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对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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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涛早就该想到这琴棋书画四绝之中,棋道乃最是源远流长,战国之世棋道便已在平名百姓及达官贵人中风靡起来,好棋之人更是不胜枚举,而那些棋艺高深的棋士更是许多名臣府上的座上宾。说来不巧,宋涛虽百无一用,却唯独略通此道。他前世所在的世界,那些个应试的填鸭教育让人无语,偏偏还爱极了做点表面文章,也是所谓的“当了****还要立牌坊”。明明是填鸭的应试教育,却每年要空喊几声“素质教育”的假大空口号。非但如此,上面的高层还立了几个空名目来当个幌子。而其中最大的一个就是:但凡考生在音体美等科目有个人特长,便会在高考中予以加分的鼓励,美名其曰:全面发展。而围棋便是体育大类的其中一个小项目,自打知晓了学棋可以在高考中获得额外的分数,那每年的冲段少年便是翻了好几番,无端让职业棋手的门槛也跟着水涨船高。而宋涛当年也是其中之一,而且天资聪颖,甚至那是教他下棋的老师们都交口称其颇有下棋天赋(也不知是不是违心之言),鼓励他往职业棋手发展,虽然最后的冲段功亏一篑,但是毕竟是练了这么多年,棋谱打了数千盘,宋涛的棋艺拿到自己那块地头上的业余界也算是一方强豪了,省报组织的几次业余围棋比赛通常亦能进到三甲之列。

    或许有人会问,既然宋涛有此等棋艺,那为何不学毛遂自荐,去到某位大人的府上亲自登门求一差事,岂不是更显诚意。宋涛并不是没想到这点,可惜他不过一布衣白身,如何能见得到那些日理万机的大人们,只怕那些看门人见到宋涛如此一身寒碜的模样,却还想去求见己家主人,指不定寻个什么由头打发了事,哪会特意去通报,要知道即便是那毛遂,也是先当了三年平原君的门客,才有机会展露锋芒。正是有鉴于此,宋涛才打定主意,借洞香春小露下身手,只要在这里打出了名气,还愁会没有好棋之人来寻自己么?这也是所谓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的道理。

    缓缓走入洞香春大堂,虽然宋涛衣着样貌都颇为寒碜,但是如洞香春之地,并非鲜有寒士,毕竟在这种豪华侈糜的氛围之下,许多贫寒士子们也会倾囊挥霍但求一醉。故而大堂中并无多少人对宋涛的到来而感到惊诧。

    宋涛微微抬起头,“连灭六国者,赏万金!”八个大字从他眸子中一闪而过,而硕大的棋盘上正摆着一出棋局,从密密麻麻的棋子中可以看出,棋局已到收官几近结束。安静的找个位置坐下,宋涛开始欣赏起大盘中正在进行的棋局,耳边不时传来同样在观看棋局进展的客人的窃窃私语。

    “没想到久未露面的许老居然来洞香春弈棋了,真是罕见啊。”一位身着红色金丝斗篷的中年男子小声同身边的另一位白面后生说道,看样子他似乎知晓大盘中对弈的其中一位弈者。

    “那是自然,子奇先生前几日已连灭三国,棋力深厚,众人皆知,只怕今天许老是凶多吉少。”那白面后生也小声回道。

    “这可不然,想那许老棋风刚烈中有绵柔,宏博中寓精微,昔日也曾独力灭四国,距千金也不过一步之遥,乃大梁城少有的高手,岂是如此黄口小儿能敌。”红衣男子显然对后生的话颇不以为然。

    “高手不假,可是你看这子奇先生的白棋已得四角之三,而且尚在不断侵消中腹许老的大模样,我看是胜局已定。”白面后生微微提高音量指着大盘兀自辨道。

    围棋中有句术语叫做:金角、银边、草包腹。大凡通晓围棋之道的人都能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简单来说围棋是一种靠子力围空的角力,同样占一定区域,用子围棋盘的四个角两个棋子可以围一个空,而四条边则需要三个字才能围住一个空位,中腹则需要四个子围住一个空。显而易见,用一定的子数围棋盘的角是能占据更多的地盘的,而围棋又是弈者双方交互下子,所使用的子数自然也是相同的,显然占住了四角的弈者比占据了中腹的弈者胜算更大。如今大盘上那位叫子奇的弈者已经围住了三个角,所占据的地盘自然比许老要多,所以白面后生笃定的认为子奇胜局已定。

    此言一出,二人周围也传来一阵赞同之声,看得出大堂之上,大多数人也认为子奇盘面大优,胜利已是唾手可得。

    宋涛看了一眼那白面后生,年纪约莫和自己差不多,脸上已然露出了一丝得色,而红衣男子已过而立之年,但显然并不精于棋道,死死盯着棋盘却一时也说不出异议,只觉众人皆看低自己,脸上的颜色几乎快要和身上衣着的融为一体了。

    “此言甚缪!”宋涛不言则罢,一开口便语惊四座,他并未压低声音,而是刻意让刚才议论纷纷的人都能听到自己所言。果不其然,周围的人不约而同的向他投去讶异的眼神,连站得离他较远的客人也发现了此处的异样,一时间他倒成了大堂内众人目光汇聚之焦点。

    “哼,愚者何知?”白脸后生斜乜了宋涛一眼,冷哼道,仿佛连分辨都不愿。而其他人虽然没有开口,不过眼底显然大多都流露出一丝不屑。宋涛自然明白是自己这一身卖相不讨喜,少有人会高看一个布衣白丁,在这里更是如此,虽然洞香春并不禁寒士出入,但那些衣着光鲜的官吏士子们自恃身份,对进入洞香春的寒士绝不会另眼相看。

    “敢问先生何出此言?”宋涛还没答话,红衣男子已抢着开口问道,而且眼光中竟掠过了一丝激动。这也难怪,刚才众人之中只有他看好许老,但碍于自身棋艺低微,二位弈者行棋天马行空,少有他能看明白的地方,之所以出言支持许老,也只是因为听过此人连灭四国的事,心中便认定许老棋艺定比寻常后生高出一截,却不曾想为众人所看轻,脸上自然无光。没想到如今有人开口便反驳了刚才让自己下不了台的白面后生的话,虽然他一眼便识出宋涛不过一介布衣,但此人一脸笃定和淡然的模样,却让他心中燃起了一丝找回颜面的希望,迫不及待的追问,连称呼也变为了“先生”。

    宋涛见红衣男子作如此急切状,微微一笑示意他不用着急,然后缓缓站起身往前走了几步,环顾四周,朗声道:“诸位皆以为魏国胜定?”

    “魏国定胜!”执白的乃子奇,抽中的正是魏国,许老执黑抽中的乃是赵国。魏赵虽同为晋国一脉,本也因同气连枝,多年交好,然而魏武侯死后,如今的魏侯魏罃与公子缓争立君位,赵韩两国发兵助公子缓,两国由此交恶,之后年年攻伐,皆以对方为大敌,而魏国自变法成功,魏武卒威震天下,与赵国战多胜少败,大堂内围观者亦多为魏人,竟是一片呼应。

    宋涛没有多余的自谦客套,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若是胸有见解而遮遮掩掩,便会被人大为不齿。唯今之状况,若自己不能说出赵国之胜机,定成为众人之笑柄,于是拱手笑道:“我叹诸位只知其一未知其二,皆为棋之表象所迷,未见其真意。”

    话音未落,大堂内又是一阵哗然,众人皆言宋涛此言狂傲至极,宋涛却是面不改色,兀自侃侃而论:“世人皆言祸福相依,我叹子奇先生行棋疾如风,咋看之下胜机已现,殊不知其势愈大,围之愈广,白棋虽占三角,然而却未取势,棋道圣手,以围地为目标,然必以取势为根基。子子枢要,方可成势。势坚则围地,势弱则地断,因而我言白棋败象暗生。反观黑棋,虽围之不广,然处处得势,子子有序,以势围地,势地相生,其必胜也!”

    “敢问白棋败象何在?”显然还是有人不相信宋涛的论断,不待他说完,便有人开口向他质问。

    “白棋之忧不在他处,而在萧墙之内也。”宋涛右手遥指向大盘,笑道,“诸位请看,攘外必先安内,然白棋自身尚未安顿,上角大龙尚未做活,若我算计无差,十步之内,黑棋必能大破白棋大龙,一战而定!”

    宋涛字字铿锵有力,仿佛敲打在大堂众人心间,举座无声,人们仿佛在听一个天外来客的深奥论说。大堂内一时安静下来,众人皆屏气凝神,死死盯住大盘,只待两名女棋童交换易子,不再发生任何讨论之声。

    “第二百零八手。”又下了数十手棋,良久没有棋谱再从棋室传来,不一会儿大堂执事匆匆走到大盘之下,高声道,“黑胜!”

    大堂内一片愕然,一片沉寂,竟是连叹息声也没有了。

    “好——!”一声脆亮,却是红衣男子鼓掌高叫。

    随着喊好声,一片沉重的叹息终于嗡嗡哄哄的蔓延开来。“魏国气运不佳啊。”“赵国有好运了,望前看吧。”

    结果传来,众人投向宋涛的目光里不再是不屑和轻视,更多的是敬佩。大堂内不乏精通棋道者,心中自然明了,大盘最后数十手果然如宋涛所言,黑棋突兀的打入白棋本来看似无忧的上角,而任白棋如何闪转腾挪,偌大的一条大龙竟是如何也无法围出两眼成活,只能含恨而死,棋局至此自然也就戛然而止。

    “先生棋道高深,国梓辛佩服不已。”红衣男子走到宋涛身前,肃然拱手道。

    “先生谬赞了。”宋涛回了一个礼,两眼朝已经定格的大盘望去,忽然有些失神。从这一局之中,他大致已经明了两位弈者的水平,那位子奇先生远非自己对手,而若和许老对弈,宋涛有信心中盘胜之。这并不是他自夸,从刚才的一盘棋可以看出,宋涛对于攻杀之道比起两人要明晰得多,他刚才说“十步之内,黑棋必能大破白棋大龙”,是自己推演了在那个白角里所有的变化之后才下的定论,而许老足足用了数十手才杀死白棋,而这恰恰是宋涛推演出来,却觉得过于繁琐的变化中的一种。

    想到这里,宋涛不由在心中暗自庆幸,自己果然没有想错,经过两千多年的发展,后世的围棋,特别是中盘的死活题变化,远远不是这些战国时期的棋手所能想象的。如果说在看这盘棋之前宋涛对自己的棋力还有所怀疑的话,现在他心中已然是成竹在胸了。

    “还未请教先生高姓大名。”那个红衣男子国梓辛见宋涛只回了个礼,久久没有在开口,心下有些疑惑。抬起头瞥了他一眼,却发现此人眼神仍旧盯着已经结束了的棋局,不知心中在想何事。国梓辛见大堂内已有不少人聚拢过来,只怕都是来找刚才大出风头的宋涛讨教棋艺的,不由心下大急,顾不得打断宋涛的思绪,开口相问。

    “哦...”宋涛这才回过神来,无意间接触红衣男子那诚恳的眼神,不由得心头一热,须知刚才大堂众人之中,只有此人对自己少有讥诮之意,更何况从其衣着来看,这位自称国梓辛的人非富即贵,尚能对自己一介寒士以礼相待,宋涛心中对此人好感顿生,旋即回礼答道,“国先生多礼,在下宋涛,一介布衣而已,担不起先生的谬赞。”

    “先生何须自谦,梓辛棋力或有所不逮,然亦识棋数十年,自诩会过无数名家高手,却无一人能如先生,料棋之先机。”国梓辛笑言,俄而又稍微压低声音,用只有自己和宋涛两人能听到的语调说,“刚才梓辛闻先生所言,‘黑棋十步之内必能大破白大龙’。不知是否为真?”

    宋涛不想国梓辛有此一问,略一迟疑,还是坦诚的说:“若是许老易子于在下,大可如此。”

    “先生大才!”国梓辛闻言,禁不住抚掌笑道,“今日得遇先生,当称三生有幸。不知先生可否有闲,与在下坐长夜饮一番,岂不美哉!”

    “这...”宋涛一时语塞,微侧过头,却瞥见有一老一少二人从棋室走出,当下笑道,“既逢知音,自当痛饮,不过不知国先生是否有雅兴见在下弈一局?”

    “弈一局?”国梓辛顺着宋涛的眼光望去,见到那老少二人,心中已然明了宋涛之意,点头应道,“求之不得!”

    宋涛朝他点点头,然后快步朝大盘方向走去,其间偶有数人欲邀他对弈,都被宋涛婉言谢绝。

    洞香春中,大盘每每结束一场对局,照例会邀请对弈双方到大堂向众人讲解棋路,大堂观棋者往往会径直对局间自己好奇或不解之处加以询问,而弈者也会详加讲解,以解众人之疑。那一老一少被大堂执事邀请到大盘之下,自然就是刚才对弈的双方,许老和子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