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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东归(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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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讨河北,磨磨唧唧多少年,总是不能如愿,这一次,梁帝终于是说干就干。

    当初为扑灭刘知俊造反,部分兵力西进关中,晃哥曾将爱将李思安的万余精锐调来河阳屯驻,防备李可汗从晋、绛南下或者西渡黄河,威胁杨师厚后背。如今夏州大胜,杨师厚班师在即,梁帝就打算让李思安先回头试探李可汗一把。

    可惜老天不从人愿,正要动手,梁帝就病了,不得不静养。

    没了他的协调,李思安万把人又不能乱动,只好等着杨师厚回来再说。

    忧心忡忡的梁帝歇了数日,身体稍好便返回洛阳休养,同时筹备北伐。

    打李可汗,与打别人不同。

    别人要么是会种田不会打仗,比如王师范,要么会打仗不会种田,比如李克用。当然,还有既不会种田,也不会打仗的,比如李茂贞。

    这都好对付。

    对付只会种田的,就让会打仗的去。

    对付只会打仗的,还是让会打仗的去,然后不要着急打,拖着,拖到他没粮,自己垮了再捅他两刀。

    对于啥都不会的,那就更简单了。

    但这个李可汗跟晃哥一样,也是个又会种田又会打仗的。

    这就很麻烦。

    大有大的难处。

    梁朝虽然钱粮更多,兵将更广,麻烦也多。

    上次在河北,本来李可汗都快顶不住了。梁王当时就是要逼着李可汗来决战,哪怕一换一,就换,就兑子,到最后也定是李可汗完蛋。他若不来,爷爷就一路推到幽州城下去。

    结果丁会在潞州搞了一把,全完蛋。

    这几年,梁帝是痛定思痛,发了狠要先解决内部问题。

    攘外必先安内嘛。

    其实没什么错,效果也很好。

    就说这次刘知俊造反,虽然闹出了一点动静,但是细细想想,影响很有限。比如,除了他家哥几个,受其蛊惑的大将是一个也无。又比如,他拉走的队伍,有很多又自己跑回来了。

    总之,梁帝看来总体就还不错。

    整编了侍卫亲军和禁军十几万主力,各方镇都很乖顺。

    正好借着打河北,连内部问题和外部问题一次搞定。

    为此次北伐,梁帝已经攒了几年的粮和兵,就等着这把摊牌了。

    李可汗是会种地,但他那点家底梁帝早就给他盘算明白。

    可用之兵最多十万,能打硬仗的,恐怕也就四五万。

    爷爷这次拿兵压死你!

    淮南贼虽然内部没有大乱,现在也没能耐给他老朱添堵。

    通过王景仁,梁帝已将淮南摸个底掉。那就是个大杂烩,梁朝山头林立,好歹他老朱山头最大,又经过多年努力,各个小山头也翻不起大浪花了。但老杨家不但山头林立,还尽是大山头。

    杨渥瞎折腾激起众怒,被张颢、徐温先囚后杀,徐温又杀了张颢,控制了淮南大权。但徐温仅能掌握广陵的牙军,实力非常有限,地方上,庐州有刘威,歙州有陶雅,宣州有李遇,常州有李简,等等,有一个算一个,全是刺头。

    对于这些外藩,徐温并不能以力压服,所以他只是扶了一个傀儡维持局面。

    这老小子且得慢慢折腾呢,根本不敢惹事。

    去年全取江西,也不是徐温主动要打。

    早几年钟传死了,家里乱成一团,当时杨渥还掌权,钟传的养子种延规做了带路党,领着杨渥打下了洪州即南昌。

    去年,钟传的亲家公危全讽看淮南也乱了,就想趁机夺回洪州。

    徐温是迫不得已打了场防守反击,意外获胜,然后一不留神反推了江西。

    这都是意外,是意外。

    本身就够乱的了,又吞了江西这么大的地盘,且糟心呢。

    还闹个啥?

    正因为南边暂时安稳,梁帝才能将杨师厚调回来嘛。

    这把,梁帝决定继续执行既定方案,从西路、东路两边同时动手,就拼人命拼粮食,拼死李可汗。

    杨师厚是九月抵达洛阳,一进城就被梁帝召见。

    看天子面色不对,杨师厚关切道:“圣人怎么?”

    “无事,些许小恙。本已好了,这几日变天,又有反复。御医开了方子在调养,过几日便好。”梁帝无比满意这位心腹爱将,开门见山道,“叫你来是有重任给你。我拟设北面行营伐卢龙,以你为行营都统。

    爱卿可愿为朕分忧啊。”

    杨师厚想说不愿意,可是不敢。领命道:“臣,愿为圣人分忧。”

    他给皇帝报捷报大捷是一回事,但实际情况自己清楚啊,这次在夏州他是见了辽兵勇悍。实话说,就是梁军也不是都很能打。

    杨大帅知道圣人一直想北伐,也知道北伐是啃硬骨头。但是之前,咱杨大帅不知道这根骨头有这么硬啊,打夏州之前,还动过念头主动争取北伐主帅的岗位呢。如今嘛,杨师厚感觉还是要慎重一点,再慎重一点。

    想想还要问明白,可别一世英名毁在这上头。

    杨师厚道:“请圣人示下方略。”

    “朕哪有方略。

    战场瞬息万变,若我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那不成神仙了。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你放手干,朕予你全权。”梁帝稍觉气息不畅,缓了片刻,道,“我欲以晋绛、泽潞为南路,以河北为北路。

    南路牵制,北路主打。

    你这里有二万,李思安一万多人,我再将龙骧、神捷二军给你。若不够,朕再给你加。

    天雄军、成德军也要出人出粮。

    钱粮不必操心,你该怎么打怎么打。

    当缓则缓,当急则急。三个月胜了朕高兴,你打三年胜了,朕也高兴。

    南路这边,朕亲征。

    辽贼精兵不过四五万众,我在这边拖住一些,你在北路就更好打。

    怎样?”

    关于这个北面行营,杨师厚早有耳闻,但是究竟是个什么规模,一直是众说纷纭,不一而足。此时听说,心中一凛。

    龙骧、神捷这可是侍卫亲军,是天子私兵,而且,龙骧军是一万骑军,神捷军是步骑混编,这都拿出来,圣人这是要下血本啊。

    而且上来就说粮食管够,给全权。

    不得不说,在圣人手下为将,还是很舒爽的。

    可是想想辽贼这块硬骨头,杨师厚的理智反复告诫自己,不要浪,要稳住。道:“臣以为可。只是臣才从夏州回来,所部颇为疲累,需稍加休整。

    额,不知圣人欲何时发兵?”

    梁帝道:“给你一个月休整足够么?或者两个月?”

    杨师厚道:“两月足矣。”

    对于杨师厚这个回答,梁帝非常满意。他当然希望一个月内就能动手,但是他这个身体还没有大好,再说,他也知道,一个月太短。

    梁帝道:“好。你且让将士休整。李思安现在河中,我让他回来听你调遣。

    潞州韩进通那里还有一二万人。

    用这些兵,你可先在泽潞试探一下看看。”

    韩进通,就是李嗣昭,投了梁朝就恢复本姓了。

    梁帝捶捶腿,不无感慨地叹道:“朕还得养养。老啦,身子大不如前喽。”

    杨师厚忙道:“圣人春秋鼎盛,何出此言。”说着拜服于地,“圣人京城安坐,且看臣等破贼。”

    甜言谁不爱听,蜜语人人欢喜,可是身体好歹又岂能瞒得了自己。

    他朱三向来身体强健,追随黄王转战南北,从马前卒一路拼杀,哪怕爬冰卧雪,饥餐渴饮,也极少生病甚至很少受伤。只是最近几年明显感到大不如前,时有小恙。

    这可不是好兆头啊。

    挥手让爱将退下,一阵倦意袭来,梁帝将脑袋歪在靠背就轻轻睡去。

    在梦里有许多人,有娘娘,有故皇后张氏,有朱友裕,有朱友宁、朱友伦,还有他的二哥。

    “二哥……

    随侍的小中官正在给圣人披上毯子,忽见圣人梦中垂泪,喃喃低语,心里慌得一批,生怕天子跳起来一刀斩了他……哦,这回儿还没有三国演义,没有曹孟德梦中杀人的桥段,总之,我一个小龙套不应该这样加戏。

    小中官蹑手蹑脚放好毯子,退在一边侍立,双眼死盯着眼前的地砖开始研究。

    ……

    从夏州绕道中城回朔州,一千大几百里地,一日四五十里得走一个多月。

    渡过黄河,沿河北岸东行。

    九月,天已转寒,但尚未冷透。

    草场青黄相间,朝有霞,日有光,五色缤纷,景色宜人。

    尤其这两年沿途杀人太多,至少今年是没有部落敢来放牧,大片草场彻底成了野生畜生的天堂。黄羊、野驴满地跑,野鸡、野鸭满天飞,还有那不知死的野橐驼,就站在天际线,愣愣地关注郑爷的大军往哪去。

    然后,这畜生就成了屠子爷锅里的肉。

    清炖橐驼掌。

    嗯,挺他妈上头的。

    九月中旬快到东城,就看到大片马群在草地上游荡,牧人在一处草坡或坐或卧发呆。几条杂毛狗看见大军靠近,老远就扯起嗓子狂吠。几个斥候童心泛起,挥着鞭子就冲过去,撵得狗哥四下乱窜躲避,不住口地哀鸣。

    翻过一个土垄,东受城便出现在远处天边。

    正是晚霞艳艳,衬得那城格外清晰。

    大唐的战旗在猎猎飘扬,那城,突兀地立在黄河岸边,就似一个卫士,在守护着身后的沃土。

    霞光下,百余骑驰近,正是王有良、郑全忠联袂而来。

    “恭迎大帅凯旋。”隔着五六丈,哥俩几乎同时滚鞍下马,躬身行礼。

    郑守义大笑着落马,将二人扶起,道:“凯旋个屁,打个旗鼓相当。羊也没有几只,买卖赔了。奶奶地。”看这哥俩红运当头,两颊的红儿团是非醒目,“怎样,这城还住得惯?”

    郑全忠上来给二爷牵了马,王有良陪笑道:“怎么不惯。东城驻军原有七千,今我军仅千人,区区四百骑,马厩都住不满。

    牧监又在城内,东家亦知李司马道道最多,与其住在一处,好处不少。”

    郑守义道:“唉,你等没有跟那厮哭穷么?”

    “不用哭,牧监就有许多油水。除了养马,牧监还养了许多禽畜,嘿嘿,人家财大气粗,也不在乎我军蹭他好处。”

    郑守义听了满意。“嗯,这还要得。

    东城这块宝地让他白占了怎成?你给爷爷盯好喽,有好马千万留住。”

    让大军抓紧入城,郑大帅就跟几个老伙计慢慢往城下走。

    二爷眼尖,发现有个汉子怕不有五十开外,也牵马跟着不远缓行。

    是个生面孔,稍长的国字脸,郑大帅便问:“此乃何人?”

    “哦,正要予东家引荐。此乃李公山甫,嘿嘿,在我幕府里做个掌书记。”王友良将军说着有些羞涩,呵呵,也有幕府了。

    “哦。”自家伙计事业有成,郑大帅也为他高兴。

    这老汉向郑守义鞠躬行礼,不卑不亢,郑爷瞧了,倒是从他身上看到一点李三郎的影子。揉揉眼睛没看错。

    便听王有良继续介绍,道:“李书记原在魏博幕府做从事。如今魏博乱套,便辗转来此,经十三郎引荐过来。”

    郑守义奇道:“魏博?”这可够远的。“你几时在魏博?”

    李山甫道:“乐彦祯时,职部便在魏博。”

    “那早了。俺去过魏博,倒是没见过你。”

    “郑公说乾宁三年么?”

    “对,对对,是乾宁三年。”

    郑守义回忆了一番,道:“那一岁,李三邀我去魏博买卖盐货。彼时苦啊,偏居山北,要啥没啥。好悬没让罗绍威那厮献了人头,哼。”想起这王八蛋,郑守义气就不打一处来,嗤笑道,“这蠢猪,引梁兵杀自家兄弟,自废武功。

    嘿嘿,就他那衰样也想做大帅。

    他也配。

    唉,这厮在干甚,还没给气死?”

    对于未能成功干预魏博换帅,郑老板其实是有些执念的。

    李山甫叹道:“罗帅去了。”

    “去了,死啦?”

    李山甫道:“天佑三年以来,罗帅便一直郁郁寡欢,身子日渐不善。

    至去岁已入膏肓,挨到年初去了。”

    人死为大,还要留点口德。

    郑守义便道:“代北苦寒,李公怎么来此?”

    李公甫道:“不瞒郑帅,罗公离世,我也只好另谋出路。

    嗯,我向来好诗,欲往边塞一行久矣。奈何为俗世纠缠,蹉跎半生未能如愿。

    恰闻辽王这边钱粮丰厚,又有史将军在此,这便来了。”

    “哈哈。这边钱粮是给得丰足。”对这个有话直说的文士,郑爷很有好感,“哦?你也好诗。”

    王有良插口道:“张公可是大诗人哩。

    唉,张公,恰逢郑帅凯旋,何妨作诗一首以贺之?”

    郑大帅交往的尽是粗人,诗人这还是头一遭见着活的。李三郎那不算,都是唱别人的。把双黑手猛搓,欢喜道:“善哉善哉!张公,速速做来。”

    李山甫闻言,既觉被搔到痒处,又觉有些紧张。

    他在魏博多年作诗不少,但是魏博死气沉沉,环境如此,诗作也都比较丧气。

    此来朔州,李山甫感受到边塞的雄浑,灵感是在积聚,确实也在酝酿作品,但又总觉着差了一点。脑筋转转,瞥见郑二身后马上架着一杆大枪,然后这郑大帅又生得黑,便道:“

    世人多恃武,何者是真雄。

    若欲扫胡尘,须凭黑槊公。

    指星忧国计,望气识天风。

    明日凌云上,期君第一功。”

    “若欲扫胡尘,须凭黑槊公。

    好,好诗!”郑大帅听了十分欢喜。这黑槊公,不就是夸爷爷我么。

    妙,妙啊。

    王有良看自家掌书记露脸,很觉面上有光,也拍手道:“好诗。”

    只有李山甫心中惭愧。他实在没有曹植七步成诗的文采,片刻哪来佳作?干脆在旧作上改改就用。原作是送军入关讨黄巢时所为,那位刘将军也是个黑脸汉子,正好契合。

    天色已晚,众人复又上马。

    郑大帅鞭稍脆响,忽朗声唱道: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哈哈,爷爷回来啦。”

    众汉子附和着郑大帅高叫:“爷爷回来啦!”

    目睹郑大帅等众骑士昂扬慷慨远去,李山甫忽觉心中一动。

    贞观、开元时的将军,怕就是这等样的吧。

    “将军三箭定天山,壮士长歌入汉关。”李山甫不自觉吟出这句,一夹马腹,追随武夫们而去,在草原上留下一道道斜长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