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高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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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就是高三的日子。湛蓝的天空被耸起的书堆割成一缕一缕,狭长的天空里是我疲惫的心灵。我的钢笔划破了薄薄的数学试卷,然后留下一滩墨迹。我盯着洇开的墨迹,它像一朵梅花在空白的试卷上盛开。莫名其妙的叹了一口气,我惊讶它是如此的苍老与无奈。我环顾四周,他们都趴在桌上像一只只听话的小兽,没有人注意我,我这才敢确认那声苍老的叹息确实是从我口中发出来的。李老师背着胳膊,幽灵似的走来走去,悄无声息。他看见我的试卷皱了皱眉头,而后一张空白的令人窒息的试卷又摆在我面前。

    目光穿过书缝看到前排穿橘红色上衣的木莹,心中便涌起很温暖的感觉,这是高三里最有人情味的事情吧。我不得不把心收回来,写下乱七八糟的答案。忽然想起前些天有人从四楼上跳下来,摔断了双腿,是一个面目清秀的女孩。父母离异,高三一片冰凉,试卷像无情的雪花飘来飘去。没有人给她一根温暖心灵的火柴,她的心冻得冰冷,在这个炎热的夏季。她于是像一只鸟从楼上轻飘飘地落下,伴随着飞的感觉和尖锐的疼痛,没有羁绊没有忧伤,坦然的跳进死亡的怀抱里。然而高三的死亡也不近人情,只是让她断去了双腿,锥心的痛苦和逃离不去的无奈却长久的留在了心里。我闭上眼睛,想象着跳楼的感觉,凌空而下张开原本自由的双臂,耳边的风呼呼的吹,所有的烦恼都抛在身后,灵魂和躯体分离。飞的感觉一定很美,我沉浸在幻想里,嘴角浮现出层层的笑意。“砰砰”的敲桌声惊醒了我,李老师冷峻的眼神再次提醒我这是高三。

    我极不情愿的抽出草稿纸在上面胡乱的画着。我喜欢飘逸自由的笔迹像风儿一样自由自在,倏的一下从地球这边飞到地那边。我多想念扔在床底的那只毛笔啊,是它给了我灵动的感觉,柔软的狼毫把我的心情书写的淋漓尽致。那个时刻是世界上最美的时刻,周围静寂无声,只有我和它在交流在细语,它枯瘦的身杆丰腴了我一生的梦想。到了高三,父母用一张旧报纸把它密封好了,扔进床底的一个木箱里,木箱里躺满了我童年的玩具,它们在黑暗里默默不语,身上粘满了蛛网和灰尘。我的毛笔啊,你在冰冷的黑暗里孤独吗?我放下笔,抱紧双臂,温暖自己冰冷的心脏。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半了,题目才做了两三道,不免有些焦急。李老师仍然板着脸晃来晃去。他站在我身边,总让我莫名的紧张,手心出了很多汗,想擦一擦却又不愿在他面前露出我的软弱,只得装做苦思的样子。我可不想让他到父亲那里去告状。

    父亲是这所学校的校长,管理着大大小小的事务。也许因为这个老师们对我特别关照,即使我做了错事也用很温柔的语气来教育我。我的书法总是在学校里拿奖,而颁奖大会上我却总是缺席,躲在一角偷偷地观看,仿佛这件事情与我没有丝毫的关系。我知道评委们因为父亲的缘故而把分数打的很高。可我的字本来就很好啊,我不愿意生活在父亲的光圈里,这些奖本来就应该是我的,只是因为父亲而染上了异样的光彩。他们在无意中伤害了一颗脆弱而敏感的心,伤口就像是永远无法摆脱的影子,始终跟在我的身后。有时候我真想离家出走,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一个人静静地仰望着星空,寻找着属于我的那个星座,海风轻轻的吹,海浪在脚边温柔的喘息。我像一块橡皮泥,这个说应该这样捏,那个说应该那样捏,就随意的按照他们的想法捏来捏去,从不问问我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我蜷缩在沙发的一角,漠然的望着他们,想反抗却没有一丁点儿的力量。铃声响了,我以为是下课,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数学老师却在呵斥吴勇,考试怎么能开手机呢!你知不知道这是高三!又是“高三”我已经本能的惧怕这个词了,它就是黑夜的翅膀轻轻地覆盖在我的心灵上,呼吸沉重了起来,我怕是要被它压死了,想哭却哭不出来。每次看着满桌可口的饭菜,心中莫名的疼痛,拼命的往口里扒饭,却吃不出任何味道。母亲在一旁满意的笑着,仿佛儿子生下来就应该这样狼吞虎咽。身体在丰盛的营养中没有胖起来,反而却日渐消瘦了。母亲背着我咨询过心理医生,回来后就悄悄地跟在我的身后,生怕我像那个女孩一样从楼上跳下。深夜里抚摸我的头发,轻轻地替我合上书本,关上台灯,然后拿着我的日记走出去,小心翼翼的带上门。听见轻微的关门声,不争气的眼泪滑落到枕巾上。我知道她一直在偷看我的日记,我的沉默让她疑虑重重。日记本就放在写字台上,没有加锁的那种。我在日记里写下的虚伪的文字就这样欺骗着她,我不想让她知道我的孤独和忧伤,不想让她为我操更多的心,她为我所付出的心血我一辈子也报答不了。我揉揉酸涩的眼睛,在试卷上抄写上面的题目。同桌的手机响了。李老师很温柔的对我说,上课关掉手机好吗?他把手机铃声当成是我的了,我苦苦一笑没有做声。同桌大大咧咧的把手机关掉,做着很夸张的动作。李老师的脸红了,像那次在我家里喝醉了酒。他是父亲的初中同学,据说教学成绩雄居全市第一,人称“数学王子”数学王子喝醉后瞪着血红的眼珠把胸脯拍的山响,老周,侄子的数学包在我身上,一定让他的数学成绩提上来!老师竟然称自己的学生为“侄子”我用脚在下面踢他,他却浑然不觉。在母亲的示意下,我以饮料代酒敬他一杯,他很高兴的拍拍我的头,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我看了一下他关公似的脸,便仰起脖子,褐色的水柱从易拉罐里喷泻而出,看着天花板上花状的日光灯,眼睛酸涩的疼痛,心中涌起无奈和忧伤。李老师的承诺丝毫不起作用,数学就是海中央藏满珍珠的小岛,而我却永远学不会游泳。眼看着数学王子的一世英名将要毁在我的手里,李老师一到周末就骑着破旧的自行车到我家耐心的辅导我。我正襟危坐,像是在认真的听讲,却在想自己的事情。有时候一个问题要问好几遍,我才回过神来。想到这儿我抬头看看他因为误会而微红的脸,笑了。这个世界上真的不会有人了解我了,谁也不知道我从来就不带手机,我不愿意仅有的一点自由被手机这劳什子剥夺了。我蓦得想起了那次手机风波。

    吴勇原先有一部天蓝色的手机,不像现在的这部银白色的孤傲而高贵。可那部手机被人偷去了,他在班里乱发了一通脾气,愤怒的吼声在寂静的教室里很响亮,同学们都趴在桌上一如既往的看书做题,不理会他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偷去他手机的人。我的心却剧烈的跳动了起来,脸上火辣辣的烧,好像是我做了亏心事偷去了他的手机,我至今也不明白当时我为什么会有那样的感觉。后来才查出来是被张强拿去了,我心中的疙瘩才解开了。前排的木莹轻咳了几声,她修长白皙的手指抬了起来,撩了撩滑落的头发。她病了吗?我盯着书缝间那缕橘红。今年元旦的时候,她主持节目。我躲在角落里安静地观看,白色的羊毛衫,天蓝色的牛仔裤,黑亮的松糕鞋,愈发显出了她苗条的身段。她清亮的目光时而停落在角落里我苍白的脸上,我就对她笑笑。晚会结束后,同学们吃着瓜子看着光碟。被彩纸包裹的灯管发出的光昏暗而暧昧,木莹像月中的嫦娥一样向我飘来,微笑着像三月里的春风。旁边的张雷科故意碰倒了杯子,茶水迅速的漫延。他曾对我说过他喜欢木莹,我对这句话刻骨铭心,于是漠然的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水从桌子上淌下来滴落在他黑色的长裤上。木莹用纸巾帮他擦去,她抬头时我们目光相撞,她幽怨的目光狠狠地锥了我一下,然后把干净的纸巾递给了张雷科。他兴奋地接过来,对我作个鬼脸。我看见他们的手指触了一下又飞快的离开。尖锐的疼痛击中了我的心脏,我起身离开,离开那满屋子不属于我的笑声。我每天夜里都会梦见从楼上跳下的那个女孩化作一只白色的大鸟,在晶莹剔透的月光下盘旋,彷徨,一如我孤寂的心灵,迷离的月色因而变得凄清苍茫。那只大鸟的脸分明是木莹那张清秀的脸,如果她是那只在深夜里孤独的飞翔的大鸟,我愿意夜夜陪她到天亮。我不知道喜欢她是否应该让她知道,还是让这份情感埋藏在心的最深处,在我的心中永远的闪亮。我怕她拒绝我,我怕梦中那只大鸟一去不复返,留下我一个人在凄迷的月光里孤独的徘徊忧伤。我默默地关注她却从不走近她,即使这样会给我带来无尽的忧伤。就让它成为一个秘密吧,一个真正属于我的秘密。就让它在心里慢慢地成长吧,在它的阴凉里我才会忘记身在高三,忘记一切忧郁和烦恼。它也许就是高三这座荒山上唯一的一片绿荫吧。

    下课铃终于响了。李老师盯着我基本空白的试卷,像面对着一只奇怪的恐龙。看着他哭笑不得的神情,我笑了笑,如释重负的出了一口气,这场战争暂时的结束了。我背着书包一个人走在路上。自行车铃叮当叮当的响,同学们像笼中飞出的鸟儿呼啸着从我身旁闪过。木莹坐在张雷科的后坐上,两只手紧紧地抓住他的衣服,清亮的眸子里充满了明媚的阳光,高兴地唱着歌。她看见了我优雅的摆了摆手就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我放下半举的手望着她消失的尽头,阳光洒了一地,只有我身后长长的影子在腾起的尘烟中固执地跟着我。我没有回家,而是走进那片熟悉的竹林里,闻着竹子亲切的味道,惬意地躺在地上。我把沉重的书包丢到一边,看着蔚蓝的晴空,心中一片明朗。一只小鸟停落在枝头上,清脆的鸟鸣让我忘记了身在高三,沉浸在高三生活的缝隙里。竹枝在风中微微地晃动着,竹叶的影子轻轻地拂过我的脸,我闭上眼睛,享受着这偷来的片刻的欢乐。

    (发表于2005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