动，仿佛不是醮着泉水，而是醮着日光在磨。刀在日光中变薄变快，在日光中积蓄着杀人的力量。这个时候，刀很圣洁，杀人的欲望也很圣洁。在刀看来，那些日本兵不是人，而是一群猪，是一群狗，甚至是猪狗不如的畜生。让这群畜生活在这个世界上，那就是刀的耻辱。刀慢慢地挺直了身躯，全身包含着刘五那种仇恨和愤怒。刀发出一阵尖锐的喊叫，是那种切断空气的喊叫，是那种渴望饮血的喊叫。那种喊叫让刘五热血贲张，他一边往磨刀石上淋水，一边往自己的头上淋水，他和刀都水淋淋的，都在尖锐地喊叫，都把自己的力量积聚在刀口上，都在日光下闪着骇人心魄的寒光。
山妹烧过头七，刘五带着两对山鸡去了矿山沟，血洗向阳屯的日本兵此时都在矿山沟里集训。刘五在矿山沟里有一个本家侄子。这小子不学好，正做着汉奸二鬼子。刘五在一个窑姐儿家里找到了侄子，不但没打没骂，还把两对山鸡送给侄子下酒。侄子喜出望外，有问必答，把矿山沟的情况说了个详细。刘五找窑姐要了笔墨，让侄子代笔给矿山沟的日军最高指挥官山木少佐写了一封信。刘五在信中很轻蔑地声称日本兵的武艺不如中国人，特别是刀法，中国人大大的，而日本人却小小的，如果日本兵敢应战，他一定会把他们杀得片甲不留。写完了信，刘五又让侄子把信交给山木少佐，侄子不敢，刘五说，你小子要是不送这封信，我现在就替你爹把你小子剁了。侄子只好硬着头皮把信送给了山木少佐。精通汉文的山木少佐看完这封信，面无表情地说：哟西！
次日晌午，刘五的汉奸侄子带来了山木少佐的回信。山木少佐接受了刘五的挑战，约定后日上午八点钟在矿山沟口，他将亲自与刘五决战。他保证，双方公平比武，生死由天，不计后果。
侄子担心地说，五叔，依我看还是算了吧，据我所知，山木少佐一向以刀法精奇出名，迄今为止，至少有一百名中国人死在他的刀下。
刘五瞪了侄子一眼，吼道，就算我做了第一百零一个，那又怎么样？
侄子说，五叔，你这是何必呢？好死不如赖活着，现在整个中国都是日本人的天下，咱一个平民百姓，犯不着为了一点儿小事儿和日本人结仇。
刘五狠狠地掴了侄子一个耳光，骂道，畜生，且不说日本人占了咱的地盘，单说他们杀了山妹，这是不是夺妻之恨？你五叔是个男爷们儿，怎么咽得下这口气？豁出去不要这条命，我都要和小日本儿较量一番，我就想让小日本儿知道，中国人不是那么好欺负。日本人就是仗着有枪有炮，把枪炮换给我试试？老子也可以在东京城里跑马！
侄子后退几步，一直溜到门口才说，五叔，我看你纯粹是疯了。
第三天，刘五吃过早饭，一个人去了矿山沟。山木少佐已经等在那里，山木少佐没穿军装，而是穿着日本的民间武士服，上身是掩襟束腰短衣，下身是一条长及脚踝的武士裙。腰里别着两把日本武士刀，一长一短，刀把上的镀铜发出一片刺眼的金光。
山木少佐上前几步，向刘五鞠躬说，你就是刘五先生？在下久闻你们刘家的刀法，今天有幸一战，请刘五先生不吝赐教。
刘五瞪了山木少佐一眼，冷冷地说，赐教谈不上，报仇倒是真的。
山木少佐说，报仇？我好像没有得罪你吧？
刘五说，你得罪我了，你们的人前几天在向阳屯杀了我的乡亲，杀了我没过门儿的媳妇，我们再有两个月就结婚了，可是，你们杀了我的新娘子，你们是人吗？不，你们不是人，你们是畜生。
山木少佐再一次鞠躬，并道歉说，对不起，刘五先生，这是战争所必须的
刘五大吼一声，放屁，战争就要血洗向阳屯吗？向阳屯的老百姓谁得罪过你们？他们祖祖辈辈都没出过山，你们凭什么说杀就杀？
山木少佐说，刘五先生，你们的人也杀了我们一名军官，他叫田中一郎，去年才从日本东京大学毕业，你要知道，一名东京大学的毕业生，是你们一村人也换不来的。
刘五手一摆，冷笑道，山木，你不要说了，如果你们不占我们的地盘，那个田中什么郎根本就不会死在向阳屯，豺狼上门，我们不打行吗？别说了，来吧，我们今天拚个你死我活，谁输了，谁就去做刀下之鬼。
山木少佐默默地点点头，手慢慢地抓住了刀柄，把长刀抽了出来。山木少佐双手举刀，一步步地向刘五靠近。刘五的鬼头大刀还背在背上，随着山木少佐的逼近，刘五只是一步步地后退着，始终与山木少佐保持着三五步的距离。山木少佐一声低吼，脚步骤然加快，手中的长刀裹挟着一阵恶风向刘五扑去。刘五纵身一跳，凌空让过这一刀，双脚落地的同时，右手已拔刀在手，在地上亮出一个防守的门户。两人暂时呈守势，只有目光纠结在一起，都很平静，都很无畏。
山木少佐说，刘五先生，刚才我那一刀，你感觉如何？
刘五说，不错，有点儿力度，水平不在我之下。
山木少佐微笑着说，这一刀叫平地斩虎，你居然能躲得过，可见你的功夫远在我之上。
刘五压低身形，一记泰山压顶，把手中大刀向山木少佐劈去。山木少佐力挺万钧，横刀架住，两刀发出尖锐的碰撞声。这是一场玩命的厮杀，刀刀要命，招招狠毒。刘五的鬼头大刀神出鬼没，在山木少佐的上中下三路游走，山木少佐几次被刀光逼住，几乎丧命。山木少佐也不甘示弱，重刀频出，刀刀都震得刘五虎口发麻，要不是功力老到，那把鬼头大刀早就脱手了。两人苦战了一百个回合，没分出胜负来。
刘五和山木少佐刀尖点地，半跪在地上喘粗气。
山木少佐说，刘五先生，你果然好功夫，如果你肯为皇军效力，你会有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
刘五冷笑说，山木，你看我是那种认贼作父的人吗？
山木少佐又说，刘五先生，我们休战，以后我们做个好朋友，我保证你的安全，向阳屯事件不会再发生了，怎么样？
刘五摇了摇头，说，不，我们今天一定要分出胜负。
山木少佐不解地问，刘五先生，这到底是为什么？
刘五说，你实在要问，那我就告诉你，这么做一是因为我是男人，二是因为我的女人。
刘五挥刀向山木少佐发起进攻，山木少佐只好强打精神，持刀招架。两人又打了十几个回合，刘五终于找到了破绽，一脚把山木少佐踢翻，刘五逼上去，挥刀向山木少佐的脑袋劈去。
忽然，刘五被人猛推了一下，手中的大刀似乎被神灵隔住，无论如何都砍不到山木少佐的脑袋了。刘五低头看了看，他的前胸不知被什么东西撕裂了，殷红的鲜血汩汩地涌出来，同时流出来的还有他的生命——刘五手一软，眼前一黑，就失去了知觉。
山木少佐诧异地爬起来，扭头一看，顿时跳脚大骂：八嘎牙路！
前方十几米处，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一群日本兵，为首的寺内助小队长抱着一挺歪把子机枪，枪口还冒着淡淡的蓝烟。寺内助小队长抱着歪把子机枪走到近前，伸腿踢了踢刘五的尸体，感慨万端地说，想不到，这个支那人的武功还不错，连山木少佐都不是对手呢。
山木少佐忽然举起手中的长刀，拦腰向寺内助小队长劈去。寺内助情急之下，把歪把子机枪一横，总算挡过了这一刀。几个日本兵扑上来，抱住山木少佐。寺内助抱着机枪夺路而逃。山木少佐丢下长刀，冲到刘五的尸体前，重重地跪下。
山木少佐说，刘五先生，对不起。
几天以后，山木少佐带人把刘五埋葬在向阳屯北山脚下那片桦树林中。当然，山木少佐不懂中国夫妻死后要合葬的习俗，只把刘五埋在山妹的坟旁。山木少佐学着中国人的模样，为刘五烧了一些纸，上了几柱香，待一切收拾停当，山木少佐命令手下人撤出坟地，他要单独陪刘五先生呆一会儿。几十个日本兵撤到桦树林外，左等右等不见山木少佐出来。这一带抗日联军活动频繁，稍不留神就会发生意外，寺内助小队长带着几个日本兵匆匆返回坟地，他刚刚绕过那棵一抱多粗的老桦树，便被眼前的情形惊呆了。
寺内助小队长看到，山木少佐跪在刘五的坟前，已然剖腹自杀。寺内助小队长劈手夺过一挺歪把子机枪，对着刘五的坟头就要开火，不知为什么，这一次他几乎咬碎了满嘴的金牙，也没把那挺歪把子搂响，他恨恨地把歪把子扔到地上，嘴里习惯性地骂道：八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