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树下的长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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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记：以下的文字，是我听到的一个真实的故事，在这，用我拙劣的手笔，把他原原本本的呈现给您。愿这位久远的年代女子一生平凡而有波澜的经历，带给你一丝生活的感动
在那久远的故去的年代，女性思想虽有解放，然而大家族的少女在读罢诗书上完学堂之后，多数还是续长剪短的秀发，重戴上灿烂的耳环，用绣线和锦缎封住那曾倏忽打开并透射进一丝光明的窗子，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下，用温顺的低眉敛额和传统的相夫教子来填充一生的空白。
也许，她只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的承诺她守候了一生。也许 ，她现在才刚刚入梦，一生的执着在梦中化成点点乡思泪。
柳树下的长椅
每年的这个时候，当微风轻拂着我经年历久的身躯，再拂动我身边的这株也有些略带岁月痕迹的柳树时，我便沉醉在柔暖的春风中，看着雪白的柳絮在我宽阔的肩头飘飞而去，像烟花，像繁星，一阵一阵，从我身边轻轻逝去，直到那我视线不及的远处
上一次月圆的那天清晨，有两位穿制服的曾来到我身边为我新涂上一层雪白的石粉，使我看上去，至少外表又年轻了几十岁。然而，我和身边的这株枝叶繁茂的垂柳都已是年逾百岁，风霜满额。世事的悲欢离合，我看尽了多少？生命中的喜怒哀乐，有哪种情怀我不曾体会？！我常常觉得，我虽然屹然不移的驻立在这片小小的土地，虽然视线所及最远只是那终年流水不息的河岸边，可我所亲眼目睹的故事却好像此时此刻飘飞的柳絮一样多，柳絮飞走了，把柳树母亲的心和情带入了茫茫的大千世界；而在我身边发生的无数故事恰恰让这人生舞台中的一幕幕戏剧在我眼前拉开帷幕。
仿佛她第一次把娇小轻盈的身躯倚在我肩上还只是昨天发生的事情
许多年前的月亮和今晚的一样，清辉满溢宇宙，也许是又见故人吧，在这个风露解情怀的春夜，我要给你——此刻正安坐于我肩上的陌生的你——讲述我目睹过的千百个故事中的一个。
一
那也是一个温和宜人的春季，柳树刚刚吐出她嫩绿的芽，天际而来的晓风把世界吹的欣欣然，充满生机。一位年事以高而身体尚康健的妇女，带着她慈母般温柔的笑眼和低声婉转的细语来到我身旁，把她怀抱中的一个美丽而娇小的女婴放在我宽阔的肩膀上。从她充满爱怜的目光里，我看出这个漂亮的女婴一定是她的孙女；而从她断续的娓娓低语中，我听出这女孩有个可爱的妮称：小露珠！
呵！她纯洁娇小得真如同那朝阳下闪着光的小露珠啊！那光洁的额头，亮晶晶的眼睛，那张着的小嘴，那咿呀学语的声音都如此可爱！那调皮的小手和滑嫩的脚丫在我肩上轻轻摸着蹭着，我这颗石头心也不禁感到畅然的喜悦与爱怜！于是，这个“小露珠”便永远地刻在了我的心里，成为我不会遗忘的一道风景
从那个清晨之后，我总情不自禁地盼望那头上已带霜花的老祖母带着她可爱的小孙女来这儿。而那老祖母似乎也体会到我这块石头中蕴藏着的爱心，每每在清晨或黄昏，都会把可爱的女婴带到我的身边，给我无限的欢乐。可爱的小露珠啊！那些日子，每当我远远地望见老祖母的银发在风中被吹动，就总会激起一阵幸福的战栗！
当时就曾有个念头从我心上闪过：要用怎样的幸福与爱来编织她的生命，才不辜负小露珠这么纯洁美丽的可人儿呢？！
二
那时候我的腿脚比现在结实多了，我宽厚的肩上也没有这两道纹路已深的痕迹。岁月呵！她甚至在我的身上也留下了难以抹去的手印！然而，有许多个黄昏，许多个清晨，我又是用怎样欣悦的目光来凝望岁月之手为这可人儿涂上的青春的胭脂呢？！
小露珠在成长，愈加地娇羞，美丽，像朵水仙花，惹起人们无限的怜爱。转眼，她已度过了蹒跚学步和咿呀学语的年龄，会牵着祖母的手，安静地欣赏落日，乖乖地学背唐诗。她的声音非常迷人。我耳畔终年不息地响着那不远处流水的声音，但这小女孩几十年前那稚嫩的童音却不知为什么，也一直未曾磨灭，就宛如河水底下的珍珠，屹然不动，光华灿烂。我记得她读：“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
这女孩子是典型的古典式的小美人，她那位慈祥的祖母定然曾经是深闺中的高贵少女。小露珠承袭了祖母文雅的仪态，优美的谈吐和高贵善良的风度。她已入家塾读书，下学后，常和她的小姐妹结伴玩耍。那段日子，她很少来到我的身边，却是把更多的光阴付与那不息的河水，在河的岸边汲水，嬉戏，浪花映照着她的笑眼，水上的风毫不吝惜地把她愈加柔美的声音传到我的耳边。我只能远远地望着她的身影，望着她的如花笑魇。在女孩子中间，她总是最醒目的一个，我几乎只凭感觉就可以琢磨出她的身姿和言语。她的一颦一笑我都记忆犹新，她的每一次有意无意的回眸，每一回不胜娇羞的低头，都把印记折射到我的心房。我甚至十分嫉妒河边的那些石阶，常常梦想：如果被用做打造石阶，也许会和她有更多的相伴，可以让夕阳把她优美的身影映照在我的身上。
如今，那些河边的台阶早已被流水磨灭，取而代之的是人造的坚固堤坝。世事几经更迭，唯有我还留在这片土地，陪伴我的是身边的垂柳和久远的往事。 三
当小露珠再次回到我的身边时，我惊诧于她的变化了！她已经完全成长为一位窈窕淑女。她不再读私塾，而是进入一所正规的女子中学。她简短了头发，也不再戴或金或玉的小饰物，她总穿一件深蓝色的长衣裙，和街上的女学生们一样，但，仍掩盖不住的，是她正盛开着的青春！
让我欣慰的是，这位本应该居住深闺的如此高贵美丽的少女，由于踏着新时代的步子，走出了深宅大院——她的祖父母是地方上曾显赫一时的地主，确有为她而建的深闺——来到了精彩的外面世界，时常带着本线装书，坐在我肩上，静静地阅读。
过不多久，我这儿便不是小露珠独自阅读的所在。她和他几乎每天傍晚夕阳溶金的时候，都会在这儿，在这柳树下互诉衷肠。我由衷地欣慰：看来，她在这样的年代，走出了深闺，不仅接触了新鲜的思想和知识，也伸手触及并几乎已经拥有了那人类最神圣和高贵的情感！
小露珠的眼睛如同两朵开的玫瑰，被爱情滋养的如此娇美！从她清澈的双眸里，我读出了信赖，依恋，热爱！
他们总在互相凝视娓娓低语，然而，又有哪一对情人的耳朵迟钝得会听不到爱的誓言呢？那甜美有如花蜜，香醇有如美酒的言语，不时地流入我的耳中。让我高兴的是，小露珠这个我看着成长的可爱精灵已经为她的心灵找到了一个可以永久归宿的港湾，她的心在那里像花蕾在温室里一样被细心呵护，享受幸福的欢娱！
如今，我亲爱的听众，我不想为您重复他们的私语。爱的誓言纵使千差万别，也总会围绕同一个主题，况且，这种语言也仅仅流淌在相爱的两个人心底，在他们的心中才是有价值的。所以，我只能为您描画出相爱的图画。空气中弥漫着粉红色的情感，林间江畔的清风送来清凉的慰藉，柳树垂着枝条。象春霖撒落的声息，象雨后苏醒的花蕾，明朗，清新，欢悦爱情蒙住了他们的眼，把他们带走了。去了哪呢？天堂！
无数个夜晚，这片天上的星星被一遍又一遍的点数，星光下，眼眸也闪着光。无数个夜晚，这儿的风让荷花或是桂花中流溢的芳香包围着他们，再消融掉他们的声音，让感动沉淀在相爱的人的心底。斜月西沉，微风已过，空空的我的肩上却总能留下醉人的温馨，一丝一缕地荡漾开来。小露珠便被这馨香包裹住了，她的世界迎来了春天。
四
“黯然消魂者，唯别而已矣。”
“月上柳梢头”静夜用月光织成，把乳白色的雾霭笼罩在渐欲睡去的世界上。这对幸福的情侣原本甜蜜的约会已变成悲伤的惜别。树低垂，风静止没，皓月当空，却没有群星
江南的河上，传来凄婉的萧声，身旁的垂柳兀自把漫卷的凄清送到周围。没有晚来的夜莺，没有飞舞的青萤，没有隔水地蛙鸣；只有一声声的蝉噪，透过幽暗的树林，刺破梦幻的月光，在人的心上呵，荡起一层又一层伤心的涟漪
明天，即将远别，他们又怎能不难舍难分，他们又怎能不愁绪万端！幸福的微笑变成了晶莹的泪珠，情人的秘语变成了临别的叮咛，而所有这一切又都融化在了淡淡的相思之中，凝结成一个永恒的情结！至少，时光跨越千载走到这当儿，此地，我的身边，柳树下面，有对情侣让誓言锁住他们今后的时光！这一刻便是永恒！
小露珠折下一枝细嫩的柳条，送给心上的人儿。“勿忘我，无论身在何方，无论何时。‘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我现在把春天给了你，所以我要等到你回来，带回春天”
这样一声告别，送去了心上的人儿，也送去了我美丽姑娘的春天，送去了她的少女的爱情。
这样一声告别，带来了无声的承诺，也带来了坚贞的守候，带来了用无尽的时间和全部的心灵去呵护的誓言！
他是在初夏离开这座精致的，随处弥漫着清香的江南小镇的；她也是在初夏开始了她那漫长的将近一生的心灵期待的！这种期待中，她由一位花季的少女，走入了和当年我初见她时，她祖母的那个年龄。
五
我可爱的小露珠！我忠诚的姑娘啊！她已经成长，她已经成熟，从那一刻起，她用尚且稚嫩的双肩，毅然担起了一生的相思！
在那久远的故去的年代，女性思想虽有解放，然而大家族的少女在读罢诗书上完学堂之后，多数还是续长剪短的秀发，重戴上灿烂的耳环，用绣线和锦缎封住那曾倏忽打开并透射进一丝光明的窗子，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下，用温顺的低眉敛额和传统的相夫教子来填充一生的空白。
小露珠却没有封存住这扇心灵的小窗。因为，纵使她已许久未曾见有殷勤的青鸟传书，但她毕竟还要留下一线天空，让那含泪的双眼一次又一次望穿秋水！
在家庭中，她几乎变成了一个任性娇虐的小姐一次又一次地拒绝所有登门的求婚者，也一次又一次毫无余地的否决父母为她拟定的选择。开始是凭着她女性特有的狡猾和机智，用巧妙的闪烁其辞做盾牌。后来，在现实和年龄的危压下，她实在别无它法，竟然已超凡的大胆和决断，每次在父母已定下了她的婚约后，用登报解约来坚决地对抗。登报解除婚约在当时的罕见程度和起作用程度是相当的！她的行动，带来了两个结果。一是渐渐地，少有人再来求婚了。登报解除婚约这种事，无论是这家的老人思想多么开放，也总会认为是有伤门楣，并不光耀。年轻人也都认为“天涯何处无芳草”大可不必这么自讨苦吃。二是人们愈加不能理解她这近乎古怪的执着：已近两年的杳无音信，已五年的未曾谋面，难道远去的他依然是她不变的选择？
她的生活并不容易！她并没有多少朋友，在她双亲的社交圈子里，她是一个另类的代表；而在她的同窗们的眼中，她的坚贞又似乎变成传统的恪守。无人理解她的心声。她拒绝无爱的婚姻。她坚决地用恒心和希望来抵挡那相思断肠的痛苦。早已并不年轻的她依旧相信，春天总会回到身边！
接下来的岁月里，她的父母先后故去，独生女的她在兵荒马乱的世界中，风雨一肩挑。
长期的独居生活和世风日下的社会，迫使她走出柴门，用双手为自己挣来明天生活的日子。单身的孤独，相思的悲恸，不被理解的苦恼像蛛网一样紧紧缠绕着她，几乎使她透不过气来。
时常，在傍晚时分，她会回到我身边，把那颗疲惫的心交与万籁寂静的夜。她的脚步不再轻盈，眼中流溢出的神思像是在风中凋零的花朵，那么地无依无靠，那么地羸弱可怜
然而，她依旧没有失去她高贵的神态和优雅的风度，毕竟她还是位风姿绰约的女人。她贫穷过，她受苦过，但从未动摇。她用拼搏争取自己的生活。她顽强地用自己的双手写就自己的人生。只有我，外表冰冷坚固的我，才能在深夜里透过她闪光的双眼，窥探到她那被封存在心灵中的涌动着的深深思念和悲哀。
漫长的岁月中，世事几经变迁。她用一双娇嫩的手和一颗坚强的心，在这生活的海洋中独自撑一片小舟，也曾遭遇风暴，也曾迷失方向，也曾疲惫不堪。但，她坚持下来了，甚至在最艰苦的日子里，她都未曾动摇她和他心灵的约定，并且也把莫大的信任给予了几乎从她的生活中消失的他——他只生活在她的心中呵！有各种各样的男人，带着迥然相异的感情一次又一次走进她的生活。他们有的拥有显赫的地位，有的拥有万贯的钱财，有的献上真挚的情感，有的许诺她一生的平安幸福。她，作为一位并不年轻但确实美丽而有才华的女人，这并不奇怪。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却从未找到曾经的感动，于是便以女人的痴情固守那分不变的承诺。
她也曾离开这江南的小镇，她去过北平，去过西安，甚至去过哈尔滨，象一个虔诚的朝拜者，一路追寻他的足迹，但却每次都与春天失之交臂。
在她离开我的岁月中，我曾看见过汹涌激昂的学潮，看见过烽烟四起的纷争，看见过改章易制的建国，看见过对没落封建阶级的最后惩罚，看见过对知识分子的错误审判，看见过疯狂的生产，看见过猛兽般袭来的饥饿，看见过十年的颠倒乾坤有天无日有成功也有失败，有真实也有虚伪，有慷慨激昂也有无可奈何。透过历史和时空的硝烟，我依稀能辩识她留下的一串串执着的脚印。
当历史在时光的长河之中再次归于平静，我也再次见到久别的她。也许是多年漂泊寻觅之后的失落使她回归，抑或只是落叶归根的一片乡思之情？光阴已把她曾乌黑的秀发染上银霜，使她曾青春勃发的身体日趋僵老，以往光彩照人的面庞已写满凄苍，只是依旧的双眸还留着青春的一丝残影——岁月毫不留情地改变了她的容颜，使她成为一位步履蹒跚的老人。她平静地出现在我的身边，一如几十年前一般自然亲切，却让我感到：也许我是时光之河中的一粒沙子，可以经历千百万年流水的冲刷，而她只不过是一片飘摇的落叶，转瞬之间便会无影无踪。仿佛昨天她还是个娇小的女婴，而今，她已入生命的迟暮，依旧孑然一身，让执着牢牢护卫着承诺，让潇洒紧紧包裹住悲哀。
六
就在今天，不，应该说是昨天傍晚，（因为，现在东方已微微露出淡白的颜色，夜那如梦似幻的眼波已是最后一次凝望这还在沉睡的大地，几分钟之后，世界将被朝阳唤醒）昨天傍晚，我看见了泪珠，她几十年后第一次流淌出来的晶莹的泪珠
所有的因由只能是一个他！是的，在她独自艰难地走过了这漫长的岁月，送走了她的青春，她的容颜和她的全部感情之后，他悄然回到这平静的小镇，默默走进了她期盼的视野。
岁月之手冷静而又无情。在我的记忆中，他是那位风华正茂的谦谦君子
一位十六七岁的少女，搀扶着一位巍巍老者，在日薄西山残阳如血的时分，来到我的身边。他们未曾留意斜做在我肩上的她，而她也正凝望着落日独自出神，心思也许飘到遥远的异乡，抑或是在追忆逝去的岁月？
要不是那女孩的问话打破这习惯的沉静，也许他们的相逢便会成为一个无言的结局。
“为什么您一定要来这里呢？这个地方有什么特别值得您留恋的吗？您曾经把往事留在这儿吗？”
老人仿佛在整理青苔已深的记忆，许久，他用苍桑的声音打开逝去的年华。
“那时候我还很年轻，我们都很年轻，很年轻”他有点语无伦次地讲述他那早已逝去的岁月里的爱情，像所有经历过爱情的老人一样，依旧难以抑制心潮的涌动。
“您讲的那个她，是奶奶吗？”
女孩儿打断了他再次的沉思默想。
“哦，不是的不是的。她不是你的奶奶，她是一位高贵的小姐，一位真正的淑女”
“您到现在还忘不了她，”女孩的脸上有一丝难以觉察的笑容，声音是童话般的天真“那为什么当年”
“我必须离开，我必须离开。当年有那么多的无可奈何，那么多的无可奈何”
“那么您以后没有回来找过她？”依旧的天真，却无意间触痛两颗敏感的心灵。
“没有，没有因为我娶了你的奶奶，你不明白那时的社会和环境，你不明白，你不明白生活在当时就象随时都可能倾覆的小船，小船我不知道我是否有能力使她一生幸福。我走之后，不久我们就中断了消息，我猜想她大概早嫁了。而且又有你太爷爷的庭训，这是礼教族风；我必须建立一个家庭，一个家庭你太爷爷为我选定了你奶奶，我们门当户对，你奶奶是贤妻良母。我们也该说是相配，也该说是相配你看，虽然乱世漂泊居无定所，但我们毕竟平平和和地生活了一辈子，直到去年她先我故去。可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不能忘记这里，不能忘记”
“所以您又回来了？”
“是的，是的当年我离开的时候是带走了一个春天的，一个春天；现在我回来了，可怎么也还不上那个遗失了的春天”
我感到她身体在颤抖，轻轻地。
“就是这张长椅，就是这棵垂柳‘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可是，可是”
这当儿，即便是我这石头，也感到一阵寒冷，痛彻骨髓！
“好了，爷爷，不要再悲诗了。天晚了，我们回去吧。你讲的故事真美，也真惨。”女孩子是天生的不识愁“可是，您看，春天不是还在这吗，您看这柳絮就知道了”
他被搀扶着走远了，背影在渐渐升腾的雾气中缓缓消失。
许久，我听见她轻轻地说：“永远不能回来了。多少年？他丢下了江南的春天”
也许藏有一个重洋，但流出来，只是两颗泪珠。泪眼迷蒙中，她依稀看见那个折柳相送的少女，看见了那个登报解除婚约的新女性，看见了那个独立于乱世的女子，看见了那个漂泊于异乡的女人她一步一步走到如今，已是风烛残年。也曾蓓蕾一般默默地等待，只换来夕阳一般遥遥的注目。她想笑一下，但刚微动嘴角，却又飘落两串泪珠。
是的，几十年的风霜雨雪，他们这对昔日情侣，在经历了不同的生活的选择之后，即使面对面，也难相识了。然而，命运却偏要用她古老的曲调，再次唤醒沉睡的心灵。
她慢慢站起身，蹒跚远去，身后是满天飘飞的柳絮，如此洁白
也许，她只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的承诺她守候了一生。也许 ，她现在才刚刚入梦，一生的执着在梦中化成点点相思泪。
夜已经完全退去，晨光微熹中，我凝视那纷飞的柳絮，春风轻轻扬起它们，仿佛舞动的仙女
谢谢你——此刻还安坐于我肩上的已不再陌生的你——听完了我讲述这个春天的故事，这个昨天的故事，这个已随柳絮飘远的故事
“风住沉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
“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题记：以下的文字，是我听到的一个真实的故事，在这，用我拙劣的手笔，把他原原本本的呈现给您。愿这位久远的年代女子一生平凡而有波澜的经历，带给你一丝生活的感动
在那久远的故去的年代，女性思想虽有解放，然而大家族的少女在读罢诗书上完学堂之后，多数还是续长剪短的秀发，重戴上灿烂的耳环，用绣线和锦缎封住那曾倏忽打开并透射进一丝光明的窗子，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下，用温顺的低眉敛额和传统的相夫教子来填充一生的空白。
也许，她只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的承诺她守候了一生。也许 ，她现在才刚刚入梦，一生的执着在梦中化成点点乡思泪。
柳树下的长椅
每年的这个时候，当微风轻拂着我经年历久的身躯，再拂动我身边的这株也有些略带岁月痕迹的柳树时，我便沉醉在柔暖的春风中，看着雪白的柳絮在我宽阔的肩头飘飞而去，像烟花，像繁星，一阵一阵，从我身边轻轻逝去，直到那我视线不及的远处
上一次月圆的那天清晨，有两位穿制服的曾来到我身边为我新涂上一层雪白的石粉，使我看上去，至少外表又年轻了几十岁。然而，我和身边的这株枝叶繁茂的垂柳都已是年逾百岁，风霜满额。世事的悲欢离合，我看尽了多少？生命中的喜怒哀乐，有哪种情怀我不曾体会？！我常常觉得，我虽然屹然不移的驻立在这片小小的土地，虽然视线所及最远只是那终年流水不息的河岸边，可我所亲眼目睹的故事却好像此时此刻飘飞的柳絮一样多，柳絮飞走了，把柳树母亲的心和情带入了茫茫的大千世界；而在我身边发生的无数故事恰恰让这人生舞台中的一幕幕戏剧在我眼前拉开帷幕。
仿佛她第一次把娇小轻盈的身躯倚在我肩上还只是昨天发生的事情
许多年前的月亮和今晚的一样，清辉满溢宇宙，也许是又见故人吧，在这个风露解情怀的春夜，我要给你——此刻正安坐于我肩上的陌生的你——讲述我目睹过的千百个故事中的一个。
一
那也是一个温和宜人的春季，柳树刚刚吐出她嫩绿的芽，天际而来的晓风把世界吹的欣欣然，充满生机。一位年事以高而身体尚康健的妇女，带着她慈母般温柔的笑眼和低声婉转的细语来到我身旁，把她怀抱中的一个美丽而娇小的女婴放在我宽阔的肩膀上。从她充满爱怜的目光里，我看出这个漂亮的女婴一定是她的孙女；而从她断续的娓娓低语中，我听出这女孩有个可爱的妮称：小露珠！
呵！她纯洁娇小得真如同那朝阳下闪着光的小露珠啊！那光洁的额头，亮晶晶的眼睛，那张着的小嘴，那咿呀学语的声音都如此可爱！那调皮的小手和滑嫩的脚丫在我肩上轻轻摸着蹭着，我这颗石头心也不禁感到畅然的喜悦与爱怜！于是，这个“小露珠”便永远地刻在了我的心里，成为我不会遗忘的一道风景
从那个清晨之后，我总情不自禁地盼望那头上已带霜花的老祖母带着她可爱的小孙女来这儿。而那老祖母似乎也体会到我这块石头中蕴藏着的爱心，每每在清晨或黄昏，都会把可爱的女婴带到我的身边，给我无限的欢乐。可爱的小露珠啊！那些日子，每当我远远地望见老祖母的银发在风中被吹动，就总会激起一阵幸福的战栗！
当时就曾有个念头从我心上闪过：要用怎样的幸福与爱来编织她的生命，才不辜负小露珠这么纯洁美丽的可人儿呢？！
二
那时候我的腿脚比现在结实多了，我宽厚的肩上也没有这两道纹路已深的痕迹。岁月呵！她甚至在我的身上也留下了难以抹去的手印！然而，有许多个黄昏，许多个清晨，我又是用怎样欣悦的目光来凝望岁月之手为这可人儿涂上的青春的胭脂呢？！
小露珠在成长，愈加地娇羞，美丽，像朵水仙花，惹起人们无限的怜爱。转眼，她已度过了蹒跚学步和咿呀学语的年龄，会牵着祖母的手，安静地欣赏落日，乖乖地学背唐诗。她的声音非常迷人。我耳畔终年不息地响着那不远处流水的声音，但这小女孩几十年前那稚嫩的童音却不知为什么，也一直未曾磨灭，就宛如河水底下的珍珠，屹然不动，光华灿烂。我记得她读：“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
这女孩子是典型的古典式的小美人，她那位慈祥的祖母定然曾经是深闺中的高贵少女。小露珠承袭了祖母文雅的仪态，优美的谈吐和高贵善良的风度。她已入家塾读书，下学后，常和她的小姐妹结伴玩耍。那段日子，她很少来到我的身边，却是把更多的光阴付与那不息的河水，在河的岸边汲水，嬉戏，浪花映照着她的笑眼，水上的风毫不吝惜地把她愈加柔美的声音传到我的耳边。我只能远远地望着她的身影，望着她的如花笑魇。在女孩子中间，她总是最醒目的一个，我几乎只凭感觉就可以琢磨出她的身姿和言语。她的一颦一笑我都记忆犹新，她的每一次有意无意的回眸，每一回不胜娇羞的低头，都把印记折射到我的心房。我甚至十分嫉妒河边的那些石阶，常常梦想：如果被用做打造石阶，也许会和她有更多的相伴，可以让夕阳把她优美的身影映照在我的身上。
如今，那些河边的台阶早已被流水磨灭，取而代之的是人造的坚固堤坝。世事几经更迭，唯有我还留在这片土地，陪伴我的是身边的垂柳和久远的往事。 三
当小露珠再次回到我的身边时，我惊诧于她的变化了！她已经完全成长为一位窈窕淑女。她不再读私塾，而是进入一所正规的女子中学。她简短了头发，也不再戴或金或玉的小饰物，她总穿一件深蓝色的长衣裙，和街上的女学生们一样，但，仍掩盖不住的，是她正盛开着的青春！
让我欣慰的是，这位本应该居住深闺的如此高贵美丽的少女，由于踏着新时代的步子，走出了深宅大院——她的祖父母是地方上曾显赫一时的地主，确有为她而建的深闺——来到了精彩的外面世界，时常带着本线装书，坐在我肩上，静静地阅读。
过不多久，我这儿便不是小露珠独自阅读的所在。她和他几乎每天傍晚夕阳溶金的时候，都会在这儿，在这柳树下互诉衷肠。我由衷地欣慰：看来，她在这样的年代，走出了深闺，不仅接触了新鲜的思想和知识，也伸手触及并几乎已经拥有了那人类最神圣和高贵的情感！
小露珠的眼睛如同两朵开的玫瑰，被爱情滋养的如此娇美！从她清澈的双眸里，我读出了信赖，依恋，热爱！
他们总在互相凝视娓娓低语，然而，又有哪一对情人的耳朵迟钝得会听不到爱的誓言呢？那甜美有如花蜜，香醇有如美酒的言语，不时地流入我的耳中。让我高兴的是，小露珠这个我看着成长的可爱精灵已经为她的心灵找到了一个可以永久归宿的港湾，她的心在那里像花蕾在温室里一样被细心呵护，享受幸福的欢娱！
如今，我亲爱的听众，我不想为您重复他们的私语。爱的誓言纵使千差万别，也总会围绕同一个主题，况且，这种语言也仅仅流淌在相爱的两个人心底，在他们的心中才是有价值的。所以，我只能为您描画出相爱的图画。空气中弥漫着粉红色的情感，林间江畔的清风送来清凉的慰藉，柳树垂着枝条。象春霖撒落的声息，象雨后苏醒的花蕾，明朗，清新，欢悦爱情蒙住了他们的眼，把他们带走了。去了哪呢？天堂！
无数个夜晚，这片天上的星星被一遍又一遍的点数，星光下，眼眸也闪着光。无数个夜晚，这儿的风让荷花或是桂花中流溢的芳香包围着他们，再消融掉他们的声音，让感动沉淀在相爱的人的心底。斜月西沉，微风已过，空空的我的肩上却总能留下醉人的温馨，一丝一缕地荡漾开来。小露珠便被这馨香包裹住了，她的世界迎来了春天。
四
“黯然消魂者，唯别而已矣。”
“月上柳梢头”静夜用月光织成，把乳白色的雾霭笼罩在渐欲睡去的世界上。这对幸福的情侣原本甜蜜的约会已变成悲伤的惜别。树低垂，风静止没，皓月当空，却没有群星
江南的河上，传来凄婉的萧声，身旁的垂柳兀自把漫卷的凄清送到周围。没有晚来的夜莺，没有飞舞的青萤，没有隔水地蛙鸣；只有一声声的蝉噪，透过幽暗的树林，刺破梦幻的月光，在人的心上呵，荡起一层又一层伤心的涟漪
明天，即将远别，他们又怎能不难舍难分，他们又怎能不愁绪万端！幸福的微笑变成了晶莹的泪珠，情人的秘语变成了临别的叮咛，而所有这一切又都融化在了淡淡的相思之中，凝结成一个永恒的情结！至少，时光跨越千载走到这当儿，此地，我的身边，柳树下面，有对情侣让誓言锁住他们今后的时光！这一刻便是永恒！
小露珠折下一枝细嫩的柳条，送给心上的人儿。“勿忘我，无论身在何方，无论何时。‘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我现在把春天给了你，所以我要等到你回来，带回春天”
这样一声告别，送去了心上的人儿，也送去了我美丽姑娘的春天，送去了她的少女的爱情。
这样一声告别，带来了无声的承诺，也带来了坚贞的守候，带来了用无尽的时间和全部的心灵去呵护的誓言！
他是在初夏离开这座精致的，随处弥漫着清香的江南小镇的；她也是在初夏开始了她那漫长的将近一生的心灵期待的！这种期待中，她由一位花季的少女，走入了和当年我初见她时，她祖母的那个年龄。
五
我可爱的小露珠！我忠诚的姑娘啊！她已经成长，她已经成熟，从那一刻起，她用尚且稚嫩的双肩，毅然担起了一生的相思！
在那久远的故去的年代，女性思想虽有解放，然而大家族的少女在读罢诗书上完学堂之后，多数还是续长剪短的秀发，重戴上灿烂的耳环，用绣线和锦缎封住那曾倏忽打开并透射进一丝光明的窗子，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下，用温顺的低眉敛额和传统的相夫教子来填充一生的空白。
小露珠却没有封存住这扇心灵的小窗。因为，纵使她已许久未曾见有殷勤的青鸟传书，但她毕竟还要留下一线天空，让那含泪的双眼一次又一次望穿秋水！
在家庭中，她几乎变成了一个任性娇虐的小姐一次又一次地拒绝所有登门的求婚者，也一次又一次毫无余地的否决父母为她拟定的选择。开始是凭着她女性特有的狡猾和机智，用巧妙的闪烁其辞做盾牌。后来，在现实和年龄的危压下，她实在别无它法，竟然已超凡的大胆和决断，每次在父母已定下了她的婚约后，用登报解约来坚决地对抗。登报解除婚约在当时的罕见程度和起作用程度是相当的！她的行动，带来了两个结果。一是渐渐地，少有人再来求婚了。登报解除婚约这种事，无论是这家的老人思想多么开放，也总会认为是有伤门楣，并不光耀。年轻人也都认为“天涯何处无芳草”大可不必这么自讨苦吃。二是人们愈加不能理解她这近乎古怪的执着：已近两年的杳无音信，已五年的未曾谋面，难道远去的他依然是她不变的选择？
她的生活并不容易！她并没有多少朋友，在她双亲的社交圈子里，她是一个另类的代表；而在她的同窗们的眼中，她的坚贞又似乎变成传统的恪守。无人理解她的心声。她拒绝无爱的婚姻。她坚决地用恒心和希望来抵挡那相思断肠的痛苦。早已并不年轻的她依旧相信，春天总会回到身边！
接下来的岁月里，她的父母先后故去，独生女的她在兵荒马乱的世界中，风雨一肩挑。
长期的独居生活和世风日下的社会，迫使她走出柴门，用双手为自己挣来明天生活的日子。单身的孤独，相思的悲恸，不被理解的苦恼像蛛网一样紧紧缠绕着她，几乎使她透不过气来。
时常，在傍晚时分，她会回到我身边，把那颗疲惫的心交与万籁寂静的夜。她的脚步不再轻盈，眼中流溢出的神思像是在风中凋零的花朵，那么地无依无靠，那么地羸弱可怜
然而，她依旧没有失去她高贵的神态和优雅的风度，毕竟她还是位风姿绰约的女人。她贫穷过，她受苦过，但从未动摇。她用拼搏争取自己的生活。她顽强地用自己的双手写就自己的人生。只有我，外表冰冷坚固的我，才能在深夜里透过她闪光的双眼，窥探到她那被封存在心灵中的涌动着的深深思念和悲哀。
漫长的岁月中，世事几经变迁。她用一双娇嫩的手和一颗坚强的心，在这生活的海洋中独自撑一片小舟，也曾遭遇风暴，也曾迷失方向，也曾疲惫不堪。但，她坚持下来了，甚至在最艰苦的日子里，她都未曾动摇她和他心灵的约定，并且也把莫大的信任给予了几乎从她的生活中消失的他——他只生活在她的心中呵！有各种各样的男人，带着迥然相异的感情一次又一次走进她的生活。他们有的拥有显赫的地位，有的拥有万贯的钱财，有的献上真挚的情感，有的许诺她一生的平安幸福。她，作为一位并不年轻但确实美丽而有才华的女人，这并不奇怪。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却从未找到曾经的感动，于是便以女人的痴情固守那分不变的承诺。
她也曾离开这江南的小镇，她去过北平，去过西安，甚至去过哈尔滨，象一个虔诚的朝拜者，一路追寻他的足迹，但却每次都与春天失之交臂。
在她离开我的岁月中，我曾看见过汹涌激昂的学潮，看见过烽烟四起的纷争，看见过改章易制的建国，看见过对没落封建阶级的最后惩罚，看见过对知识分子的错误审判，看见过疯狂的生产，看见过猛兽般袭来的饥饿，看见过十年的颠倒乾坤有天无日有成功也有失败，有真实也有虚伪，有慷慨激昂也有无可奈何。透过历史和时空的硝烟，我依稀能辩识她留下的一串串执着的脚印。
当历史在时光的长河之中再次归于平静，我也再次见到久别的她。也许是多年漂泊寻觅之后的失落使她回归，抑或只是落叶归根的一片乡思之情？光阴已把她曾乌黑的秀发染上银霜，使她曾青春勃发的身体日趋僵老，以往光彩照人的面庞已写满凄苍，只是依旧的双眸还留着青春的一丝残影——岁月毫不留情地改变了她的容颜，使她成为一位步履蹒跚的老人。她平静地出现在我的身边，一如几十年前一般自然亲切，却让我感到：也许我是时光之河中的一粒沙子，可以经历千百万年流水的冲刷，而她只不过是一片飘摇的落叶，转瞬之间便会无影无踪。仿佛昨天她还是个娇小的女婴，而今，她已入生命的迟暮，依旧孑然一身，让执着牢牢护卫着承诺，让潇洒紧紧包裹住悲哀。
六
就在今天，不，应该说是昨天傍晚，（因为，现在东方已微微露出淡白的颜色，夜那如梦似幻的眼波已是最后一次凝望这还在沉睡的大地，几分钟之后，世界将被朝阳唤醒）昨天傍晚，我看见了泪珠，她几十年后第一次流淌出来的晶莹的泪珠
所有的因由只能是一个他！是的，在她独自艰难地走过了这漫长的岁月，送走了她的青春，她的容颜和她的全部感情之后，他悄然回到这平静的小镇，默默走进了她期盼的视野。
岁月之手冷静而又无情。在我的记忆中，他是那位风华正茂的谦谦君子
一位十六七岁的少女，搀扶着一位巍巍老者，在日薄西山残阳如血的时分，来到我的身边。他们未曾留意斜做在我肩上的她，而她也正凝望着落日独自出神，心思也许飘到遥远的异乡，抑或是在追忆逝去的岁月？
要不是那女孩的问话打破这习惯的沉静，也许他们的相逢便会成为一个无言的结局。
“为什么您一定要来这里呢？这个地方有什么特别值得您留恋的吗？您曾经把往事留在这儿吗？”
老人仿佛在整理青苔已深的记忆，许久，他用苍桑的声音打开逝去的年华。
“那时候我还很年轻，我们都很年轻，很年轻”他有点语无伦次地讲述他那早已逝去的岁月里的爱情，像所有经历过爱情的老人一样，依旧难以抑制心潮的涌动。
“您讲的那个她，是奶奶吗？”
女孩儿打断了他再次的沉思默想。
“哦，不是的不是的。她不是你的奶奶，她是一位高贵的小姐，一位真正的淑女”
“您到现在还忘不了她，”女孩的脸上有一丝难以觉察的笑容，声音是童话般的天真“那为什么当年”
“我必须离开，我必须离开。当年有那么多的无可奈何，那么多的无可奈何”
“那么您以后没有回来找过她？”依旧的天真，却无意间触痛两颗敏感的心灵。
“没有，没有因为我娶了你的奶奶，你不明白那时的社会和环境，你不明白，你不明白生活在当时就象随时都可能倾覆的小船，小船我不知道我是否有能力使她一生幸福。我走之后，不久我们就中断了消息，我猜想她大概早嫁了。而且又有你太爷爷的庭训，这是礼教族风；我必须建立一个家庭，一个家庭你太爷爷为我选定了你奶奶，我们门当户对，你奶奶是贤妻良母。我们也该说是相配，也该说是相配你看，虽然乱世漂泊居无定所，但我们毕竟平平和和地生活了一辈子，直到去年她先我故去。可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不能忘记这里，不能忘记”
“所以您又回来了？”
“是的，是的当年我离开的时候是带走了一个春天的，一个春天；现在我回来了，可怎么也还不上那个遗失了的春天”
我感到她身体在颤抖，轻轻地。
“就是这张长椅，就是这棵垂柳‘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可是，可是”
这当儿，即便是我这石头，也感到一阵寒冷，痛彻骨髓！
“好了，爷爷，不要再悲诗了。天晚了，我们回去吧。你讲的故事真美，也真惨。”女孩子是天生的不识愁“可是，您看，春天不是还在这吗，您看这柳絮就知道了”
他被搀扶着走远了，背影在渐渐升腾的雾气中缓缓消失。
许久，我听见她轻轻地说：“永远不能回来了。多少年？他丢下了江南的春天”
也许藏有一个重洋，但流出来，只是两颗泪珠。泪眼迷蒙中，她依稀看见那个折柳相送的少女，看见了那个登报解除婚约的新女性，看见了那个独立于乱世的女子，看见了那个漂泊于异乡的女人她一步一步走到如今，已是风烛残年。也曾蓓蕾一般默默地等待，只换来夕阳一般遥遥的注目。她想笑一下，但刚微动嘴角，却又飘落两串泪珠。
是的，几十年的风霜雨雪，他们这对昔日情侣，在经历了不同的生活的选择之后，即使面对面，也难相识了。然而，命运却偏要用她古老的曲调，再次唤醒沉睡的心灵。
她慢慢站起身，蹒跚远去，身后是满天飘飞的柳絮，如此洁白
也许，她只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的承诺她守候了一生。也许 ，她现在才刚刚入梦，一生的执着在梦中化成点点相思泪。
夜已经完全退去，晨光微熹中，我凝视那纷飞的柳絮，春风轻轻扬起它们，仿佛舞动的仙女
谢谢你——此刻还安坐于我肩上的已不再陌生的你——听完了我讲述这个春天的故事，这个昨天的故事，这个已随柳絮飘远的故事
“风住沉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
“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