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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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过那片海。
在许多年以前，青原总是喜欢对我讲述他所向往的大海。在梦中，在那些暗清色的光芒下面，他苍白着脸，就这样看着我，然后消失不见。我听到了他的声音。他叫我的名字，千河。他告诉我所有发生了的故事，都在遥远的海中，翻滚的波浪，以及无数死去的亡灵。他对我说，千河。你知道吗，这些所有，全部都已经消失。是在他还未离去之前，他在午后有些散漫的阳光里，就是这样看着我。穿着浅灰色的上衣，背着巨大的相机，并且在光线下面摇晃着自己的双手。于是我问他说，那么你呢。你又将去向哪里。
青原有很多的照片，都是关于河流或者大海。在南宁有些温暖的冬季，他指给我看他拍下的河流。他说，这是漓江，那是郁江，还有那是浔江。他对我微笑，并且在太阳下面举起右手模仿一条河的形状。我问他，是蛇在游吗。于是青原发出非常明朗的笑声。他叫我的名字，千河。他说，千河，不是的。就好象你的名字一样，是无数条的河流汇游在一起。然后就可以看到大海。他说，你喜欢大海吗。在非常远的地方。我不说话。只是点点头。青原拍了拍我的头。他说，千河。
他的眼睛发出明亮的光芒。
我始终记得他的照片，虽然在很多年以后的现在。在冬天有些苍白的天空下面，他常常对我微笑，然后问我说，如果我离开了，你会不会想念我。如同我一直记得他的声音，我也时常想到我的母亲。她喜欢这样叫我的名字，然后和我说话。我的母亲在死去之前对我说，千河，从此以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然后她死去了，在医院苍白无边的房间里，她的左手握着我的右手，渐渐冰凉下去。我一个人站在那里，听到医院外面的河水哗哗的流动，到最后，终于蹲下来开始哭泣。
我从来没有见我的父亲。我的母亲对我说，他去了很远的地方。她说，有一天他会回来，回来以后，带给我们幸福的生活。她微笑着那样说话。那个时候我还是个孩子，喜欢牵着她的手，并且沉默不语。我相信了母亲的话，于是常常想象着父亲的样子。他的轮廓是模糊的，站在不远的地方，但是从来不会转过身来。我的母亲对我说，千河，无如如何，你都要坚持着生活下去。她的声音发出甜蜜的气息。
我有很多的油画，都是一些模糊的村庄和山峦。那是我的父亲留给我的。我和母亲生活，然后就会收到他从各个地方寄来的油画，书信，或者数目不明的汇款单。我对青原提起那些油画，都是灰暗的颜色，像消失了的时光。还有微弱的灯火。青原长时间地看着这些油画，并且拍下了它们。
他对我说，我很喜欢，就像是所以消失在记忆中的人一样，走的远了，只留下低回的影子。他说千河，你知道吗，我走了那么多的地方，看过许多的画，却没有一幅让我留恋。这么说的时候我们走在扶绥有些潮湿的街道上。那是六月的街道，我们避开尘土飞扬的车辆，在一个茶馆坐下。青原喜欢沿途拍下河流。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也许只是一种习惯。一种让他心安的习惯。他告诉我说，他每次都是沿着河流行走，然后，不知道究竟可以走到什么地方。
青原喝下一杯茶，他问我说，千河，如果时间在这里停留，还会剩下什么。
没有什么会留下来。或许只有太阳，以及吹过的风。但是我没有这样对他说。我只是对他说，我不知道。于是青原什么也不说的拍了拍我的头，然后就微笑了。他说，你还是一个孩子。许多事情你并不明白。
那些下午他背着相机走过了许多地方，拍下了一条又一条的河流。我于是问他说，这次又将到哪里，又会怎么样。但是青原没有回答我。有时候他拉着我的手，走过一座又一座的石桥。他给我看他的照片，都是一样的角度，像失落的回忆。
青原在桥上坐下，他在栏杆上吸一口烟。然后问我说，你有没有觉得累。我说，没有。他玩弄着手中的相机，然后低头去看脚下缓慢流动的河水。我转过头去看他，青原轻声地哼起了一首歌。我不知道它的内容，但是旋律非常好听。
最后他对我说，千河，如果我离开了，你也要一个人开心的生活下去。
所以我常常会想起我的母亲。她在午后的太阳下面眯起眼睛去看远方，然后对我说，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们都要开心的生活下去。我还是一个孩子，拉着她的手，并且想到我的父亲。就好象我的母亲对我说起的那样，她说，大概是这样，有着和你一样的眼睛，剪着明朗的平头，笑起来非常的温暖。
我的母亲微笑。在有些晕绚的太阳下面她抚摩我的头发。她说，千河，你是一个听话的孩子。我笑。
于是我这样对青原说了。我说，或许以后，我会一个人这样生活下去，一直到死去。并且，开心快乐。我对着他微笑，就像他常常对我的那样。我对他说，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事情，我都希望你可以快乐。
青原回过头来看我的眼睛，太阳在他的身后落下去了。他说，天黑了，我们回去吧。
就像我对他讲到我的父亲，青原对我提起他的家，提起他的父母。他说，我不喜欢回忆，可是又不得不这样做。他的脸在暮色中显现出苍白的颜色。他说如果我告诉你其实他们已经死去，你会相信吗。我沉默着不说话。接着他哈哈大笑起来。他说，千河，你还是个孩子，很多事情你不会明白。
从扶绥回来的车上我靠着他的肩膀睡去，朦胧中我看到了我的母亲。她的头发漆黑而浓密，眼睛明亮。她就站在我的对面，她说千河，你快乐吗。然后她变的暗淡下去了，到最后终于消失不见。我记起是在那个苍白的病房，我握着她的手，感知她的冰凉。她的脸像纸一样苍白。她说，你要一个人快乐地生活下去。可是她已经死去。醒来之后我对青原说，我梦到了我的母亲，就在刚才。我靠着他的肩膀，就如同靠着我的母亲。青原对我说，千河，不要难过。他说不要难过，于是我对他微笑，我说，我知道。
青原对我说，你可以想象吗，我一个人离开了远方，去到更加遥远的地方寻找大海，却始终无法明白这是为了什么。他转身对我微笑，并且拉着我的手。他看着我，并且说，你知道吗，我离开了那些所有，所以我会一直一直的寻找下去，把它们都找回来。不管它们是否是存在的。他对我说起那些关于遥远海洋的古老传说，都是悲伤的，并且哭泣。哭泣。无论有多么大的悲痛，都可以轻易的消失。我抬头看青原有些阴郁的侧脸，他对我说，如果我找到了，我会带回来给你看。
就是这样，在青原的声音里我看到了母亲的微笑。她的眼睛平静若水。然后消失。
我想我的父亲可能就是这样轻易地离开。他握着我的母亲的手并且对她说，我现在不得不离开，但是我会回来。他许诺给她美丽的未来，然后说他会回来。于是我的母亲看着他离开，就在这里永远也不会下雪的天空下面，我的父亲背起了他的画板，可是他再也没有回来。我和我的母亲一起生活，时常会收到各种东西。汇款单。油画。以及许多的书信。在每个有风的下午，我的母亲总是会翻起这些陈旧的东西，然后轻轻微笑。她对我说，这是你的父亲。她指给我看信封右下脚有些破损的名字，并且对我说那是我的父亲。他在多年以前离开，一直到我的母亲死去，我收到他从四面八方寄过来的东西，却始终看不到他的脸。我的母亲曾经对我说过，他是那样一个沉默的男人，常常会在开心的时候抱起她，然后发出非常爽朗的笑声。就是这个男人，有着明朗的笑容。他的眼神微微阴郁。在母亲死去之后，他再也没有寄任何东西给我。
和我的母亲一样，青原也喜欢对我讲述关于大海的故事。所有死去的亡灵，他们生活在遥远的海洋下面，幸福快乐。他们都是用轻快无比的语调讲起，然后对着我微笑。是在青原即将离去的那段时间里，他整理着那些他拍的照片，有关流水和小桥。青原说，那是无法停留的脚步，因为不知道该如何停留。他对我说起他去过的地方。好象是漓江，但是关于那个地方的记忆已经开始模糊了。他说到他在那里看到的孩子，有着明亮的眼睛，笑起来让人觉得恍惚。这么说的时候他对我微笑。他说，和你一样，他们让我停留。我笑。
我问他，那么，现在你又会去到哪里。青原吸一口烟，他说不知道。他对我说，千河，我突然自己好象已经老去了。很快的，所有的都将过去，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我找寻着一条又一条的河流，却始终看不到大海。他在我的房间里坐着，然后抬头去看那些油画。开始消失的色彩，以及云朵飞快的飘过天空。我的母亲和我说过那些油画，是关于父亲的双手。母亲说，那是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拿起画笔的时候会发出苍白的色泽。他的神情专注，一画就是一整天。在春天，或者夏天。他画下无数的绿色。四处蔓延的绿色。阳光就散落在时间的缝隙里。青原说，照片也是一样，让时间在某个瞬间突然停止。他这样看着我，阳光从窗户外面照射进来。青原舞动他的右手，然后他说，这样，然后时间停顿。
这个姿势让我想到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青原站在门外，他一手扶着门框，于是我看到了地上模糊的阴影。他穿浅灰色的上衣，背着庞大的相机，并且对我微笑。他说你好，可以让我停留一段时间吗。青原后来对我说，他第一次看到我的时候就像看到了一个永远不会长大的孩子。那个男孩睁开漆黑的眼睛，脸上是茫然的神情，好象从来没有看过这个世界一样。我对他笑。我靠在他的肩上，听他再次哼唱起那首古老的旋律。这个时候的太阳是清澈的，和外面的流水一样，可以听得见声响。
我和青原一起去过大瑶山。整个冬天我们盼望雪的降临，但是这里的天空有着死人一样苍白的颜色。在大瑶山的山坡上，青原和我坐下。有无数的雾气，青原拉着我的手，他说，千河，你的愿望是什么。我不知道。又或者，我已经没有愿望，因为我的梦想早已死去。我这么对他说，于是青原说，梦想和愿望是不同的，有时候愿望是容易实现的，而梦想，往往很快的就会死去。他把我的手握在手里，并且说，事实上，就像太阳一样，所有的一切看似很近其实却是那样的遥远，甚至一声也无法到达。他对我说，千河，我不清楚我走了多少地方，或许很多，或许，只是一小部分。他看着我，怎么说呢。他笑。我说，我知道的，也许就和我的父亲一样，走过那么多的地方，到最后，再也不会回来。我看着他，然后对他说，但是，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难过。
在我的父亲离开之后我的母亲对我说过这样的话。她总是一遍一遍地讲起，在春天过去之后，在南宁我居住的城市，夏天总是特别的漫长，太阳好象永远也不会熄灭。我的母亲对我说，千河，在冬天过去之后，他就会回来。她微笑着说话，那个时候，他会画无数的油画。都是太阳。都是绿色。永远不会有白色。于是我终于知道，我的父亲是为了那样一个莫名的理由而离开。他一年又一年的奔走流浪，找寻着真正的落雪，然后对着遥远的家乡画下记忆中的房屋。在很多年以后，那些所有的回忆，终于开始凋落。我把他的油画一张张地挂在自己的房间里，并且猜测他此刻心里在想什么。是那个深爱着他的女孩，还是逐渐长大的孩子。每张画都是相同的背景，都是低矮的屋檐，最终消失的容颜。我的母亲对我说，千河，你要相信，他一定会回来。她说起那个早已离去的男人，然后微笑。
就像我的父亲一样，青原在离开之前对我说，千河，我不得不离开，但是我会回来。那个时候他已经拍过许多的河流，支流或者干流，青原说，无论是左江还是北沦河，都不是他要找的。于是我问他，你哟啊找的究竟是什么样的河流呢。青原微笑，他思考了很久以后终于说，我不记得了。他说我忘记了，或者一开始就没有目标。是一种感觉，可能永远都不会找到。我看着他，我说，我明白了。只是，你什么时候会回来呢。
他说，很快的。很快。他抚摩我的头发，他说千河，你是这样一个让我牵挂的孩子。
他给我看他整理的照片，然后问我说，你最喜欢哪一张。他说你喜欢哪一张，我就把它送给你。就如同那些悬挂在房间里的油画一样，色彩灰暗，或许已经死去。于是我对他说，这一张，上面是一条细长的河，旁边是一扇古老的窗户，有孩子落漠的脸。河水在静静地流淌。我指着这张照片并且对他说，我喜欢这张。
青原于是对我微笑，他说，千河，你是这样一个孩子。他说我离开之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我看着他，就在太阳的阴影中，我对他说，我知道。
关于我的名字，我的母亲对我说起过，她说那是你的父亲取的。她对我说起，在我的父亲还未离开之前，他对她说，他喜欢千河，好象无数的河流，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流淌而来，然后，又将去向何方。就像永不停息的轮回一样。他看着她并且微笑。他说，这样的孩子会拥有世界上最甜美的幸福。
在我一个人居住的房子里我常常会记起我的母亲，以及她印象中的父亲。他在午后的天空下面对着那个他爱着的女孩说，我会回来。他握着她的手，然后不得不离开了。他说他一定会回来。但是，他再也没有回来。
是在母亲死去以前的那些日子里，她拉着我的手并且告诉我，虽然我死去了，但是你要快乐的生活下去。她在苍白的病床里对我微笑，灿若桃花。于是我想起了当我还是一个很小的孩子的时候，我的母亲牵着我的手然后欢快地走在乡间的泥土上面。夏天的太阳干燥而温暖。我的母亲，她在每一年的夏天都会对我说，千河，你要记得，冬天结束之后，你的父亲就会回来。他会回来，就像所有的河水一样，到最后就会回到大海。可是，大海在非常遥远的地方。
我开始收到青原寄来的信。或者明信片。都有着潮湿的气息他在信中对我说，千河，你还是个孩子，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他在信的那边微笑着，然后他说，我又要去其他地方了，再往前看，可能就会找到我心中的大海了。我微笑。
冬天终于过去的时候青原对我说，我必须离开。他说我已经习惯不停地走，即使有一天我会死去，但是我希望在我死之后，我的灵魂可以可以继续寻找。一个地方，又一个地方，终于会找到。那个时候会在什么地方呢。青原看着我微笑。我不说话。他说千河，你要一直留在这里，你要等着我。我于是微笑。青原转过头去看流动的河水。他坐在桥栏上吸一口烟。他的手指泛着苍白的光芒。
我时常看那唯一一张我和青原的合影照片。许多年过去了，这张照片终于开始腿色，变地有些枯黄。照片上只有停止的时光，是在我们刚认识的那个下午，初冬的太阳是温暖的。他带我去扶绥，然后我们在一座小桥旁边的茶馆留下了这张照片。青原的笑容非常灿烂。他和我的父亲一样，是干净的平头，高高举着右手，做出一个奇特的手势。就是这张令我晕绚的照片，我把它放在床头的柜子里，并且时常让我想起，有一个叫做青原的男孩。他喜欢叫我的名字，千河。然后河水哗哗地流到了远方。
我见过父亲和母亲的合影照片，是母亲还未死去的一个午后，好象是春天，又或者秋天，我已经忘记了具体的时间，只是记得那时候的太阳是温暖的，太难看中没有云。我的母亲叫住我，然后把那张仅有的照片给我看，告诉我那个男人就是我的父亲。有灿烂的阳光，照片散发出柔和的气息。我还是一个孩子。照片上是一个平和的男人，脸上有着干涸的气息，他的眼神有些阴郁。我的母亲把手放在他的手心，然后，微笑。一瞬间，时间凝固。
但是我的父亲还是离去了。就和他的离开一样，我的母亲不得不死去了。她在古老的病房里对我微笑，然后死去。我所以的记忆就是这样轻易地断掉，只是天空一片黑暗。我想起了我对青原说的话。我问他说，如果我没看见你，你又会在哪里。
这个时候青原微笑。他拍拍我的头然后告诉我说，我会回来。和我的父亲一样，他说千河你是一个听话的孩子，所以我一定会回来。即使我已经死去。他再次微笑，于是我对他说，这又是为了什么呢。我的父亲和母亲都已经离开，所以几只剩下我一个人。青原不说话，他扬起了那只苍白的手，然后拉起我的手。他说千河，我是这样的挂念你。
于是，在那些从四面八方寄来的明信片中，青原对对我说，千河，你还好吧。我记得是在多久以前的那个下午，有干燥的风。一个陌生的男孩敲开我的房们。有着明亮的笑容。他说，你好，我可以在这里停留一段时间吗。他的背上是巨大的相机。
在冬天苍白无力的天空下面我等待着他的信件，就和我的母亲一样，等待着母亲的油画。她说他会在冬天结束之后回来，然后一切都会好起来。而她最终死去，留下我一个人。我坐在古老的房间里，窗户外面是流动的河水，那样沉默着，去向远方。但是我的父亲始终没有回来。他的油画已经其他东西也渐渐消失，终于再也没有到达我的手里。我微笑。我看着那些从过去遗留下来的属于陌生男人的东西，他的信和青原的一样，失去了往日的光华，并且将会被遗忘。
一个月之后青原对我说，千河，我现在在珠江口了。他说你要等着我，我会找到我的大海。收到他的信之后我微笑。我想他为什么要回来呢。他根本无法回来。像所有的河流一样，走了很远很远，是无法停止的。
在青原即将起程的时候我去送他。河流曲折，伸向远方。他站在船头，然后对我挥手，并且说，再见。他说再见，这个时候我终于记起了父亲的脸，和照片上的一样，他的眼睛非常的明亮，带着些微的阴郁。是在过去的河流旁边，他对我的母亲挥手，并且说，再见。他背着他的画板，然后转身离开。
于是，在冬天过去之后我问青原，为什么我的父亲还是没有回来。我问他为什么，然后我说，或许他早已死去。我想象多年以前，他已经死去了。在他死之前他把他所有的东西都交付给另外一个人。他对他说，你一定要帮我把这些东西寄到我的家里。他在信中变换着日期，然后写给他深爱着的女孩和孩子。他向他们问好，于是我的母亲微笑。我看着这些早已凋落的字，并且不说话。
青原对我说，千河，无论我走了多远，我都会挂念着你，并且，我会回来。和我的父亲一样，他踏上那条驶向远方，然后，离开。我于是想象着父亲的声音，或许和青原一样，有着潮湿的气息。我的父亲为了那个莫名其妙的缘由而离开。我对他说，再见。
我终于没有收到父亲的任何东西。那个我从未见过的男人，他的信和他的油画，就和花朵一样枯萎了。我在自己的房间里等待青原的回来，等待着那个在木桥上拍我的头，并且对我说我会一直挂念你的男孩。就好象在我年幼时我的母亲总是喜欢给我做米糕一样，她在厨房里加水烧火，并且对我微笑，她问我说，千河，好吃吗。是那样柔软的声音，有着暧昧的气息。我对她说，好吃。然后她再次笑了。她说千河，你的爸爸也很喜欢的。
一个星期之后我收到了青原的信。他说千河，我终于在海上了，他说，我看到了我的大海。那些暗青色的光芒，以及海底下亡灵。他在信中告诉我说，千河，我会找到属于你的那些温暖，然后带回来给你。他说好吗。他的字迹是模糊的，却有着海水的味道。他说我会回来，但是就和我的父亲一样，他再也没有回来。
我的母亲对我说，这是无可奈何的，也是没有关系的。我在午夜梦回的时候看到了她。她的头发浓密而漆黑。就这样对我笑了。她说，千河，不要哭泣，你要一个人好好地生活下去。
于是我在这样的夜里见到了青原。他吸一口烟，然后对我微笑，他叫我的名字，千河。然后他说，千河，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大海如此广阔。无数亡灵在哭泣，他们睁开空洞的眼睛，然后消失不见。于是我向青原站立的地方奔跑过去，我大声地叫他的名字。我说青原青原青原。我已经无法承受这样的离别。我对他哭泣，落下即将风干的眼泪。我叫着青原，但是他还是越走越远。他说，千河，你还是这样的孩子。可是许多事情无能为力。
我看到了大海，就是那些青原寄给我的照片里。平静而暗青。所有的亡灵都葬送在这里。在南宁依然有些温暖的天空下面我收到了他的信，从一个我从未听说的地方。封口上说，他已经死了，在海上。于是我看到了那些熟悉的字体，早已腐烂的颜色。有着大海潮湿的味道。他在信中对我说，千河，你要等我。因为，很快地，我就会回来。我会回来。他的语调是轻快地，可是很早就已经死去了。
他已经死去了，在他离开的那一刹那。他就应该不会再回来。和我的父亲一样，留给我所有将被遗失的记忆，却早已消失不见。我双手冰凉，无法动弹。在我一个人居住的房间里，我再也看不到外面的事情，许多事情改变了，许多人死去了。我常常听到那些来自遥远的哭泣，但是无法说任何话。
有一天，一个少年敲响了那扇古老的房门。他有一双明亮的眼睛，清澈如水。他用略带迟疑的口气问我说，你好，我可以在这里停留一段时间吗。他的声音是爽朗的。他的背上有一架巨大的相机。他对我微笑，并且说，我从新疆一直到这里，已经走了很久。他的右手的阴影如同一条游动的蛇。
于是我问他，那么，这一次，你离开这里，又将会去哪里呢。
2005.02.24.23：43
后记：我开始厌倦这样的叙述了。总是不断的重复自己。那些意向，那些死亡。这个离我十分遥远的有些莫名其妙的故事。在刚刚写完的那一刹那，我就决定要抛弃它。我想，我应该开始一种新的生活，没有任何的繁复。都是阳光。都是希望。向上生长的希望。
我看过那片海。
在许多年以前，青原总是喜欢对我讲述他所向往的大海。在梦中，在那些暗清色的光芒下面，他苍白着脸，就这样看着我，然后消失不见。我听到了他的声音。他叫我的名字，千河。他告诉我所有发生了的故事，都在遥远的海中，翻滚的波浪，以及无数死去的亡灵。他对我说，千河。你知道吗，这些所有，全部都已经消失。是在他还未离去之前，他在午后有些散漫的阳光里，就是这样看着我。穿着浅灰色的上衣，背着巨大的相机，并且在光线下面摇晃着自己的双手。于是我问他说，那么你呢。你又将去向哪里。
青原有很多的照片，都是关于河流或者大海。在南宁有些温暖的冬季，他指给我看他拍下的河流。他说，这是漓江，那是郁江，还有那是浔江。他对我微笑，并且在太阳下面举起右手模仿一条河的形状。我问他，是蛇在游吗。于是青原发出非常明朗的笑声。他叫我的名字，千河。他说，千河，不是的。就好象你的名字一样，是无数条的河流汇游在一起。然后就可以看到大海。他说，你喜欢大海吗。在非常远的地方。我不说话。只是点点头。青原拍了拍我的头。他说，千河。
他的眼睛发出明亮的光芒。
我始终记得他的照片，虽然在很多年以后的现在。在冬天有些苍白的天空下面，他常常对我微笑，然后问我说，如果我离开了，你会不会想念我。如同我一直记得他的声音，我也时常想到我的母亲。她喜欢这样叫我的名字，然后和我说话。我的母亲在死去之前对我说，千河，从此以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然后她死去了，在医院苍白无边的房间里，她的左手握着我的右手，渐渐冰凉下去。我一个人站在那里，听到医院外面的河水哗哗的流动，到最后，终于蹲下来开始哭泣。
我从来没有见我的父亲。我的母亲对我说，他去了很远的地方。她说，有一天他会回来，回来以后，带给我们幸福的生活。她微笑着那样说话。那个时候我还是个孩子，喜欢牵着她的手，并且沉默不语。我相信了母亲的话，于是常常想象着父亲的样子。他的轮廓是模糊的，站在不远的地方，但是从来不会转过身来。我的母亲对我说，千河，无如如何，你都要坚持着生活下去。她的声音发出甜蜜的气息。
我有很多的油画，都是一些模糊的村庄和山峦。那是我的父亲留给我的。我和母亲生活，然后就会收到他从各个地方寄来的油画，书信，或者数目不明的汇款单。我对青原提起那些油画，都是灰暗的颜色，像消失了的时光。还有微弱的灯火。青原长时间地看着这些油画，并且拍下了它们。
他对我说，我很喜欢，就像是所以消失在记忆中的人一样，走的远了，只留下低回的影子。他说千河，你知道吗，我走了那么多的地方，看过许多的画，却没有一幅让我留恋。这么说的时候我们走在扶绥有些潮湿的街道上。那是六月的街道，我们避开尘土飞扬的车辆，在一个茶馆坐下。青原喜欢沿途拍下河流。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也许只是一种习惯。一种让他心安的习惯。他告诉我说，他每次都是沿着河流行走，然后，不知道究竟可以走到什么地方。
青原喝下一杯茶，他问我说，千河，如果时间在这里停留，还会剩下什么。
没有什么会留下来。或许只有太阳，以及吹过的风。但是我没有这样对他说。我只是对他说，我不知道。于是青原什么也不说的拍了拍我的头，然后就微笑了。他说，你还是一个孩子。许多事情你并不明白。
那些下午他背着相机走过了许多地方，拍下了一条又一条的河流。我于是问他说，这次又将到哪里，又会怎么样。但是青原没有回答我。有时候他拉着我的手，走过一座又一座的石桥。他给我看他的照片，都是一样的角度，像失落的回忆。
青原在桥上坐下，他在栏杆上吸一口烟。然后问我说，你有没有觉得累。我说，没有。他玩弄着手中的相机，然后低头去看脚下缓慢流动的河水。我转过头去看他，青原轻声地哼起了一首歌。我不知道它的内容，但是旋律非常好听。
最后他对我说，千河，如果我离开了，你也要一个人开心的生活下去。
所以我常常会想起我的母亲。她在午后的太阳下面眯起眼睛去看远方，然后对我说，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们都要开心的生活下去。我还是一个孩子，拉着她的手，并且想到我的父亲。就好象我的母亲对我说起的那样，她说，大概是这样，有着和你一样的眼睛，剪着明朗的平头，笑起来非常的温暖。
我的母亲微笑。在有些晕绚的太阳下面她抚摩我的头发。她说，千河，你是一个听话的孩子。我笑。
于是我这样对青原说了。我说，或许以后，我会一个人这样生活下去，一直到死去。并且，开心快乐。我对着他微笑，就像他常常对我的那样。我对他说，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事情，我都希望你可以快乐。
青原回过头来看我的眼睛，太阳在他的身后落下去了。他说，天黑了，我们回去吧。
就像我对他讲到我的父亲，青原对我提起他的家，提起他的父母。他说，我不喜欢回忆，可是又不得不这样做。他的脸在暮色中显现出苍白的颜色。他说如果我告诉你其实他们已经死去，你会相信吗。我沉默着不说话。接着他哈哈大笑起来。他说，千河，你还是个孩子，很多事情你不会明白。
从扶绥回来的车上我靠着他的肩膀睡去，朦胧中我看到了我的母亲。她的头发漆黑而浓密，眼睛明亮。她就站在我的对面，她说千河，你快乐吗。然后她变的暗淡下去了，到最后终于消失不见。我记起是在那个苍白的病房，我握着她的手，感知她的冰凉。她的脸像纸一样苍白。她说，你要一个人快乐地生活下去。可是她已经死去。醒来之后我对青原说，我梦到了我的母亲，就在刚才。我靠着他的肩膀，就如同靠着我的母亲。青原对我说，千河，不要难过。他说不要难过，于是我对他微笑，我说，我知道。
青原对我说，你可以想象吗，我一个人离开了远方，去到更加遥远的地方寻找大海，却始终无法明白这是为了什么。他转身对我微笑，并且拉着我的手。他看着我，并且说，你知道吗，我离开了那些所有，所以我会一直一直的寻找下去，把它们都找回来。不管它们是否是存在的。他对我说起那些关于遥远海洋的古老传说，都是悲伤的，并且哭泣。哭泣。无论有多么大的悲痛，都可以轻易的消失。我抬头看青原有些阴郁的侧脸，他对我说，如果我找到了，我会带回来给你看。
就是这样，在青原的声音里我看到了母亲的微笑。她的眼睛平静若水。然后消失。
我想我的父亲可能就是这样轻易地离开。他握着我的母亲的手并且对她说，我现在不得不离开，但是我会回来。他许诺给她美丽的未来，然后说他会回来。于是我的母亲看着他离开，就在这里永远也不会下雪的天空下面，我的父亲背起了他的画板，可是他再也没有回来。我和我的母亲一起生活，时常会收到各种东西。汇款单。油画。以及许多的书信。在每个有风的下午，我的母亲总是会翻起这些陈旧的东西，然后轻轻微笑。她对我说，这是你的父亲。她指给我看信封右下脚有些破损的名字，并且对我说那是我的父亲。他在多年以前离开，一直到我的母亲死去，我收到他从四面八方寄过来的东西，却始终看不到他的脸。我的母亲曾经对我说过，他是那样一个沉默的男人，常常会在开心的时候抱起她，然后发出非常爽朗的笑声。就是这个男人，有着明朗的笑容。他的眼神微微阴郁。在母亲死去之后，他再也没有寄任何东西给我。
和我的母亲一样，青原也喜欢对我讲述关于大海的故事。所有死去的亡灵，他们生活在遥远的海洋下面，幸福快乐。他们都是用轻快无比的语调讲起，然后对着我微笑。是在青原即将离去的那段时间里，他整理着那些他拍的照片，有关流水和小桥。青原说，那是无法停留的脚步，因为不知道该如何停留。他对我说起他去过的地方。好象是漓江，但是关于那个地方的记忆已经开始模糊了。他说到他在那里看到的孩子，有着明亮的眼睛，笑起来让人觉得恍惚。这么说的时候他对我微笑。他说，和你一样，他们让我停留。我笑。
我问他，那么，现在你又会去到哪里。青原吸一口烟，他说不知道。他对我说，千河，我突然自己好象已经老去了。很快的，所有的都将过去，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我找寻着一条又一条的河流，却始终看不到大海。他在我的房间里坐着，然后抬头去看那些油画。开始消失的色彩，以及云朵飞快的飘过天空。我的母亲和我说过那些油画，是关于父亲的双手。母亲说，那是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拿起画笔的时候会发出苍白的色泽。他的神情专注，一画就是一整天。在春天，或者夏天。他画下无数的绿色。四处蔓延的绿色。阳光就散落在时间的缝隙里。青原说，照片也是一样，让时间在某个瞬间突然停止。他这样看着我，阳光从窗户外面照射进来。青原舞动他的右手，然后他说，这样，然后时间停顿。
这个姿势让我想到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青原站在门外，他一手扶着门框，于是我看到了地上模糊的阴影。他穿浅灰色的上衣，背着庞大的相机，并且对我微笑。他说你好，可以让我停留一段时间吗。青原后来对我说，他第一次看到我的时候就像看到了一个永远不会长大的孩子。那个男孩睁开漆黑的眼睛，脸上是茫然的神情，好象从来没有看过这个世界一样。我对他笑。我靠在他的肩上，听他再次哼唱起那首古老的旋律。这个时候的太阳是清澈的，和外面的流水一样，可以听得见声响。
我和青原一起去过大瑶山。整个冬天我们盼望雪的降临，但是这里的天空有着死人一样苍白的颜色。在大瑶山的山坡上，青原和我坐下。有无数的雾气，青原拉着我的手，他说，千河，你的愿望是什么。我不知道。又或者，我已经没有愿望，因为我的梦想早已死去。我这么对他说，于是青原说，梦想和愿望是不同的，有时候愿望是容易实现的，而梦想，往往很快的就会死去。他把我的手握在手里，并且说，事实上，就像太阳一样，所有的一切看似很近其实却是那样的遥远，甚至一声也无法到达。他对我说，千河，我不清楚我走了多少地方，或许很多，或许，只是一小部分。他看着我，怎么说呢。他笑。我说，我知道的，也许就和我的父亲一样，走过那么多的地方，到最后，再也不会回来。我看着他，然后对他说，但是，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难过。
在我的父亲离开之后我的母亲对我说过这样的话。她总是一遍一遍地讲起，在春天过去之后，在南宁我居住的城市，夏天总是特别的漫长，太阳好象永远也不会熄灭。我的母亲对我说，千河，在冬天过去之后，他就会回来。她微笑着说话，那个时候，他会画无数的油画。都是太阳。都是绿色。永远不会有白色。于是我终于知道，我的父亲是为了那样一个莫名的理由而离开。他一年又一年的奔走流浪，找寻着真正的落雪，然后对着遥远的家乡画下记忆中的房屋。在很多年以后，那些所有的回忆，终于开始凋落。我把他的油画一张张地挂在自己的房间里，并且猜测他此刻心里在想什么。是那个深爱着他的女孩，还是逐渐长大的孩子。每张画都是相同的背景，都是低矮的屋檐，最终消失的容颜。我的母亲对我说，千河，你要相信，他一定会回来。她说起那个早已离去的男人，然后微笑。
就像我的父亲一样，青原在离开之前对我说，千河，我不得不离开，但是我会回来。那个时候他已经拍过许多的河流，支流或者干流，青原说，无论是左江还是北沦河，都不是他要找的。于是我问他，你哟啊找的究竟是什么样的河流呢。青原微笑，他思考了很久以后终于说，我不记得了。他说我忘记了，或者一开始就没有目标。是一种感觉，可能永远都不会找到。我看着他，我说，我明白了。只是，你什么时候会回来呢。
他说，很快的。很快。他抚摩我的头发，他说千河，你是这样一个让我牵挂的孩子。
他给我看他整理的照片，然后问我说，你最喜欢哪一张。他说你喜欢哪一张，我就把它送给你。就如同那些悬挂在房间里的油画一样，色彩灰暗，或许已经死去。于是我对他说，这一张，上面是一条细长的河，旁边是一扇古老的窗户，有孩子落漠的脸。河水在静静地流淌。我指着这张照片并且对他说，我喜欢这张。
青原于是对我微笑，他说，千河，你是这样一个孩子。他说我离开之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我看着他，就在太阳的阴影中，我对他说，我知道。
关于我的名字，我的母亲对我说起过，她说那是你的父亲取的。她对我说起，在我的父亲还未离开之前，他对她说，他喜欢千河，好象无数的河流，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流淌而来，然后，又将去向何方。就像永不停息的轮回一样。他看着她并且微笑。他说，这样的孩子会拥有世界上最甜美的幸福。
在我一个人居住的房子里我常常会记起我的母亲，以及她印象中的父亲。他在午后的天空下面对着那个他爱着的女孩说，我会回来。他握着她的手，然后不得不离开了。他说他一定会回来。但是，他再也没有回来。
是在母亲死去以前的那些日子里，她拉着我的手并且告诉我，虽然我死去了，但是你要快乐的生活下去。她在苍白的病床里对我微笑，灿若桃花。于是我想起了当我还是一个很小的孩子的时候，我的母亲牵着我的手然后欢快地走在乡间的泥土上面。夏天的太阳干燥而温暖。我的母亲，她在每一年的夏天都会对我说，千河，你要记得，冬天结束之后，你的父亲就会回来。他会回来，就像所有的河水一样，到最后就会回到大海。可是，大海在非常遥远的地方。
我开始收到青原寄来的信。或者明信片。都有着潮湿的气息他在信中对我说，千河，你还是个孩子，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他在信的那边微笑着，然后他说，我又要去其他地方了，再往前看，可能就会找到我心中的大海了。我微笑。
冬天终于过去的时候青原对我说，我必须离开。他说我已经习惯不停地走，即使有一天我会死去，但是我希望在我死之后，我的灵魂可以可以继续寻找。一个地方，又一个地方，终于会找到。那个时候会在什么地方呢。青原看着我微笑。我不说话。他说千河，你要一直留在这里，你要等着我。我于是微笑。青原转过头去看流动的河水。他坐在桥栏上吸一口烟。他的手指泛着苍白的光芒。
我时常看那唯一一张我和青原的合影照片。许多年过去了，这张照片终于开始腿色，变地有些枯黄。照片上只有停止的时光，是在我们刚认识的那个下午，初冬的太阳是温暖的。他带我去扶绥，然后我们在一座小桥旁边的茶馆留下了这张照片。青原的笑容非常灿烂。他和我的父亲一样，是干净的平头，高高举着右手，做出一个奇特的手势。就是这张令我晕绚的照片，我把它放在床头的柜子里，并且时常让我想起，有一个叫做青原的男孩。他喜欢叫我的名字，千河。然后河水哗哗地流到了远方。
我见过父亲和母亲的合影照片，是母亲还未死去的一个午后，好象是春天，又或者秋天，我已经忘记了具体的时间，只是记得那时候的太阳是温暖的，太难看中没有云。我的母亲叫住我，然后把那张仅有的照片给我看，告诉我那个男人就是我的父亲。有灿烂的阳光，照片散发出柔和的气息。我还是一个孩子。照片上是一个平和的男人，脸上有着干涸的气息，他的眼神有些阴郁。我的母亲把手放在他的手心，然后，微笑。一瞬间，时间凝固。
但是我的父亲还是离去了。就和他的离开一样，我的母亲不得不死去了。她在古老的病房里对我微笑，然后死去。我所以的记忆就是这样轻易地断掉，只是天空一片黑暗。我想起了我对青原说的话。我问他说，如果我没看见你，你又会在哪里。
这个时候青原微笑。他拍拍我的头然后告诉我说，我会回来。和我的父亲一样，他说千河你是一个听话的孩子，所以我一定会回来。即使我已经死去。他再次微笑，于是我对他说，这又是为了什么呢。我的父亲和母亲都已经离开，所以几只剩下我一个人。青原不说话，他扬起了那只苍白的手，然后拉起我的手。他说千河，我是这样的挂念你。
于是，在那些从四面八方寄来的明信片中，青原对对我说，千河，你还好吧。我记得是在多久以前的那个下午，有干燥的风。一个陌生的男孩敲开我的房们。有着明亮的笑容。他说，你好，我可以在这里停留一段时间吗。他的背上是巨大的相机。
在冬天苍白无力的天空下面我等待着他的信件，就和我的母亲一样，等待着母亲的油画。她说他会在冬天结束之后回来，然后一切都会好起来。而她最终死去，留下我一个人。我坐在古老的房间里，窗户外面是流动的河水，那样沉默着，去向远方。但是我的父亲始终没有回来。他的油画已经其他东西也渐渐消失，终于再也没有到达我的手里。我微笑。我看着那些从过去遗留下来的属于陌生男人的东西，他的信和青原的一样，失去了往日的光华，并且将会被遗忘。
一个月之后青原对我说，千河，我现在在珠江口了。他说你要等着我，我会找到我的大海。收到他的信之后我微笑。我想他为什么要回来呢。他根本无法回来。像所有的河流一样，走了很远很远，是无法停止的。
在青原即将起程的时候我去送他。河流曲折，伸向远方。他站在船头，然后对我挥手，并且说，再见。他说再见，这个时候我终于记起了父亲的脸，和照片上的一样，他的眼睛非常的明亮，带着些微的阴郁。是在过去的河流旁边，他对我的母亲挥手，并且说，再见。他背着他的画板，然后转身离开。
于是，在冬天过去之后我问青原，为什么我的父亲还是没有回来。我问他为什么，然后我说，或许他早已死去。我想象多年以前，他已经死去了。在他死之前他把他所有的东西都交付给另外一个人。他对他说，你一定要帮我把这些东西寄到我的家里。他在信中变换着日期，然后写给他深爱着的女孩和孩子。他向他们问好，于是我的母亲微笑。我看着这些早已凋落的字，并且不说话。
青原对我说，千河，无论我走了多远，我都会挂念着你，并且，我会回来。和我的父亲一样，他踏上那条驶向远方，然后，离开。我于是想象着父亲的声音，或许和青原一样，有着潮湿的气息。我的父亲为了那个莫名其妙的缘由而离开。我对他说，再见。
我终于没有收到父亲的任何东西。那个我从未见过的男人，他的信和他的油画，就和花朵一样枯萎了。我在自己的房间里等待青原的回来，等待着那个在木桥上拍我的头，并且对我说我会一直挂念你的男孩。就好象在我年幼时我的母亲总是喜欢给我做米糕一样，她在厨房里加水烧火，并且对我微笑，她问我说，千河，好吃吗。是那样柔软的声音，有着暧昧的气息。我对她说，好吃。然后她再次笑了。她说千河，你的爸爸也很喜欢的。
一个星期之后我收到了青原的信。他说千河，我终于在海上了，他说，我看到了我的大海。那些暗青色的光芒，以及海底下亡灵。他在信中告诉我说，千河，我会找到属于你的那些温暖，然后带回来给你。他说好吗。他的字迹是模糊的，却有着海水的味道。他说我会回来，但是就和我的父亲一样，他再也没有回来。
我的母亲对我说，这是无可奈何的，也是没有关系的。我在午夜梦回的时候看到了她。她的头发浓密而漆黑。就这样对我笑了。她说，千河，不要哭泣，你要一个人好好地生活下去。
于是我在这样的夜里见到了青原。他吸一口烟，然后对我微笑，他叫我的名字，千河。然后他说，千河，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大海如此广阔。无数亡灵在哭泣，他们睁开空洞的眼睛，然后消失不见。于是我向青原站立的地方奔跑过去，我大声地叫他的名字。我说青原青原青原。我已经无法承受这样的离别。我对他哭泣，落下即将风干的眼泪。我叫着青原，但是他还是越走越远。他说，千河，你还是这样的孩子。可是许多事情无能为力。
我看到了大海，就是那些青原寄给我的照片里。平静而暗青。所有的亡灵都葬送在这里。在南宁依然有些温暖的天空下面我收到了他的信，从一个我从未听说的地方。封口上说，他已经死了，在海上。于是我看到了那些熟悉的字体，早已腐烂的颜色。有着大海潮湿的味道。他在信中对我说，千河，你要等我。因为，很快地，我就会回来。我会回来。他的语调是轻快地，可是很早就已经死去了。
他已经死去了，在他离开的那一刹那。他就应该不会再回来。和我的父亲一样，留给我所有将被遗失的记忆，却早已消失不见。我双手冰凉，无法动弹。在我一个人居住的房间里，我再也看不到外面的事情，许多事情改变了，许多人死去了。我常常听到那些来自遥远的哭泣，但是无法说任何话。
有一天，一个少年敲响了那扇古老的房门。他有一双明亮的眼睛，清澈如水。他用略带迟疑的口气问我说，你好，我可以在这里停留一段时间吗。他的声音是爽朗的。他的背上有一架巨大的相机。他对我微笑，并且说，我从新疆一直到这里，已经走了很久。他的右手的阴影如同一条游动的蛇。
于是我问他，那么，这一次，你离开这里，又将会去哪里呢。
2005.02.24.23：43
后记：我开始厌倦这样的叙述了。总是不断的重复自己。那些意向，那些死亡。这个离我十分遥远的有些莫名其妙的故事。在刚刚写完的那一刹那，我就决定要抛弃它。我想，我应该开始一种新的生活，没有任何的繁复。都是阳光。都是希望。向上生长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