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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这批旧信从何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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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庙古董商赵从平先生,手把着巴金七封信,自认为奇货可居,迟迟不肯让给我。我这厢舍不得亦急不得,常恨文人囊中羞涩。这位赵从平在太原古玩界要算个“锭头”,平日交友不多。我在圏儿内几位老友,大都与他不相熟稔,一时间找不到合适中人。譬如棉花巷古玩城雪野,经营老窑瓷,道行不浅,还是个好诗人,与我交情深远。而我对赵试探说,雪野东西走得好,这位老赵便用鼻子“哼”一声,继而说出“如今有几个人耍真货”之类的话,还轻蔑地说,老窑瓷我玩得不待玩了!二人显然不对脾气。你越说雪野或者谁人东西走得好,这位老兄就越烦恼。背地里,古玩人给老赵起外号,叫他“赵秃驴”,形容老赵光着个大脑袋,性格倔犟。倘若请中人为我游说这些信,只怕是越说越乱,价位反而下不来了。要想解开此套,还须他法。

    作家是专门琢磨人的,应该从人下手。于是我举杯对老赵说:这事儿怪了,我叫你老赵,人家叫我老赵,这位黛莉也姓赵,缘分啊!两位老赵便傻乎乎地笑起来。我恳请他讲讲,这些信究竟从何而来?你老赵咋会有这种东西?真古董讲究传承有序,好东西都应该说明出处。老赵乘着酒兴,道出了这批老信的源头。

    老赵说:凡成大事者,要下苦功夫。尽管他并未成大事,下过苦功夫这个话,他还是要说的。

    前头讲,赵从平先生本是二四七兵工厂一名下岗工人,为了生计,转入古董行。大约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太原市开始大规模拆迁建设。许多古董商,趁老旧房屋拆除之际,搜寻到不少宝贝。在北京城区也常见这种情景:拆房挖沟施工中,旁边蹲了一溜闲人,专为捡老东西而守候。小到古瓷片,大到老木料,都有人收。这一天,太原市中心区域解放路,拆除阎锡山时期老院子,“闲人”们来了,蹲边儿上抽烟。其中一座民国初年三进大院,坡子街0号,是老牌二四七兵工厂高级管理大亨旧址。阎锡山重视“造产救国”,信奉“武力为公道之后盾”,二四七兵工厂百年历史,亦由此来。其前身曾为西北修造厂,1949年后被政府接管。

    赵从平出身这家工厂,知晓院里住过老总管或者什么高官。他来到现场,据他说还有其同厂妹夫等亲友,协同蹲守,“下苦功夫”。当时,院底有巨大的地下室,曾经抽水两天两夜,众人耐心等待抽干积水,却未见任何宝贝,遂渐次散去。而在拆除房屋时,拆到房顶天花板,发现了油布包裹一个。清晚民初建筑,好房子造天花板要用硬质材料分格建成,不是纸质的。待取下包裹,慢慢打开看时,内有一捆旧信,应是当年房主暂时存放的物品。根据内容推断,或是大户人家一位读书小姐,不愿让大人们知晓此信此情,临行匆匆,存放在天花板上了。岂料世事沧桑,几十载春秋逝去,这位小姐再也没机会将信取回。这些信,静静地躺在顶棚上,任由尘埃叠落,等待着后人识见。兵工厂老房子转由市政拆除,厂里参与劳作者偶得此信,又知本厂亲友赵从平做了古玩生意,便将这些旧物转给老赵,看看它们究竟能卖几多钱。老赵对我说,十几年了,贵贱没有卖掉,都快忘记这件事了。不是见着你这个作家,却也想不起来。这便是这批信的来由了。

    古董商贩们的存在,是文物保护链条中一个重要环节,常可为利,亦可为害,却不能没有他们。这一次显然做了好事。假如仅仅是拆房工人独家干活儿,说不定,早将一捆烂信一脚踢飞了。我说,老赵,原先怎么没听你说过?

    老赵说:原先是想把信转给巴金家人,说不定能卖个好价钱。结果,有人发现一个叫什么沈雁冰的信,转给人家后,人家寄来五百块钱,说声谢谢拉倒,根本不可能挣来大钱。这个思路最不合算。就这样,放下来了。

    我说,那好,原先你没花什么本钱,就不该贵卖!他说,好,喝酒,改天我一高兴,就白送老弟啦!气死我也。这家伙,是我见过的晋京两地古玩商当中最难打交道的一位。贵巴巴地买了他的大立镜,也没配上底座,拉回来无用,在雪野店里放了一段时间,干脆送给我长治发小了;买了他一只大号水仙盆,放在家里没地儿搁,塞床下,迟早也是送人。要想事有转机,尚须人心律动。

    这位油盐不进的赵从平先生,年轻时却是一名崇尚暴力又无比激进的革命战士。我发现,只要你一提当年“文化大革命”,说运动风起云涌,豪雄叱咤三晋,他便正经起来,乃至髙傲挚诚变作另外一个人。恰恰是因为讨论山西“文革”史实,在血与火之间,我们找到了共同话题。三年来我写《牺牲者》,对山西“文革”两大派武装斗争态势,也算比较了解。说起太原几大组织,总站兵团红联站,说起晋东南红字号、联字号,说起刘格平、张日清、陈永贵、杨承效,说起一仗又一仗,老赵便激动不已。

    《牺牲者》装订出来,我真诚地送赵从平一册,不,“借”给他一册,并且与他约定:巴金这批信不得卖与他人。

    人滔滔不绝,切磋顷刻深化,四川话叫做“大摆龙门阵”。原来,这位老赵当年在组织中,是个青工头头。他们支持过刘格平造反。

    老赵拍着胸脯说,夺权当夜他就在刘格平家中指挥部。刘格平、张日清两大派分裂后,二四七厂老赵所在组织枪炮精良,占领省城小北门军体校据点,盘踞作战,还远程增援过长治淮海兵工厂同一派红字号。对于这些战斗历程,我都能一一与他对谈,不少史实,如太原“九五事件”、“平遥事件”、长治红字号苦战突围赴省等等大事,我不仅对答如流,而且比他更多地掌握全局,令其大为惊异。起初我向他请教时,他还吹:山西“文化大革命”,你要问我!后来变作我侃他听,反而向我追寻许多历史疑案之谜。老赵百思不解:你小子比我还小十来岁,如何知道这么多?我便也吹: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你还有什么不明白处,尽管问来。他迫切渴望我送他一册《牺牲者》,表示要细细研读,“让咱这个老红卫兵也学习学习”。

    我说,书尚难出,装订不多,只能借给他看,且必须提出几条宝贵意见作贡献,否则不借云云。

    007年初,《牺牲者》装订出来,我真诚地送他一册,不,“借”给他一册,并且与他约定:巴金这批信不得卖与他人,等我从北京回来再议。

    事情正在起变化。老赵和我熟络了,始知他并不完全是个油滑商人。

    008年5月,四川发生极大地震,我自北京奔赴灾区采访。6月里撤回山西太原,和山西作家李杜先生住在一家小招待所,日夜加班,埋头赶写一部《晋人援蜀记》,累得直不起腰来,情绪也不好。空隙间,又去文庙找那赵从平。我实在无法舍弃巴金这些信。

    老赵一见我就说,他流着热泪把《牺牲者》看完了,现在舍不得还我,还想反复看一看,认真想一想。并说另有两位朋友也急于借读此著,你看行不行?

    我表示只要将巴金信件给我,咋也行,把这部《牺牲者》送给你都行。旁边有人帮腔:“这种民间装订书,将来也是文物嘛。”

    老赵语气较以前有所变化,说这些信肯定给作家留着,只要求价格上能多点儿就多给点儿。

    我说太贵,上哪儿找那么多钱?老赵便嚷嚷出一句糊涂话来,使我极为恼火。他说:我在中央台看见你们捐款哩!你们能给灾民出那么多钱,就买不起个这?

    我不由大怒:放你妈的屁!你开个破店还敢自比灾民?东西老子不要了,你这秃驴留着发横财吧!

    老赵赶紧道歉自己说了错话。二人谈崩,我拂袖而去。

    事后,我也觉得骂街不好,自己修养太差了。老赵下岗多年,强在文庙苦撑,嘴上吹得硬,其实并没发什么财,要不他早就搬进古玩城去了。对于这些信,他情知主顾难寻,别人并不会痴迷此道,之所以反复不愿降价,无非是为着生存,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他如不跟我等纠缠,又去找谁索要呢?说到底,还不是咱自家人穷志短吗?

    到了8月下旬,《晋人援蜀记》写完,交给出版社。我再次惦记起巴金致黛莉那七封信来。

    很快又要去鄂尔多斯出差,然后去北京忙其他事务,一两个月怕也回不到山西,东西没了咋办?

    9月6日上午,好像又是一个星期天,我忍不住还是上了文庙。我最后一次站在文庙街二十二号立玄斋的柜台前。我一言不发,故意绷着面色。

    二人对视良久,老赵同样沉默着。半天冒出一句话:我知道你就会再来,你这个老赵!

    我忍不住一笑,正要开口讲些什么,只见赵从平豪迈地一挥大手,制止我开口,然后伸直了一根食指,自作主张道:一万!你肯定拿得出来,今天甚也不说了,七封信带皮儿,归你,只当我认你这个兄弟。

    成交!我回应他两个字,再无废话。

    二人相对又笑。老赵将一个硬皮大夹子给我。他早已将这些信和信封,一一展放到透明纸袋中了。

    成交后,我一反常规,取过纸来,写出一张买卖合同,内容也很简单。二人使笔签下名字。老赵说,弄这干啥?我说,流传有序吧。

    我顺便问起那册《牺牲者》,老赵从镜片后头眨巴着小眼睛,

    鬼精鬼精地说:很不幸,丢球的啦!我说,物质不灭,丢就丢啦。二赵皆大欢喜。

    最后,我要求他锁起店门,乘我的车,到解放路一带去,具体指给我看看,哪里是发现此信的“坡子街0号”,说不定还能找到几位老住户,追忆起七十年前谁是这家院子的主人。以期顺藤摸瓜,找到收信人——赵黛莉小姐的踪迹。

    赵从平欣然拉下那扇一米来宽的卷闸门,贴着地皮上好锁子。

    二人驱车而去。车上,老赵与我调笑道:咋,巴金早就去世了,你还想找到这位小姐啊?你也不算算,信里说过赵黛莉十七岁,该是190年生人,活到现在就得九十啦!你上哪儿找去?我郑重地说:试试看。

    我强烈地关切,一位频频与巴金通信,向往着革命斗争生活的新女性,她那人生命运后来将会怎样?她还好吗?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家族?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七十年间她经历了哪些事?好奇,探索,想象,思考,追寻,敬畏历史,算是作家的天性吧。太原城中心地段,曾经的坡子街本来就很短很短。如今高楼林立,车水马龙,小街早已荡然无存。来到一座大楼门前停车坪,老赵站立一阵,四处张望半天,然后用力跺跺脚,肯定地说:这里就是坡子街,这里就是二十号!

    我望着一片水泥地,空空落落,怅然若失。为了探知原先二十号大院曾为谁人所居,我和老赵分头钻入错落的楼区间,前后打问了一个多时辰,没有问出任何名堂来。想想也是,隔着好几代人呢。我举目四望,夕阳西下,阳光照射在一幢幢新式高楼玻璃上,虚光反射千千万万,一片迷离,几多幻影,不辨南北东西,早已淹失了历史方向。

    末了,老赵站在车前,安慰我说:你这个老赵,咸吃萝卜淡操心!不用怕,要想知道谁家老院儿,只要我回到厂里,到行政处,肯定有房产底簿嘛,我一查不就知道啦?

    我说,好主意,这些天我去外地出差,麻烦老兄先上厂里查着,过些日子咱们再会,有好酒伺候。

    他连说放心,说咱在厂里算个老人啦,要查问这件事,不难。

    二人就此依依话别。

    谁能料到,此间一别,老赵很快就出了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