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理智与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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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一串一串的, 嗒嗒的敲击声,在书桌上方的墙壁上, 一遍一遍地回响着。

    “我比昨天更爱你,但不及明天爱你。”

    ……

    中学, 堆积如山的卷子和诗集,凌乱地摊开在桌上。

    苍白的灯光,冗长的时光,她伏在案上,倦意沉沉。

    “如同大海爱着初生的朝阳,如同行走的旅人爱着难以破解的梦境。”

    “我的灵魂在万物里,而你从万物中浮现, 充满我的灵魂。”

    “我需要你, 只需要你。”

    ……

    十年过去,她还能模糊地记得,那一页页翻着字典的夜晚。

    她找了爷爷书架上所有的诗集,从俄罗斯的茨维塔耶娃, 到智利的巴勃鲁-聂鲁达。

    七拼八凑, 一个个单词推敲翻译,只想念给她喜欢的男孩子听。

    那是一个春天的夜晚,园子里的花朵锦绣一般地开着,大朵大朵的紫阳花堆在石头上。

    春雨打湿了她种在窗口的鸢尾和小雏菊。

    她趴在桌上,一个摩斯码,一个摩斯码地,把她翻译了好几个晚上的诗, 敲在墙上。

    当说不出告白的话的时候,读诗是一个好办法。

    他记得吗?

    他知道吗?

    她曾在他房间墙壁的另外一端,用摩斯码,为他慢慢念一首,七零八落的情诗。

    ……

    “我想和你一起生活,在某个小镇,有无尽的黄昏,和绵绵不绝的钟声。”

    路德维希缓缓地念完最后一句,她当初为段安和准备的诗句,闭着的眼睛没有睁开。

    直到她收敛了所有情绪,直到那些紫阳花盛开的春天都像是潮水一样从她的眼底退去。

    直到再看不出一丝感伤与怀念,她才睁开眼睛。

    然后……就被吓了一跳。

    夏洛克正坐在她面前,脸对着她的脸,眼睛对着她的眼睛。

    一动不动,一眨不眨,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鼻尖几乎相触。

    而呼吸,也仿佛可闻。

    他灰宝石一般的深邃眸子,如此专注。

    就仿佛,坐在他眼前的人,是他最隐秘的,最珍贵的宝藏。

    窗外的天空漏出一星半点的晨光,街道还是灰蒙蒙的。

    而那一星半点的晨光都落在了夏洛克的眼睛里,在他的眼里点起了一滩幽暗的火焰。

    “福……福尔摩斯先生?”

    路德维希有些不确定地叫了一声。

    夏洛克眨眨眼,像是被突然惊醒,感知一点点复苏。

    他慢慢地说:

    “你……念完了?”

    ……福尔摩斯先生,你的观察力是被狗吃了吗……

    当然路德维希是不会把这么粗鲁的一面表现出来的,所以她只是说:

    “我念完了,你有什么感觉?”

    夏洛克看着路德维希狭长的眉眼。

    她的眼睛像是漆黑的水潭,眉毛像鸽子细长的尾羽,长长的,消失在发鬓里。

    他的表情平静无波。

    街道上有鸽子咕咕叫,东边一只,西边一只,在寂静的大街上相互应和。

    夏洛克顿了好一会儿,才用低沉的嗓音说:“……没有。”

    路德维希:“真的没有?没有喜悦,没有期待,没有胸口涨闷难以呼吸,也没有心跳加快?”

    这次,他沉默了更长时间。

    灰宝石一般透彻的眸子,像笼着薄薄一层雾气。

    雾气层层叠叠,使人看不清那浮动的烟岚后,藏着的言语。

    路德维希把他的沉默当成了否认。

    “那你可以不用纠结了,你没有被我影响,你无法集中注意力的原因不在这里,这条可以直接排除了。”

    她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一直高度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

    如果连她对着他念情诗,他都没有感觉的话,再说他爱她,就是笑话了。

    夏洛克垂下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就在路德维希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却突然开口,眼睛定定地看着她:

    “我不会受你影响……你不介意吗?”

    路德维希吓了一跳:

    “不,不介意,完全不介意……我为什么要介意这种事?”

    他望着她,语气还是淡淡地,听不出什么情绪:

    “所以你觉得,即便我的感情比平常人淡漠,也没有关系?”

    路德维希后知后觉地发现,她和夏洛克的对话,好像有哪里不对。

    但是,具体哪里不对,她又说不上来。

    “这有什么关系?你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这句倒是真心话:

    “完全的自控,需要极为强大的意志,这是你的优点,永远不会被回忆困扰……说实话,我羡慕你。”

    “哦。”

    他应了一声,垂下眼睛,顿了一下,说:

    “如果是普通人,当不能控制爱情时,还应该有什么反应?我是说,除了你之前说的那些……”

    他合上书,把书扔到一边,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

    “……并不是我对此有兴趣——只是单纯的心理研究。”

    “那些最基本的反应你都没有,还指望有什么其他反应?”

    路德维希走到厨房小吧台上,倒了两杯水。

    她递给夏洛克一杯:

    “如果对你说这些话的,是你喜欢到无法自拔的人……会很想把眼前的人抱进怀里,揉碎,再用力亲上去……永远的。”

    她回忆着,她年轻时,人生中第一次心动时的情景。

    并没有注意到,夏洛克,正怔怔地看着她的侧脸。

    他薄薄的嘴唇,几次微微张开,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似乎有一些话在他耳边,就要冲破束缚,脱口而出。

    然而,他的胸膛,不易察觉地微微起伏了几下。

    终是把那些没说出口的话,压进胸腔深处,关在了紧抿的嘴唇之内。

    ……不能,再后退了。

    路德维希捧着茶杯:

    “当然,这也是因人而异的,就像,我喜欢各种各样的亲吻,而我敢肯定,如果有人敢亲吻你,那……”

    她顿了一下,把脑海里血腥的画面甩了出去。

    莫名想起,那个被夏洛克变相s.m的便利药店绑架犯,因为对夏洛克说脏话,被他用皮鞋碾嘴……

    真是够了,要是谁敢亲吻夏洛克,她一定会给他发一个英国最具勇气奖。

    夏洛克向后倒在沙发上,用侧脸对着路德维希:

    “是吗?”

    路德维希捅了捅夏洛克的背。

    “喂,人各有志好吗,不要把鄙视的目光摆的这么明显。”

    他窝在沙发上,背拱起,柔软的黑发蹭着沙发的垫子,就像一只巨大的猫。

    “我十二岁的时候还觉得,情侣之间,就应该用吻来代替一切短语。”

    她卸了心中一块大石头,正无比轻松,笑眯眯地说:

    “比如,嗨,再见,我很忙,请不要打扰我,谢谢,你在哪儿,我想念你,我爱你,对不起……诸如此类。”

    夏洛克靠在沙发另一端,良久,才传来一声:

    “是吗?”

    “不过这太幼稚了,我现在已经不这么想了……”

    她打了一个哈欠,从凌晨三点就被夏洛克惊吓到现在的心,终于完全平静了下来。

    夏洛克不爱她……这是本年度发生的,最正常的事。

    她走到窗户边,两手撑着窗框,望向对面欧式的小楼。

    艾瑞西的咖啡厅,门口种植着白色的小朵玉兰和香草,咖啡厅招牌上郁郁葱葱地开着紫色花朵。

    夏天快要到了。

    又一年春天,快要过去了。

    她看着那些紫色的小瓣花朵,轻声说:

    “说不出告白的话的时候,背诗是个很好的方法。”

    “背?”

    夏洛克突然坐起来,从沙发上扭头看着她的背影,神情难以置信:

    “刚才那些话……不是你说的?”

    “第一句来自西班牙,第二句来自洛赫维茨塔娅,第三句和第四句来自茨维塔耶娃……我一直很喜欢俄罗斯的现代诗。”

    路德维希挑起眉: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难道你以为是我自己写的?”

    夏洛克定定地看着她:“我以为。”

    “如果是我写的,我现在就可以直接出一本诗集了,还需要烦考试的事么。”

    路德维希没有回头:

    “但你也不亏,这些可是我为first love准备的,句句精华,足够你经历一场文学的洗礼了。”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窗框。

    夏洛克盯着她的手指。

    她手指变化的顺序,每一次停顿的时长,每一次换指的方法。

    这一切,都像是一帧一帧未经处理的raw图片一样,映在他的眼睛里。

    夏洛克抓起茶几上的水杯,喝了一口,冰冰凉凉的液体流过喉管,穿过胸膛:

    “first love?”

    “嗯。”

    他放下水杯又换了一个坐姿,语气平静:

    “看来历史久远。”

    因为在她近几年接触的,全世界各地的人里,并没有这么一号人。

    从他手里的资料,她花了很多时间走遍欧洲,不停留,也不留姓名,没有时间和机会发展长久和稳定的感情。这个first love,必定是更早时候的事。

    “嗯。”

    虽然是在和夏洛克说话,但她的思绪,已经从对面那从暖洋洋的草木上,遥遥地飞到了大洋的彼岸。

    冬天,屋檐下结了一层霜花。

    路边的书社,兰草覆雪,白雪下也是这样的紫花,门廊上贴着一副楹联。

    她没注意到,安和先看到了,回过头来,笑着叫她闭上眼睛。

    她莫名其妙地闭上了眼,就听见安和的声音,在冬日碎冰一般地空气里,轻轻缓缓地说:

    “何时共泛春溪月,断岸垂杨一叶舟。”

    ……

    堤岸边垂杨如烟。

    我们什么时候,能够就着月亮和春酒,一同,在春天的溪水上泛舟?

    这样的淡远意境,在她听来,却如告白,石破天惊。

    那一刹那,她所有的感知,像是齐齐被装上了发条一样,飞快地转动起来。

    血液鼓噪,心跳叫嚣。

    雪是白色的,长廊是黑色的。

    而他,就那么简简单单地,站在一片黑色与白色的水墨里,遥遥地笑着,仿佛不会老去。

    ……

    “你在想什么?”

    夏洛克忍不住打断了她的恍惚——那像是沉浸在另外一个他永远到达不了的世界一样的,该死的恍惚感。

    路德维希回过头,光线在她背后晕开,她的头发被风吹动,耳廓边浮动着金砂一般的浮尘。

    她弯起眼睛,笑了。

    她时常笑,但是夏洛克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的笑容。

    就好像,整个春天的光芒都揉碎在她的眼睛里,连嘴角的笑纹都带着玫瑰馨香的气息。

    她在她自己的世界里,她笑的那样幸福。

    路德维希靠着窗户,端着水,漫不经心:

    “既然诗都念了,就顺便想想first love喽。”

    夏洛克因为她太过直白的回答,有一秒钟,忘记自己本来放在舌头上的话。

    ……这种大脑被荷尔蒙完全占据的情况……

    再允许一次,下不为例。

    “真是让人意外,我以为你已经身经百战,辗转于世界各地的酒吧和夜会……”

    他冷冰冰地嘲讽道:

    “没想到还能保留这样的深情……所以,你以前在酒吧里和那些男人喝酒的时候,都把他们当成谁?”

    “我会把这个当成赞扬的,身经百战……某种程度上,的确可以这么说。”

    路德维希挑眉,遗憾地摇摇头,避重就轻:

    “我现在有些可惜自己不能影响你了……否则,我现在就可以看到夏洛克-福尔摩斯吃醋的样子。”

    “吃醋是失败者的表现,而我永远不可能有这种情绪。”

    他目光平静,下巴却紧紧绷着,微微扬起:

    “我为你的深情感到遗憾——因为显而易见,你口里一度深深地喜欢的那个人,不是抛弃了你就是已经死了,是怎么死的?生病?不……”

    ……谁特么死了!

    “福尔摩斯先生。”

    路德维希打断他,走过来,用一根食指抵住夏洛克刀锋一般的唇。

    “不要这样说……我会讨厌你的。”

    她轻轻说,俯下身。

    窗外已有阳光照射进来,她的面庞就像堆雪一样无暇。

    夏洛克看着近在咫尺的少女,看着少女黑曜石一般的眸子里,映上自己的影子。

    从她冰凉目光中传来热度,如同灼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