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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舞的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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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要杀人!”

    二叔人还没有从门里出来,声音已经冲了出来,走到院子里,他又说了一句:

    “我要杀人!”

    大家都从屋里跟了出来。

    “别说了,求你。”婶婶扶着门框四下里看了看,压低声音说。

    “他妈的,我就是要杀人。”二叔更加大声地说道“你压着声音干吗?又不做贼。”

    有一些邻居从门里钻出身子,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隔着那么一段距离好奇地瞅着。

    “你看——”婶婶说。

    “爸——”小华叫道。小华是二叔的小儿子,二叔把他排在镇里的派出所上班。

    “如果不是他王建成使得阴招,他王建成当得了镇长?等我死了,也没他的份!”二叔看着婶婶说,但声音那么大,分明是说给大家听的“我他妈农民,他什么东西?一个奸商,一个暴发户。”

    大家听着,并不接嘴,只是笑眯眯地远远地看着,像是看两口子吵架。大家知道,二叔刚刚被他手下的一个副镇长顶了他镇长的位置,这段时间火气正大着呢。

    “还是不当镇长的好。”婶婶小声地说“你看,连邻居都懒得接话。”

    “他妈的——”二叔小声地恨恨说道,但奇怪的是他突然刹住了嘴,拧头往外就走。

    “新民!”婶婶叫道。

    “爸!”小华叫道。

    “二叔——”我也不由得叫道。

    “叫什么叫?”二叔头也不回地说“他王建成会有人去收拾他——我去拿藤椅。”

    “小华,跟着你爸。”婶婶等二叔走出去有一竿子路,便催道“你爸到镇里要是真碰到那个死对头,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来——人家现在可是镇长。”

    “跟什么跟啊。”小华说“让他们打吧,爸现在有的是力气没有的是身份——打吧,包赚。放心,当官的人自己打架,出不了人命。”

    “你完了。”婶婶说。

    “我看小华说的对。”我想婶婶一准要叫我了,就赶紧说“我们跟着,反而会把事情闹大,那个王建成还以我们要四吃一呢。还是让二叔一个人去,没事。”

    说实话,我也想让他们能动真格来上一架。虽然我知道二叔从来不是个好镇长,被撤了活该;但那王建成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那要是有事呢?”婶婶不安地问。

    “没事就没事,什么有事有事。”小华突然发火道,然后咚咚地跑进房间。婶婶看看小华的背影,又看看我,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眼里就慢慢渗出泪水,那么慢,好像是充满艰涩。婶婶颓然坐在门槛上,不停地用手背抹着眼睛。

    我也真希望自己能跑开,婶婶抹眼泪的样子让我受不了,但是,我已经失去跑开的机会了。

    “小文啊,你二叔这个家算是要完了——”婶婶看着我说“我早就对你二叔说了,我说会有报应的,叫他做事要看看天,天有天理。你看,报应说来就来了——”

    我沉默着不接她的话,看着她抹着眼睛欲哭无泪的样子,我突然想到,要是二叔哭成这样子就好了。

    “你反正也都知道了——我们这还有谁不知道啊,我也就不瞒你说了。我对你二叔说,人家是黄花闺女——听说是刚毕业分配到你们学校的,是吧?我说,你半老不小了,就为后辈积点德吧。可是,你二叔他什么也听不进去——”

    婶婶一边断断续续地对我说着二叔的事,一边用不断用手背抹着眼睛——有那么一会,我真想提醒她,她的眼里已经没了泪水,这份愿望使我显得有点烦躁不安;但很快,我就平静了下来,楼上传来音乐声——小华把音量越开越大。

    突然,我看到婶婶抹眼泪的手停住了,目光直直地跨过我的头顶,好像正有一阵我们想象不到的巨痛向她袭来——把她惊呆了。

    我侧过身,看到二叔正拎着藤椅一抖一抖地走进院子,好像酒鬼拎着瓶茅台。

    “小文,你信不信有神?”二叔把藤椅放在院子水泥地上,又用手充满感情地在坐位上按了按,然后站在旁边扶着它。

    我觉得二叔的神情太奇怪了,脸上是又认真又充满笑意,好像是一个大人在扮鬼脸逗小孩;婶婶也一定觉得奇怪,她也不由地从门槛上站了起来,慢慢地移到二叔的身边——我从没见过她什么时候这么近地站在二叔身边。

    “你又坐门槛了。”二叔看了婶婶一眼。

    “你信不信这世上有神?”见我没接话,二叔又问了一遍。

    “这个,怎么说呢,不可信全无,也不可信全有——”我并不信有神,但在农村,又时常不得不相信一点。

    “我今天算是信了,真信了。”二叔高兴地说“这把藤椅,它神了。”

    “怎么回事?你可别吓人。”婶婶紧张地问。

    “别吓人,还真把那王八蛋吓了一大跳。”二叔自己不由得笑出声来“小文,二叔要不是亲身经历,还真的不信,可是现在——全信了。”

    “你倒是说说怎么回事啊。”婶婶催道。

    “小文,你信不信?”二叔微笑地看了我一眼,又急着四下里看看,好像他很忙似的“我刚才一进镇政府,老吴就悄悄地对我说,昨天早上那个姓王的刚一走进五楼的办公室,电话就响了。他拿起电话,说着说着就一屁股坐到我的这把藤椅上——要知道,镇里的这坐内部电话一直是放在我的办公桌上的。他这刚一坐下,就‘哎呀’一声跳起来,叫得那么响,把楼下的人都叫了上来,大家还以为他触电了呢,哈哈。大家围在门口,问他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他却一个劲地说屁股屁股。大家又问屁股怎么了?他又一个劲地说藤椅藤椅。大家又问藤椅怎么了?他又一个劲说屁股屁股,他妈的我的屁股。大家那会都在想,他一定是被鬼迷住了。过了好一会儿,姓王的才突然醒过来似的朝我的这张藤椅踢去,声嘶力竭地叫道‘滚,滚’。但奇怪的是,这把藤椅像扎了马步似的,它踮起两只脚摇了摇,然后又稳稳地坐到地板上,着实把姓王的给吓了一跳。姓王的不甘心,又狠狠地踢了一脚。这一次,我的这把藤椅它开始动了,它在姓王的大喊一声‘滚’中,向门口的人群飞去——但它没有碰着一个人,它知道那些都是我的朋友,我平时待他们不薄,他们敬重我——它像是长着眼睛似的,一个人也没碰着。它又像长着脚似的,大家看到它在墙上一蹬,然后就沿着楼梯一级一级地跳下去。看到的人都说,那个跳得好啊,就像是电视里的模特在镜子前那么一走。它从五楼跳到四楼,然后跳到三楼、二楼、一楼,然后,它跳到操场上。在那儿,它跳了个优美的弧,然后,慢慢停了下来,在就要完全停下来的那一刻,它又突然轻轻地抖了两下——就像上火的男人小便收尾时那样,然后才稳稳地停了下来。姓王的一直看着它,一直看得他头上冒出一串串的冷汗。”

    “真有这事?”婶婶惊呆了。

    “不真的,难道有假的?”二叔叱道。

    婶婶不好意思地笑笑,真神啊,她小声地嘀咕着。

    “小文,这下你信了吧?”二叔兴奋地说“说来也是,这把藤椅跟了我多少了,我想想,总有六七年了吧。我今天一过去,大家就说,牛镇长的椅子哪里有那么好坐啊。大家还说,姓王的屁股肿得像扣了个碗——住院了。”

    “哈哈,这把藤椅,妈的。”二叔拍着藤椅,就像以前他当镇长那会拍着他的手下一样,然后看着我。

    “真是世界大了,什么事都有。”我说。

    “就是,科学科学,有很多东西是科学说不了的。就说我们这地方,怪事多着,它科学都说的了吗?是吧?我算是相信有神了,不经历一次还真的不相信。我算是信了,信了。”二叔说完,高兴地拎着他的那把藤椅进了屋。

    “我们都有一个家,名字叫中国——”二叔在屋里卡拉ok着。二叔小学毕业,当了几年兵,当了一阵农民。后来时来运转,当了几年镇长,文化上的事,也就样样都会了。

    “有神,老一辈人都说有神。”婶婶对我说,好像生怕我不信或者生怕自己不信似的。

    这以后,二叔家慢慢平静下来,二叔常常拎着他的那把藤椅到院子里坐坐,有时到邻居家窜窜门,喝喝酒。大家发现,这个以前的牛镇长——二叔姓牛——和气多了,见人总是笑。虽然也时不时地还要拍桌子,但那也不再令人讨厌了。对于寄居的我来说,我要的就是平平静静,每一顿饭能吃得不慌不忙、有滋有味就行。可是,过不了多久,我发现饭桌上渐渐又少了二叔的影子,就像以前他当镇长那会。

    “二叔呢?”有一天,我忍不住问。我感觉,在吃饭的这一桌子中,好像只有我是二叔的亲人似的。

    “我们吃,你二叔这个人天生就带了张嘴,不用怕他处吃。”婶婶说。

    我看看小华。

    “他忙着呢。”小华说“我看他这儿出问题了。”他指指脑壳子,然后用食指做成一个问号。

    “你知道什么啊,吃饭,吃饭。”婶婶急忙说。

    这以后,来二叔家的人又渐渐多起来——就像以前当镇长的那阵,来人把拎着的东西在门角一放,就笑了——也像以前。不像的是,来人要走的时候,二叔在他自己的房间里大声说:

    “带上。”

    小意思,不要见笑,来人小声说。

    “带上,带上。”

    老镇长真是的,来人一边说,一边弯腰拎上门角那袋东西走了。

    “喂,去喝两口。”一天我刚放学走出校门口,以前的一个哥们叫住我,听说他发了。很显然,他是专门在这拦驾的。

    “好久没喝了。”我说。

    “不会当了老师,就不敢和我们这些社会青年混了吧,啊?”哥们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还真让你说对了,当老师的就是见不得老板——心里不平衡啊。”我也用他那样半认真半开玩笑的神态说。

    “哈哈——”他笑道,他知道我同意了,就拉着我去镇里最好的一家酒店。

    “蚊子。”酒过三巡,他说,朋友们都这么叫我“我们今天主要任务是喝酒、聊天,顺便也有一件事叫你帮忙。我们先喝酒,喝酒第一,办事第二。”

    “还是先说事,再喝酒。要不然有件事吊着,喝酒也喝不痛快。是吧?”

    “那我们先干一杯,我先说事。”他端起酒杯和我碰了一下“不瞒你说,我都很久没喝酒了,今天和你一高兴,不由得又喝开了,真是酒逢知己千杯少啊。”

    我看着他笑而不接。

    “听说你二叔被人搞下来了?”他小声地问“你二叔可是个好镇长啊,有魄力,答应别人的事,从来说一就一,说二就二。一句话,说一不二,办不了,一个子儿也不拿。是个好领导——虽然人有点老老冒。”最后,他强调。

    我抿了一口酒水,只是笑,一副不胜贪杯的样子。

    “下来就下来,也没什么,下来了反而有人说你二叔的好话,说你二叔好办事。毕竟是当兵出身的,粗是粗了点,但够义气。”哥们和我碰了一下,我发现,他并不真喝,只是象征性地抿一下“对了,现在大家传的可神了,说你二叔的那把藤椅会跳,跳神。是吧?”

    我还是笑笑,我了解他的脾气,他一个人可以唱一台戏,我当观众就行。

    “大家都说,你二叔的跳神可灵了。”哥们说,他把头伸到我面前,瞪着眼睛“神。”

    “来,我们干一杯,见底。”他缩回脖子,举起杯。

    “我听说,你二叔一坐到他那藤椅上,那把藤椅就会驮着他摇起来。你二叔就像换了个人似的,突然威武起来,神秘起来,然后就别人有问他有答。我听说,尤其是关于现在这个王镇长的事,你二叔那藤椅一跳,就说得一清二楚,什么时候会在什么地方干什么,说得一清二楚。真神了——你听说了吧?”

    我还是笑笑。

    “我听说,好多人,都找你二叔说那个姓王的情况,真的都把事情办妥了。古人说的好,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把那个姓王摸得清清楚楚,哪有办不好的事,你说呢?要我说,你二叔这个人不简单——要成仙。”

    我把酒杯举到眼前,透过玻璃望着他。酒杯原来是这么一件好东西,你举着它,突然就换了一种心情,换了一份目光。

    “其实,这些当第一把手的,你只要抓住他的一条尾巴,他就会乖乖地给你办事——就像故事里说的狐狸精,最怕人们见到她的尾巴。当然,你知道他喜欢什么也行。没这两样,想找他办事,没门。你说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有和没有都让你说了。”我说。

    “哈哈。我这次想叫你带我到你二叔家走走——你知道,我和你二叔不大熟络。我有个侄子,今年中专毕业,想到我们镇上的派出所,叫我帮忙帮忙,跑跑关系。你说,像我这样做小生意的,除了有几个钱,还有什么啊?你得帮我这个忙,我对我侄子说了,我有个朋友一定能帮得上忙。怎么样?你先说是帮还是不帮?”

    这算什么忙啊,什么时候想去了跟我走就是,反正这半年我就住在我二叔家,要知道是这么屁点大的事,我们根本不用喝这么多酒,我笑着说。

    “爽快,我们干了。”哥们说“我只想知道他王镇长喜欢什么需要什么,我别的没有,只好扔几张钱了。”

    我们推杯放筷站了起来,他一边用牙签在嘴里挖着,一边又说:

    “我可不想像有些人那样,抓住他什么尾巴,让他乖乖给我办事。要知道,这样他心不甘情不愿的,我的侄子上了班也上不了台。”他又突然小声说:

    “你知道吗?我的一个哥们,把他在床上给堵住了,结果他的老婆就到镇里上班了。听说,他也是从你二叔那儿问出来的,哈哈。”

    我不知道我那哥们事情办得怎么样,想必是大功告成,要不,他还会来找我的。

    “老,老子让你老。”一天,二叔突然出现在饭桌上,他一边夹菜一边高兴地说“姓王的那个婊子养的,倒了,被叫到纪委去了——去了,他就别想再出来了。”

    “报应。”婶婶说,因为嘴里含着饭,说得含糊不清。

    过不了几天,好像是三天后,三个大盖帽走进了二叔家的院子,问道:

    “哪个是牛新民同志?”

    二叔急忙从屋里跑了出来,说:

    “我就是,本人就是。”

    “请你跟我们走一趟。”

    “好咧。”二叔说“王——王建成的事,我最清楚,找我没错。”

    “你的手。”其中一个大盖帽举着手铐说“对不起,例行公事,请你配合。”

    “为什么?你们没搞错吧?”二叔粗声粗气地说。

    “还是到了局里再说。”一个戴眼镜的大盖帽说,然后递给二叔一张东西“对了,你看看这张东西。”

    二叔慢慢地看着那张东西,起初是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气,就像是一个小学生不服气地看着父母们递给他的一张试卷,但是,渐渐地,大家看到二叔的手开始抖得厉害。

    “走吧。”一个大盖帽说。

    “好吧,到车上再扣吧——我不会跑的。”二叔小声地说。

    “那上车吧。”

    “我就回来,我走走就回来。”二叔回头对婶婶喊道,然后对大盖帽笑笑,有点羞涩的样子。

    “藤椅,我的藤椅。”二叔最后说,那时候,他已经走到了停在院子外的警车前,那辆车的门是开在屁股上的,在抬腿上车的那一瞬间,二叔突然回头这么说,他的腿便定格在空中;他的声音来的那么突然,把一左一右的两个大盖帽惊了一下,他们不由自主地伸手扭住了二叔的胳膊,按住了二叔的脖子,我们看到二叔扭头朝他们笑了笑。

    婶婶哭了。

    这以后,二叔家更加静了,一家人好像是在踮着脚尖走路。只是,常常会从楼上二叔的房间里传来踢踢哒哒的声音。

    然后,就看到婶婶从楼上走了下来,她明显地老了,手不由得就扶着楼梯。

    “妈,别踢了,藤椅它又没有得罪你。”小华说。

    “我踢什么,是它自己在跳。”婶婶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