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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挽着沥川的手臂,走向画廊左侧的来宾签到处。沥川龙飞凤舞地签上自己的名字。我仔细研究,一个字母看不清,估计是法式拼写。然后,我签上我的名字,小得像蚂蚁,紧紧贴在他名字的下面。

    他低头看我:“为什么你的签名要写得那么小?”

    “你是大人物我是小人物。”

    “再签一次,行不?不知底细的人,还以为我名字有后缀。”

    我签了一个大的,盖在他名字的头顶上:“这样可以了吗?”

    他莞尔:“可以了。”

    “王先生,画廊后厅有专门为您安排的休息室。”负责接待的女生细声细气地说,显然有人事先交待过她,“出这道门往左就是。”

    “谢谢。”沥川把我手上的签字笔一放,问:“挂衣间在哪里?”

    “哦,就在这里。”女生笑盈盈地说,她不敢看沥川,却是满面通红。

    沥川替我脱下大衣,连同他自己的风衣一并交给她。

    女生被他的绅士派头打动了,拿着风衣假装想什么,发了一阵呆,半晌,递给沥川一个纸牌:“凭这个取衣服,请拿好。”

    画廊的灯光不明不暗,幽幽的从天花板上洒下来。四壁悬着油画。当中是几个古典风格的隔窗。后现代的绘画,摆放在纯粹古典园林风格的画廊里,显得很别致。

    “你喜欢看这些画吗?”沥川在一旁问。

    “不大喜欢,也看不懂。”我说,“不过这画廊的设计倒挺别致,我很喜欢。”

    我看见他脸上有得意的笑容。

    “是你设计的?”

    “不然人家为什么请我来?”

    “那么,王建筑师,你是属于什么风格的?”

    “自然主义。尽可能超越时代的限制。”

    我想起一位我熟悉的先哲:“是不是就像庄子那样?”

    “哦,你也知道庄子?”他有吃惊,“庄子是我最喜欢的中国哲学家。”

    “哥哥,你只认得九百五十个汉字。”我笑,“跟我谈庄子,是不是有点奢侈?”

    “我读过法文译本,上大学还选过这门课。可惜教授是个中国人,口音太重,弄到最后我还是一知半解。不过,你也不是中文系的,关于庄子的知识,咱们应当是半斤对八两吧。”

    “我父亲是庄子哲学的真正实践者。他向往自然,所以从城市来到农村。我们家不用电话,不装电视,连自行车都不买。我爸从小就告诉我,走路比什么都好。不过,我和我弟都背叛了他。没有自行车,我们求外公掏腰包;没有电视,我们攒零花钱逛录相厅。”

    他很吃惊:“是吗?你父亲拒绝现代文明?”

    “我父亲说,现代和古代没有本质区别。”

    “发人深省。”沥川看着我,脸上有笑,淡淡的,意味深长的。

    画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但都是些打扮古怪的现代派画家。年轻人占了多数。叶季连几次忙里偷闲地过来和我们搭话,还说以后有空约我去逛街。我以为女画家都很高傲,想不到她竟如此随和,不禁有点喜欢她。

    我偷偷看表,才过了十分钟,问沥川:“站了那么久,你累不累?”

    “不累。”他虽带着拐杖,其实站立的时候,很少真正依赖它们。

    “哎,我觉得,其实,这个画廊里还是那么一两个人,不大像画家。”我看着人群中的一个人,说。

    “是吗?”随着我目光,沥川看见一个穿着灰色西服,国字脸,胸口别着一只钢笔的中年男人。他好像一直在找人,然后,他好像找到了他想找的人,然后,他笔直地向我们走来。

    彼时,我们正和一群中央美院的学生们站在一起,想尽快把时间耗掉。他们在那里大谈康定斯基,我们假装在听。

    “请问,您是王总吗?”那个中年男子说。

    沥川微怔,继而说:“先生您找哪位?”

    “cgp architects 的王沥川先生。”

    “我是。”

    那人递上一张名片:“东风玻璃厂厂长,许建国。”

    我纳闷,怎么玻璃厂的厂长也到后现代画廊里来了?

    “许先生,找我有什么事吗?”

    “王总是香榭大厦、万科新城和龙岗酒店的主设计师,对吗?”

    沥川迟疑了一下,说:“嗯。”

    “我们厂是资深的国营大中型企业,可以生产这三个项目所需的双层呼吸式玻璃幕墙。”

    “我只负责外观和园林景观设计。您应当和施工部门打交道。”

    “我们查过先生您的背景。您是a&e,这意味着您是建筑设计师,同时也是建筑工程师。如果您说为达到设计效果需要某种建材,施工单位非买不可。”

    沥川不动声色:“这种玻璃幕墙是高新产品,目前国内确有几家工厂生产,但技术指标不够过硬。我们一般是从欧洲进口。”

    “王总,我们厂能够生产出达标的幕墙,在价格、安装方面,您可以替房产单位省下不少钱。此外还可获得支持本土工业的美名。何乐而不为?”

    “外层玻璃的生产贵厂可能不成问题,可是,内层玻璃的lo-e涂料只怕不容易过关吧。此外,幕墙的安装技术难度也很大,要和暖通系统对接良好,我们通常是请瑞士专业安装咨询公司来负责。”

    “事在人为。我们厂具备建筑幕墙专项设计甲级资质和建筑幕墙工程专业承包一级资质,且有两年以上呼吸式玻璃幕墙施工业绩。此外,我们特地重金从瑞士请来了安装顾问。”

    “哪一位顾问?”沥川问。

    “密林公司的安鲁斯先生。”

    “您等等,我打个电话。”沥川掏出手机,拔号,然后,他说了近五分钟的法语,收线。

    “是安鲁斯让你来找我的?”沥川说,“你送了他多少钱?嗯?”

    “我有三千职工,有足够的生产能力,只是没有足够的订单。三千职工,外加家属,一万多人。嗷嗷待哺。”

    沥川不懂那个词,看着我,我用英文说:“就是等您救命的意思。”

    “许先生,您对您的工人负责,我对我的项目负责,各司其职,您说呢?这不是演电视剧,别跟我来感情戏。”

    我傻眼。说这人不会中文吧,该叫板的时候他一点也不含糊。

    “王总,您不大了解中国文化。中国文化和西方文化最大的不同就是,我们的文化讲感情,讲人情,讲交情。”许建国不卑不亢。

    沥川用英文问我:“这是你们的文化吗?”

    我说:“是的。这位厂长显然很有和资本家斗争的经验。”

    “资本家?”沥川眉头不自觉地挑起来。

    “也就是您的阶级本质。”我补充,仍用英文,旗帜鲜明、坚定不移地站在祖国同胞的一边。

    “许厂长,你们的玻璃幕墙对应的是什么空调系统?”

    “ava系统,节能,环保,健康,舒适。王总,我不指望您现在拍板,只希望您能抽空到我们厂来看一看生产情况和样品。”

    “您的工厂在哪里?”

    “沈阳。”

    沥川想了想,说:“这样吧,您明天到我的办公室来细谈,好吗?这是我的电话,请您先和秘书小姐预约一下。”他写给他一个电话号码。

    那位厂长接过纸条,很严肃的握了握他的手:“王总,谢谢您给我们厂这个机会。”

    “不客气。”

    那位厂长迅速告辞,很忙的样子。

    趁这个机会,我去了一趟洗手间,回来时,看见沥川在和江横溪及夫人谈话,我没有过去打扰,自己一个人站在画廊看画。

    明天考听力和口语,我在心中默诵单词。

    过了一会儿,有人站到我的身边,问:“小姐很喜欢这幅画吗?”他说,“我看您在它面前站了很久。”

    我转身,说话的是一位文质彬彬的青年,很古典的书生面容,清峻,优雅,只是发型有点怪,有点放荡不羁。

    “宋清。宋江的宋,清楚的清。西安美院。”他自我介绍。

    我抬头寻找沥川,希望他过来救我,他倒离我很近,只是背对着我,和江横溪夫妇谈得正欢。

    “是啊,”我作深沉状,“挺喜欢的。”

    “那么,依小姐看,这画的主题是什么?”他继续问,显得很感兴趣,很想听我谈一谈的样子。

    我连忙仔细看那幅绘画。画的是一张人脸,不过,脸上的五官是女人下身的性器。

    我咽了咽唾沫,沉默片刻:“这是一张人的脸。”废话。

    宋清迷惑地看着我,等着我说下去。我只好继续说:

    ——“人的脸……是公共的,每个人都可以看见。”

    ——“人的身体,是隐藏的,**的,不可见的。”

    ——“所以这张有身体的脸,意味着**由隐藏变成了公开。嘴与**重合,说明后现代的性与古代的性有本质的区别。”

    “什么本质区别?”宋清饶有兴致地问。

    “载体变了。是吧。后现代的**是通过嘴而不是通过性器官来表述的。”

    奶奶的,我豁出去了:“嘴是什么?嘴象征着什么,你说说看?”

    四两拨千金,一个问句打回去。

    “语言?”他试探地回答了一句。

    我启发他:“语言,声音,符号,文本,口头,非正式传播……”

    “所以……”

    “后现代的性要通过文本来获得满足,而不是感官。正如这副画。我觉得,你其实应当在这个角落里增加一个东西。”

    “什么东西?”他悚然。

    “一颗石头。”

    “为什么?”

    “石头没有**。”我得出结论:“从没有**的东西中生出了**,只有后现代艺术家的想象力才可以做到。”

    再看沥川,他背对着我,肩膀笑得发抖。

    宋清恍然而悟,说:“小姐高见。我正是这幅画的作者,您的理解对我有诸多启发。我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没听过这么深刻的分析了。请问,您有电话号码吗?有空的时候,我可以请您喝咖啡吗?”

    一只手掰过我的肩,沥川施施然挤进来:“没有,她是大学生,没有电话号码。”

    “哦。”宋清不满地看了沥川一眼,觉得他过来打断我们的谈话,很粗暴。不理沥川,继续指着旁边的一幅画说:“小姐,那幅画也是我画的,可以听听你的高见吗?”

    我将目光移过去,只看见一团鲜红夺目的油彩。

    红的像血。当中几条枝状细线,深红色的,血管的一样扩张着。

    我赶紧低下头, 手不由自主地抓住了沥川。

    我想保持镇定,但脑中一片空白,我听见我在说:“沥川,带我离开这里!”

    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醒过来,看见自己躺在一张很舒服的沙发上。嘴里甜甜,好像喝了糖水一般。

    沥川坐在旁边,握着我手。

    “想喝水吗?”他问。

    我摇摇头。

    “怎么不告诉我,”他的脸崩得紧紧的,“你有晕血症?”

    “一向不严重。”我缓缓地呼吸。

    “可是,你还看恐怖片……”

    “我以为那样可以治好我。”

    “不是你自己的血,你也晕吗?”他好奇起来。

    “我专晕人家的血。看见自己的血反而不晕。”

    我想坐起来,他按住我,“再躺一会儿。”

    “你是天生就这样,还是有什么心理因素?”

    “我妈生我弟,大出血而死。”我说,“当时我在她身边。”

    “是吗?什么医院生孩子允许小孩子在场观看?”

    “我妈是在我家生的我弟。她不肯去医院。”

    “为什么?”

    “她很自信,结果出了事,乡下医疗条件差,一切都来不及了。我妈妈自己还不知道自己会有事,临死之前还问我,喜欢不喜欢我弟弟。”

    沥川没有说话,一直摸着我的脸,我的头发:“我也没有妈妈。我妈妈很早就去世了。车祸。”

    “你妈妈是做什么的?”

    “这样和你说吧,”他自己喝了一口水:“我是建筑设计师,对不对?”

    “对啊。”

    “再往下听你就得嫌烦了。”他说,“我哥哥也,我爸爸也是。我妈妈也是。我叔叔也是。我爷爷也是。”

    “你奶奶也是?”

    “也是。你还想继续听我家人的职业吗?”

    “你堂姐是不是?你有堂姐吗?”

    “也是。”

    “沥川,这个,你们家的历史,也太乏味了吧。”

    “就是这样。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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