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纪事

推荐阅读: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最后的超级战士铁骨铸钢魂权谋天下:姑姑太撩人特种兵之军人荣耀张雯小龙雯雯错误的邂逅重生之绝世弃少程璟然赵苏禾

一秒记住【爱尚小说网 www.23xsw.net】,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一

    我是腊月二十四回的家。回家的票很难买,我本来买了一个普快的车票,后来又通过黄牛搞到了特快票——当然,手续费是不菲的。

    与往常一样,上车极其无序,大家争抢着行李架上放行李的位置。我的票碰巧靠窗,这让我有了一点小小的喜悦,因为虽然我的行程并不算长,但毕竟这样会舒服许多。坐定以后,我打量了一下旁边坐的人:和我挨着的是两个年轻人,看上去应该是小两口;对面坐的是几个民工。他们相互认识,有说有笑。

    这时候,从过道上走过去一个人,有个民工马上对其他人说:你们看见了没有,他拿的东西里好像有鞭炮呀,鞭炮怎么能上火车呢?另外几个说,你管那么多呢,不会爆炸的,哈哈。这个民工也哈哈笑了,顺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刚要点上,坐在我对面的一个年岁稍长的民工说:别吸烟,公共场合,不好。他的话居然起了效用,那人马上把烟掐了。这时我对面的这位中年男人的手机响了,他的其他同伴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他的身上。

    “喂,哦,是,是要回家了。给你买了什么?你想要什么?新衣裳没有买,太忙,顾不上。给你买点好吃的吧?香蕉,香蕉行不行?好,你在家等着啊。”

    你女儿吧?一个同伴问。

    对,四岁了,想叫我回去给她捎东西呢,呵呵。到了给她买点香蕉带回去。

    他的同伴没再说别的,又嘻嘻哈哈说起别的事情。我看见他扭过头看着窗户外边,脸上带着满足。

    火车快开的时候,又有几个人大包小包的从外面冲了进来,他们认识我对面的人,一见就开始骂:操,打车来的!花了我他妈的30块钱!

    二

    回到家的当夜我爸爸正好出了点事情,被送到医院。从第二天早晨到爸爸大年三十出院,我一直陪在他的身边。

    那个病房有三个人,除了爸爸另外两个是和我岁数相仿的年轻人,一个叫天龙,因为骑摩托车与农用三轮相撞导致腿部骨折,一个叫志刚,因为操作机床前臂被割掉一块肉。

    天龙住院最早,至少有三个月了,这期间,他的父亲是唯一的陪护人员。这位父亲是个非常刚强但又爱子心切的农民。有一次我爸爸在大谈教育的好处,志刚十分同意,而天龙的父亲却一脸的不屑:都去上学了,国家的地谁种?!

    快到晚上的时候,护士来问要不要陪护床,天龙他爸不等我说,就把手一摆:不要!护士转身走了,天龙他爸说:那东西一点都不舒服!花钱买罪受!你跟你爸都比较瘦,就在这一张床上挤挤就过去了。

    我问他说:你睡哪儿呢?

    他说,我当然不能和天龙睡一张床,他腿不能动。我就睡在地上。

    他确实是睡在地上,枕着自己的布鞋,盖了一条薄棉被。他已经这样睡了三个月。

    医生每天清早来查一次房,这一整天就再也不过来了。护士们除了输液扎针,一般也不过来。第二天我爸爸就没人管了,在床上干躺着。志刚说,一准儿是你们帐户上没钱了,赶紧加点儿钱,马上就有人管你。原来是这样啊。我赶紧上交费处交了钱,果然,不一会儿,护士小姐就拿着瓶液体过来了。但这些小姐们的脾气都特别大,说不了几句话就脸色难看的要命。当时我恨不得把医院门口的那块“一切为了病人”的牌子给砸了。

    天龙与他父亲交流的方式,也是天龙唯一与外界保持关系的方式,是吵架。一般的情况是这样的:开始时天龙自怨自艾,他的爸爸劝,劝说无效的时候就开始骂,然后天龙对骂,然后天龙的爸爸无言,然后天龙沉睡过去。他已经颠倒了黑夜与白天,所以他的爸爸即使在夜里也无法睡好。但这样的日子也过了三个月。

    按照医生的建议,我们都最好在医院过年。但没有人同意这样,志刚早早的就办理了出院手续,而天龙像个小孩一样急着过年。我爸爸早就不耐烦了,说医院里活像人间地狱。就这样,旁边的床位先空了,我们也开始收拾东西。我想把一个花篮留在那里,而打扫卫生的人说,扔了吧,谁要这个东西。

    三

    大年初一,我们家乡有拜年的习俗。所谓拜年,不单单是问声好,寒暄几句,而是有极强的形式意义。这天五更,按照关系的亲疏顺序,晚辈要到长辈家里,三叩首且口中要说吉祥如意的话。当然,老人与老人也是不同的,有的老人很喜欢别人给自己磕头,有的则不喜欢,经常的理由是说怕把自己给“磕”老了。我小的时候本家有位二爷,就比较欢喜受头,并且他的儿子还总是站在旁边,作长揖表示代父亲还礼。

    今年因为我们家搬到市里面住了,所以究竟回不回农村拜年就成了个问题。不过家里人一直认为,还是回去拜年的好,不能让人家觉得咱多了不起的样子。我也很想见见那里的父老乡亲。所以,虽然要起早,要赶路,我们还是准时到了。

    还是和往年一样的热闹,让人产生一种大同世界的联想。所有的孩子们都是欢乐的,所有的大人们都是和气的。熹微的晨光里不时有爆竹花炮飞上天空。我和本家的父辈们以及堂弟堂妹们开始沿着每年都相似的路线,一家一家的拜访。本家的父辈们之所以也要出去,是因为还有比他们辈分还长的老人活着。但是,这样的老人一年比一年减少了,我们出去走的时间也每年相应地减少。在这个过程中,本家的父辈们变成了老人,走不动了,而我们也变成了新出生一代人的父辈。就在这样的循环往复中,这个不算小的乡村在静静地繁衍生长。

    从去年开始,每到一家,就有人向我递烟敬酒,烟我是绝对不沾的,而酒我则不得不喝。家乡人要的就是面子,不喝酒,等于瞧不起人家。也有人问起在北京的生活,问起什么时候结婚,我只能简单的说几句,无法详谈。怎么去说呢?怎么说他们也不会知道我在北京的喜怒哀乐,就像我不知道在这过去的一年里,这个村庄里曾经发生过的一切。但是没有办法,我就是生活在这样一个粘稠的社会之中,这个群体里的每个个体都渴望得到别人的承认,都渴望了解别人的生活,都渴望因为别人的荣耀而使自己的脸上有光。春节与春节的拜年,就为我们这样的集体行动提供了一个难得的机会。

    四

    每年回家,我都会去拜访夏老师,一个年愈古稀的老教师。他不是我的老师,而是我妈妈的老师。倒不是因为我和他谈话投机,而是因为他特别在意这个,我不能让他伤心。

    也许是因为年老吧,他经常爱提年轻时候对他的不公平待遇。我听过两遍以上的一件事情是:当初他是怎样受到阴险的校长的欺骗,而没有被评为优秀教师的。但今年令我意外的是,我又听到了一个新的故事。

    大概是六十年代吧,学校里学生什么都不学,整天都在打打杀杀。夏老师也觉得学校规定教的东西太少,就想自己教学生一篇古文。他选择的篇目是曹刿论战,讲完后感觉非常好。但没想到的是,等到语文组开会的时候,他却被点名批评,说传授了封建帝王思想给广大学生,影响非常坏。那时候夏老师还年轻,脾气一下子就上来了,说,古文不一定都是坏的,毛主席还说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呢。夏老师登时拂袖而去,把在场的老师都给震了。

    吃午饭的时候,广播里播送新华社的社论,里面恰好出现了“一鼓作气”这个成语,夏老师听到马上对其他老师说:听听,听听,你们知道这个成语出自何处吗?它就出自我讲的曹刿论战啊!这不就是讲古文的好处吗!

    讲到这里,夏老师的脸上泛出年轻的光彩。

    五

    我姥姥在世的时候,曾有一个结拜的干姊妹,我也管她叫姥姥。前两年因为忙,没顾上去看她,今年爸爸对我说:能去看就去看看吧,这都是看一眼少一眼的人了。

    他们家非常破旧,他的儿子——我叫他舅舅——不务正业,孙子去年刚刚因为盗窃被判了刑。幸好他们的儿媳非常孝顺,才让这老两口得以延续生命。

    他们都在床上没有起来,我的舅妈说,整个冬天他们都躺在床上,没有大病,能吃能喝能睡。他们两个像两个小孩一样,互相看着对方吃饭,用手擦去掉在床上的米粒。姥姥问我:你是谁啊?我告诉了她。她说:你都这么大了?我呵呵笑了几声。然后她说,小磊比你小一岁。小磊就是现在住监狱的她的孙子。

    我的姥爷耳背,好半天才知道了我是谁。他抓住我的手,认真的在我脸上看了又看。然后问:你到底是不是啊?大家都笑了起来。

    我的父母不敢起小磊的事情,怕二老伤心。但我的舅舅主动提了出来。这样的用意很明白:告诉我们他对家里的事情还是很负责任的。由于我懂些法律,就看了看判决书,告诉他下一步怎么走比较好。当然,我不能担保他会按我说的去做。

    临走的时候,两位老人都穿了衣服从床上起来送我们。他们相互搀扶着,站在门口。这时候,我的姥爷突然大声喊:小磊他会不会在里头住到死?

    不会!他很快就出来了!我说。

    我的姥爷没听见,他茫然的望着我的姥姥。

    六

    阿弓的年岁比我小,但他已经读到博士了,在我的初中同学里面,是公认的聪明孩子。我们的友谊从初中保持至今,未见褪色。

    我们两家离的很近,于是,大年初一的晚上,他就骑着个自行车过来了。当时我们全家人正在打牌,我只好让妹妹替下我,我去陪这位一年一见的老朋友。

    因为他一直都是学生身份,所以聊的还是学校里的事情多一点。从小时候聊到现在,从生活聊到爱情。我想避开的话题阿弓却非常偏爱,说着说着就说到了爱情。我心里明白,我们两个对这个问题的看法迥异。所以打一开始我就知道肯定要顶牛。

    阿弓说,他未来的老岳父已经催着他们领证了。

    我说,忙什么。

    我其实也不想,阿弓说,总觉得这件事情离自己还有点远,但她比我大一岁,人家着急也是有理由的。

    你们还没一起住吧?最好住住,和想象的不大一样。

    有啥不一样的,该发生的都发生过了。

    生活不全是那些。

    我只要和她结了婚,我就会一辈子对她好。

    你以为结婚真的就是“一纸婚约”啊?哪儿会那么简单。

    你把事情搞复杂了。

    事情比我搞的更复杂。

    那你想找什么样的,到什么程度你才能结婚?这毕竟是个很现实的问题呀,你不急,家里人还着急呢。

    说具体又不具体。我只是坚信有那么一个沉默而丰盈的灵魂在某个地方等着我。

    别说的那么玄,北京那么大地方,找一个老婆还不容易?

    容易啊,老婆、情人遍地都是,但是爱情不多。好了,不说了,你学理科的,跟你讲不清楚。哈哈。你该结结,到时候通知我就是了。

    咳。阿弓看上去有点不舒服,估计是被我咯了一下。

    阿弓的身影消失在茫茫大雪之中,我忽然想起了那首被许多无知少女们喜欢的海子的诗: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七

    我的弟弟在重点中学复习,马上就又要参加高考。按说,短暂的相聚,我应该多给他讲点考试的事情才对,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哥俩的话题总在别的东西上面。

    这次谈的是罗大佑。

    他们这个年龄的孩子一般都不听罗叔叔,人家听的是周杰伦、蔡依林;实际上,和我一样大的人也很少有人听大佑了。在我读大学、有点迷恋罗大佑的时候,弟弟还很小。有次我回家带了一盘精选集(盗版磁带),他马上就喜欢上那首节奏感特强的飞车。他翻来覆去的听这首歌,将那盘磁带折磨的不成样子。

    但他这次开口说的就是恋曲1980,并且认为这首歌强于90和2000。80胜于90我是同意的,但好于2000我不同意。而我们还是不约而同的唱起了80“你曾经对我说,你永远爱着我,爱情这东西我明白,但永远是什么;姑娘你别哭泣,我俩还在一起,今天的欢乐将是明天创痛的回忆”

    后来又聊到了台北红玫瑰,弟弟立即哼唱出它的前奏。这是大佑的一首艳歌,旋律醉人。随着弟弟年龄的增长,他已经开始分析歌曲的配器与歌词的质量了。他说光阴的故事歌词很棒,追梦人比较难唱,还问我唱这首歌的那个女人是谁。我告诉他那是凤飞飞,台湾校园民谣时期的名歌手,其声音高亢浑厚,带有母性。

    弟弟还告诉我一件他幼时的事情:当年他读初二,班里边在上课前喜欢领唱几首歌,这个传统在很多学校都有。有次唱完一个歌后还有三分钟就上课了,但他们为了延迟上课的时间,集体决定再唱一个。唱就要唱个长的,不然还得按时上课。有人提议唱童年(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这是罗氏作品),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赞成。就这样,这首童年唱了足足8分钟,让那位急着上课的老师徒唤奈何。

    弟弟说:这帮同学居然记得清楚那么长的歌词!

    后来我们还聊到了现象72变,未来的主人翁,爱人同志,你的样子,我问弟弟,这些歌你是从哪儿听来的?他说,是从网上刻录的。他还跟我详细讲了刻录的方法。我有点不忍心责备他为什么不好好读书却去上网听歌,也无从得知他听到恋曲1980这首残酷的情歌而几近落泪的背后有着怎样的成长故事。

    八

    在回北京的列车上,看到列车员对我的态度,使我不得不把与之相关的感受梳理一下。

    什么感受呢?简单的说,就是霸道与冷漠。我想换一张卧铺票,我站着,那位列车员大人坐着,他却仍是爱理不理;在车站买票的时候,无论外面的旅客多么着急,里面的售票员仍是有说有笑,不时训斥一些说话过多的旅客;在政府办事部门,来这里办事的人个个心急如焚,可人家公务员根本不管你那一套,抽烟的抽烟,打电话的打电话。

    可当列车员脱下他的服装,公务员走出办公室,有的时候他们也成了孙子。可怕的是,他们会觉得这很正常。因为在这个社会里,尊严是第二位的,对利害的权衡是第一位的。在“得势”的时候,欺负别人;在“失势”的时候,受别人欺负。在别人面前,想做到不卑不亢是困难的。因为在他的眼里,如果你是个大款或者某官员的亲戚,他就会惧你几分,但如果你只是一介平民,他就会把你踩在脚下。

    不但有关尊严的事情少见,就连有关尊严的话语也少见。很少人去关心事情究竟公平与否,很多人在了解整个事情之后,善良地为你建言:托托某某吧,他或许能办。父母们让孩子们上学,为的是“出人头地”也就是说,在将来的时候,不再受别人的轻视,并且,还可以轻视甚至欺侮一下别人。

    那么,我们不需要尊严吗?不是的。实际上,我们所遇到的事实正好说明了尊严的重要。只不过,在我们的社会,生活的过程不是用尊严的坐标建立起来的。这个社会里的种种问题,都通过别的渠道“处理”掉了,就像我们的国家有时候法律被旁置一样,尊严以及尊严话语,很多时候也被旁置了。

    我总觉得,就像物理学上的能量守衡一样,尊严在整个社会上也是守衡的。就单个个体来讲,要做到尊严的“支出”与“收入”对等是困难的,那么,在一个时期内,就必然有人得到了过多的尊严,而同时有人失去了过多的尊严。我还算不了什么,我的一个亲戚,面对剥夺了他的尊严的乡长,将其办公桌掀翻在地,说:“办公,办个屁公,老百姓的事情不是公,什么是公!今天我的事情不解决,我就把墙上为人民服务的牌子抠了!”

    你还别说,他的事情还真给解决了,他用一种独特的方式,找回了自己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