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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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李弘。我是东宫太子。多年以前我的母亲武照告诉我说,你知道吗,这大唐的万里江山,从长安,一直延绵到无尽的远方,它们都是我们大唐李家的。她的眼睛以一种迷离的姿态观望着,微微扬起。于是我对她笑了。我说,我不知道。我终日深居东宫,翻阅各种前人留下的典籍,在夜幕降临之时掌灯独卧。我喜欢种各种各样的花,看它们一年四季从不间断地开放。太阳下落的时候会有不同的飞鸟飞过,我站立在庭院里,听它们留下的残弱不堪的声音,然后眯起眼睛去看天边游走的太阳。这个时候会有宫女走过来对我说,太子殿下,时候不早了,该回屋了。她的声音甜蜜而刺耳,在浓密的暮色中发出模糊的气息。于是我对她说,我再看一会儿吧。

    我十八岁。如果那时候我的师傅独孤及还未离去,那么我就会问他,为什么我会生长在这里。我为什么不是生长在长安城中任何一位平凡朴实的农户家中。而独孤及,他一定会用一种讳莫如深的眼光看着我。他喜欢抚摩我的头发然后对我说,有些事情,并不是你可以决定的。他说,你还是个孩子,以后还会有很多事情,或许你并不愿意去做,但是,你别无选择。秋日的太阳明媚而清澈,我与独孤及坐在后花园,他饮下一杯酒,然后哈哈大笑。

    在那些关于我年少时候的记忆中,独孤及总是以一种凛然而隐约的姿态出现。他教我背诵各种繁复杂芜的词句,教我抚琴,并且告诉我许多有关于前朝旧梦的如烟往事。寒冷凄清的冬季,独孤及一个人坐在空旷的后花园饮酒。他的头发苍白而不断随风纠缠,随时遮蔽他的眼睛。我身披一件斗篷,抱着一尾木琴站在他的身后。我对他说,师傅,你可以叫我弹琴吗。于是独孤及回头看我,并且微笑。他说,弘,从今以后,你不必再叫我师傅。年幼的我不明所以,于是我问他,为什么。冬雪在我眼前飞快降落,天地苍茫,逐渐老去的独孤及过来抚摩我的脸庞,他说,没有为什么,只是我让你这样叫我,你就应该这么做。就像有一天,我会突然离开这里一样,一切都没有为什么。离开了,消失了,然后可以再次相见。即使要等很长的时间——独孤及看我茫然无知的眼睛最后放声大笑,他接过我的琴并且对我说,来,现在教你抚琴。我跟随着他那恍惚寂静的背影走去。我问他说,你要离开去哪里。你可以带我走吗。我用固执的语气问他,如果可以,带我离开吧。但是我的师傅独孤及,他没有回答我。他只是看着我,然后发出莫名的笑声。他的声音苍凉而干涩,于冬日绝望地回响。他说,弘,许多事情都没有为什么,而你要学会等待。

    我时常记起独孤及对我讲的那些晦涩难明的话语,如同我始终不能明白他为什么不能以真面目示人,而总是戴一个早已枯萎的死人面具。独孤及对我说,其实世界上的每一张脸都是一样,你又何必区分得那么清楚。三岁那年我第一次见到他,并用颤抖而稚嫩的手碰触他那张坚硬而固执的脸具,于是我问我的母亲,他是谁。他对我笑了。他说,我是独孤及。这时我母亲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他是你的师傅,以后你的所有,都要交给他管束。

    于是就是这样,从此以后我同我那神秘难测的师傅独孤及一起生活。只是我的母亲会时常来看我,带给我美味而甜腻的事物,而独孤及,他拒绝一切这些在他看来一无是处的东西。他从我母亲手中接过一壶清酒和一包焦黑的菜干,然后教我习剑术和抚琴。大雨初晴的一个早晨,母亲同她的一个侍女前来看我。进入后花园的时候她的侍女不小心打翻了手中的篮子。于是我的母亲,她用尖利而高亢的嗓音训斥了她,最后她说,下去吧——她说下去吧,然后那同我一般年幼的女孩在叩了无数个响头之后沉闷不响的离去。那个昏黄的下午独孤及告诉我说,她已经吊死在自己的房间了。我的脑袋无法思考。我甚至没有看清楚她的脸。

    我明白,我的母亲是我生命中的一个阴影,始终带给我恍惚而诡异的身影。我不知道那些无数死去或者还未死去的人,他们为什么会躲藏于我母亲庞大的阴影下面自甘无趣而又忠心地生活。而我在午夜梦回中却时常被无数凄哀的呼喊声惊醒。我听见那些早已死去多年的宫女的声音,她们说,奴婢无罪,奴婢无罪,无罪,无罪,然后被突然地割去头颅,鲜血淋漓,溅满我宽大的衣袍。我坐在大明宫漆黑空寂的大殿里,夜风呼啸而过,到最后,终于不可遏制地发出了凄厉的叫喊。

    这个时候独孤及闻声赶来。他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看着他锐利的眼睛终于泣不成声。那时候我还是个八岁孩童,于是我在烛影摇晃的房间里放声哭泣。我的师傅轻轻抚摩我的头发,他说,孩子,不要哭,只是个噩梦,只是一个噩梦而已。他为我搽去泪水,并且对我微笑。他说,不要怕,那不过是场梦,等梦醒了,就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切不过是虚幻,如同夜风,吹过,便什么也不会再留下。他的眼睛明亮如星,于是我重新睡去,在太子宫空旷而冰凉的暗夜里。

    曾经,独孤及对我说起我的母亲。他说,她是这世间最伟大的女子。所以我问他,那么你的母亲呢。独孤及看着我沉默,然后他笑了,他说,我的母亲,她或许早已死去,或许还在我不知道的地方生息。他抚动他略微发白的胡须并且告诉我说,我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

    若秋也对我说过同样的话。她说,公子,我的母亲早已离开了我,我找寻不到她。在城外那间农户破旧不堪的茅草屋中她对我抚琴,并用她那清脆明朗的声音唱响了美妙的诗词——遥夜泛清瑟,西风生翠梦。残莹栖玉露,早雁拂金河。高树晓还密,远山晴更多。淮南一叶下,自觉洞庭波——她的头发漆黑浓密,眼睛如墨。她对我说,我没有公子幸运,我从未见过我的母亲,但是,她低声笑了,我想她一定是世上最疼我的母亲,虽然她离开了我。

    我说不出话。我那年十七岁,一次春日巡游我的马惊吓了正要过道的她,她抬头看我,她的眼睛迷茫无措。她说,对不起,我看不见任何东西。

    所以,我就这样对她说了,我说,若秋,终于会有一天,你会和你的母亲再次相见。于是她笑了,她抚动琴弦,琴声哭泣。她说,可是,那需要多少时间呢。我说,也许很快就能见到,很快。我对她微笑,并且告诉她,虽然现在你们无法相见,但是你的母亲,她一定在另一个地方思念着你,等待着你。

    在大明宫,我问我的母亲,那世间至高无上的女子。我问她说,为什么所有的相聚都要靠离别来承担。我直接而大胆地注视着她,我说,为什么。但是她没有回答我。我的母亲坐在高高的台阶上面,面容模糊。她俯身看我,并且对我说,弘,你还是个孩子,许多事情没有为什么——如同我的师傅独孤及告诉我的那样——她说,你是我大唐太子,未来的国君,你要记住我的话。然后她说,你退下吧。

    我如孤魂一般终日游荡于大明宫的各个角落,试图找寻那些有关于答案的线索,却最终一无所获。我突然想起那日清早离开皇宫的前太子李忠,他的容颜早已模糊不清。我记得他离去时的天空呈现出一片低晦的暗色,还是个孩子的我躲在母亲背后立于城墙上遥望他离开的背影。这个时候我的母亲叹息。她说,天地何苍苍,茫茫无归路。多年以后我清晰地记得这句话,同长安城灰暗阴郁的背景相映寸,我那年仅十四岁的哥哥李忠,他独乘马车去向远方,而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

    日渐衰老的独孤及告诉我,在这幽深的大明宫,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而你,要学会保护自己。他微笑着叹息并且饮下一杯酒,他叫我弘,他说,弘,我不能一直陪伴着你,终于会有一天我将离开,你要好好保护自己。所以我问他,你将要到哪里去。独孤及用一种陌生的眼光看我,重复说,要到哪里去——天地广阔,总有我容身的地方。我说,你可以带我逃离吗,带我逃离。他同以前一样,没有回答我。他神色漆哀地再次饮下酒,他说,你也要喝吗。于是我这样茫然地看着他,然后接过漫溢的酒水并且一饮而尽。而那沉默无语的独孤及,他看着呛得浑身发抖的我放肆大笑。

    就像独孤及告诉我的那样,在这座大明宫里到处充斥着流言,都是关于那些宫廷内幕的肮脏不堪的故事,其中也包括我的母亲。年少时我时常听到宫女在背后的窃窃私语。它们面涂厚重而劣质的脂粉,穿着轻薄且妖娆的纱衣,潜藏于大明宫无数个阴暗潮湿的角落,低声传说着那些道听途说的,有关于我那庄严母亲和父亲的风流韵事,并且发出暧昧隐约的笑声。那个时候我尚且年幼,于是我把头从浓重的暮色中探出来并且质问她们,一群妖妇!我用一种刻薄而尖利的嗓音对她们说,我不相信。我当然不会相信。你们是从哪里听来的谣言!我瞪大双眼,看她们卑贱地流泪并且下跪。她们说,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奴婢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她们的头颅飞快而顿重地与坚硬的地板发出铿锵的撞击声,回荡于大殿内长久不散去。而我是一个无知的孩童,拖着过长的衣袍站立着,不知所措。

    这时候我的母亲出现在我的身边,她对我微笑并且抚摩我稚嫩的脸庞。她说,弘儿,不要怕,她们是如此低贱,而你是我大唐太子。她转身对侍卫说,把她们拉下去,割去舌头,打入天牢。她随意而简单地说话,她的话语却同古钟般穿透人心。最后,我在母亲身后隐约看到一个穿红衣服的女孩,她突然的朝母亲冲过来却被侍卫拦住。她放肆地哈哈大笑,头发凌乱,嘴唇紫红欲裂。她尖声叫道,武媚娘,你给我记住,我死后会变成厉鬼,日夜纠缠着你,叫你永世不得安宁,不得安宁——最后她的头颅突然而快迅的凋落,鲜血四溅。我的母亲冷冷地看着这些,然后拉了我的手离去。她说,这些人,死不足惜。她这样说,然后蒙上了我的眼睛。    不久以后独孤及神秘离去,如同他来时那样突然。我问母亲,他去了哪里。于是她告诉我说,他去了他应该去的地方。她说弘,他已经完成了任务,所以他再也没有留下来的必要了。所以,她看我的眼睛,所以你以后要一个人生活,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日光之下我看到了她明媚的笑颜瞬间绽放,感到一阵晕绚。

    离开独孤及我孤独无助地成长。那段时间我长久的独坐于后花园中抚琴。琴声如泣。假若我的师傅不曾离开,我会一直听他给我抚琴,并且讲述一些前朝往事。暮色闭合之前我看到了一个女孩,她有着和若秋十分相似的脸。她站在角落里看我,低低地说,太子殿下,我要怎么样才能回去。她说,我的丈夫还在家里等我。这么说的时候她的肚子飞快而奇特的突然膨胀。于是她轻轻抚摩然后对我微笑,并且说,你看,这是我的孩子,她将要在秋天出生,所以我把她的名字叫做若秋,你说好吗。她的眼睛漆黑一片,头发如同旗帜般飞扬欲裂。她对我笑然后问我,我把我的孩子叫做若秋,你说好吗,太子殿下,你说好吗。她的头抬向苍茫无垠的天空。于是我问她,你是谁。她消失了。

    若秋对我说过,你如果见到我的母亲,那么,你一定要告诉她,我一直都挂念着她,一直都在等她。那时候我坐于她的家中,听她抚琴,并且告诉我她那悲苦的身世与生活。她的父亲背弃她远走他乡,从此再也没有回来。她低头抚琴,最后她说,这些,我都明白的,但是真的没有关系。她说没有关系的,因为心里还有可以记挂的人。

    显庆年间,天下清明。我在春日听女孩若秋抚琴,轮回未定。她告诉我说,如果心里有可以记挂的人,那么会一直快乐下去。

    我时常记起她的话语,那些若花朵般静静绽放,于清秋高日之下绝望地开放,最终凋零死去。

    我极少见到我的父亲,宫人们传说他整天闭关修炼长生不老药。我问过我的母亲,她看着我然后叹息。她说,他一直都还好。那年春日我在御花园深处见到我那垂垂老去的父亲。他身披过于宽大的龙袍,低头对花私语。我过去并且叫他,父皇。于是年迈的父亲抬头看我。他的脸上皱纹如同雨后植物般遍布,双眼早已浑浊。他问我,你是谁。春日阳光明媚,微风如笑。我的父亲用一种迷蒙的眼神看我,你是谁。他说我的眼睛昏花,看不清任何东西。所以,我在他身前跪下。我说,父皇,儿臣弘给您请安了。我泪流满面,对着渐渐老去的父亲。这个时候父亲笑了,他的声音沙哑,伴随着激烈的咳嗽。他说,是弘儿啊,都这么大了。我的耳朵嗡嗡作响,并且说不出一句话。曾经抱着我朗朗开怀的父亲已经消失不见。独孤及说,你要知道,许多事情都没有为什么。如果是这样,那么就是这样了。

    无数次的,我想过要逃离。我对独孤及说过,我无法独自面对寂寞空洞的大殿,世间的游魂这么多,为什么不能多我一个。我问他,但是他没有回答我。他对着漫天星夜无语,而夜凉若水。独孤及对我说,你要好好保重身体,一切都要等待。是在他即将离去的那个春日,万物开始萌芽,阳光灿烂如初。我最后一次叫他师傅,他回过头对我微笑,他说,从今往后,你要好好保重。他花白的头发飞舞,面具坚硬如昨。然后他离开。

    他离开。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二十二岁那年我与裴居道将军的女儿成婚。那个女孩有着鲜艳而娇媚的脸庞,我曾经在宫门口见过她,那时候她还是幼童。成婚那天宾客满堂,各色人等络绎不绝,脸上有着空虚而客套的笑容。我对热闹毫无拒力。这时有人喊道——新娘子到了——那声音若风般过去,于是宾客发出毫无意义的欢呼。我在一片血色的烛影中再次见到了那个妇人。她的脸色突然变得苍白,衣衫褴褛。她的手中抱着一个婴孩,她对我低声笑了。她说,太子殿下,恭喜。只是,我的女儿若秋,她应该怎么办——宫里容不下我们,可是孩子无罪。我死不足惜,谁可以救我的孩子。她的眼睛不断闪烁着明媚的烛火光芒,然后哭泣。她对着我伸出她的孩子,太子殿下,你可以照顾她的,你可以的。大堂内烛火通晓,无数宾客来回走动,我不知所措地看着她疯狂而妖意的脸。于是那妇人突然放声哭泣,她说,我明白了。既然如此,那么请太子降罪,请赐予死罪。我看着她,感到头痛欲裂,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个时候我的母亲唤我,弘儿,弘儿,不要哭。

    我在人群中抬头看高高在上的母亲,那被世人传说了的至高无上的女子。她身穿华丽彩绸,头上的金钗闪闪发亮。她对我说,不要哭泣,你已经不是孩子了。她微笑着并且叹息,那样看着我。于是那奇异的妇人不知所综。伴随着一阵激烈的鞭炮声,所有的泪水在瞬间干涸。我在潮水般的喝彩中迎接我的妻子,看见了她扇动鲜如血的凤袍,并且掀起她沉重的盖头。

    我以为从此我已逃离梦靥的折磨,但是很多时候我都会重新看见女孩若秋。她坐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那样看着我,然后缓缓抚琴,一遍遍地唱响了那首诗歌——遥夜泛清瑟,西风生翠梦。残莹栖玉露,早雁拂金河。高树晓还密,远山晴更多。淮南一叶下,自觉洞庭波。最后她抬起头看我,眼睛平静如水。她说,我已经等了很久很久,可是为什么,我的母亲还是没有回来,难道这个世界真的容不下我。她复又低声哭泣,手指轻易扣动琴弦。于是她的泪水汹涌而下了,她说,原来你一直都在欺骗我,你一直都在骗我,我日复一日的生活下去,只为与母亲重逢。但是为什么,这所有的一切都是虚幻,都是骗局。难道我的灵魂早已离去,而我的肉身,也早已随着那道浅水河漂浮远去。她的头发如同雪花纷扬不定。所以我看着她的眼睛并且对她说了。我说,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为什么,没有为什么的。有些人必须离开,有些人不得不死去。这些,都是注定。我用我师傅独孤及的话对她说了,你要坚持着等待下去,因为等待下去,你才可以得到你要的所有。

    五月的空气潮湿,女孩若秋凛冽地注视我的眼睛,然后微笑了,接着她飞快地转身离去,一袭东风在瞬息之间卷起她绿色的衣裙,消失不见。

    遥夜泛清瑟,西风生翠梦。残莹栖玉露,早雁拂金河。高树晓还密,远山晴更多。淮南一叶下,自觉洞庭波。

    我新婚的妻子裴妃在庭院门口唤我,我回头,于是看到了春风中轻微荡漾的她的脸。我突然对她笑了。我想起独孤及对我说的话,那夜秋霜初降,晚鸦息鸣。年老的独孤及对我抚琴并且告诉我说,如果你生命中重要的人离开了你,你就要长久地等待下去。若是你无法忍受这段悲苦无助的生活,那么你要离开。离开一个地方,然后再到另外一个地方继续生活下去。这样,不断历经所有的痛苦,才可以得到最后的快乐——于是在这样的微笑中我过去牵了她的手,我说,我们回家。第一片花瓣在我头上落下,并且发出轻微的响声。

    那天晚上我再次见到了早已苍老不堪的独孤及,他已将那古老丑陋的面具摘下,对我露出深刻而奇特的笑容,并且始终沉默不语。月明星稀,他在浓雾之中将一个女婴放入木盆中,于是就在那条通往城外的浅水河上,刚刚出生的孩子若秋顺流而下,最后消失不见。我在梦中问他,为什么会是这样。于是独孤及在我面前跪下,他神色俱悲。他说,太子,我早已告诉过你,没有为什么,因为命运不息。这个大明宫里就是有太多的为什么了,所以轮回早已无常。他说孩子,你是不属于这个大明宫的,快点逃吧。只有离开了,才可以生活下去。他说你快逃吧。我惊恐地看着他浑浊不堪的泪眼并且尖叫,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什么才是属于我的命运。如果你愿意,那么带我离开吧,带我离开。我早已厌弃了这里的生活。

    我挣扎着从睡梦中醒来,看到了早已泪流满面的裴妃。我轻轻搽去她脸上的泪水并且对她说,不要害怕,所有的这一切,都不过是虚幻,很快就会结束的。只是,你一定要坚持着生活下去,即使我已离去。我这样看着她然后对她微笑。我说,天色已晚,安心歇息吧。

    上元二年的春天似乎来得特别早,我独坐于后花园中抬头看天。天色清明,满园芬芳。这个时候裴妃走过来对我说,母亲已经完成了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的婚事。她告诉我她们已经下嫁给两名下等卑贱的禁军士卒。我看着裴妃,并且想起几天之前我与母亲交谈此事时候的情景。大唐英明的皇后对我这样说,这是早已注定的事,亦是她们的福气。我无话可说。我想或许是我的命运早已戏弄了我,我想我早已不属于这个皇宫。

    于是四月十三日那天我在离开自己的宫殿之前告诉裴妃,我说,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难过,因为一切皆是命运使然,亡灵早已无处可逃。而裴妃在我的面前跪下,她泪眼迷蒙,她说,殿下,我只是个命薄的女子,但是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一直在这里等着你,直到你回来。她抬头看着我,所以我过去亲吻了她的脸庞,然后我离开。

    独孤及说,离开了,就不要再回想了。因为回忆无用。他看着我,是在他即将起程的那条道上。他说,若是你来寻我,我会在那里等你。

    多年以后我试图回想那日奔赴洛阳合壁宴的情景,但是我头痛欲裂,无法思考。我在想,若我没有选择离开,那么我的命运又是如何。多年来我隐居于深山密林,却不时听闻了那些令人震惊的宫廷政变。无数人死于非命,大唐的年号不断更换。天地依旧苍茫,春去秋来,岁月如清风掠云般流逝。独孤及来不及告诉我这所有的真相便已死去。他拉着我的手,眼神迷离,最终不说一句话,匆匆离去。轮回无常,而东风沉醉。我不过是个隐姓埋名的老者,于清风明月之间对酒抚琴。这是我自己甘愿的选择。但是我想,无论是我那至高无上的母亲,还是那命如薄翼的裴妃,或者是我的那些同我一样悲苦的兄弟,他们最终选择了的,终于还是无法脱离自己的命运。

    而对这所有的选择,亦是无可奈何。

    2004/9/2 12: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