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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魏博,魏博(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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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复四年,西历九零四年。

    四月十六日。

    义武镇,定州。

    义丰,即后世之安国县。

    此为定州与瀛州交界之处,东临博野,正是当初郑守义雪夜下易定的第一站。却说这日,东面官道上驰来一队人马。十余骑士各个威武雄壮,自博野方向进入定州地界,马不停蹄一路疾走,领头一人赫然就是史怀仙史十三。

    郑守义拔腿无情,可坑苦了史怀仙。

    其实十三郎的那点小动作都是小事,真正心慌的其实是李公佺几个老汉。

    虽然没有动手,但是就魏博这个风气,事情肯定早就传开,说罗绍威不知道,谁信?卢龙后院起火,辽王调兵塞外平叛,这边王师范却说投降就投降,一点骨气也无,真是唬得魏博这帮老杀才日夜慌张,食不甘味。

    得知卢龙胜兵回镇,便让十三郎往定州快来,问问辽王还靠不靠得住。

    史十三带了十余骑,穿义昌,过瀛洲。晨起从博野出来,行得五六十里,日中时近了义丰县城。距离定州的州治安喜县还有六十余里,十三郎心急如焚,无意在此歇宿。见城东五里官道旁有个店家,便招呼手下过来歇脚,准备吃些食水再行,争取今日赶到。

    不放心伙计粗糙,几个骑士亲自去给马匹擦汗饲喂,十三郎寻个条凳坐下,问问有甚吃食。

    这摊子不大,内容却也丰富。

    四根竹竿顶着天幕遮阳,案上摆着各色吃食。主食有胡饼、粟饭、汤饼,羊肉、猪肉都有,青菜主要是萝卜之类常见时蔬,也有些地里挖的野菜。

    问价钱,羊肉连皮带骨一斤六文要了三十斤,粟饭大碗三文小碗二文,叫来十五大碗,菜酱及小碟细盐一文钱一份,也来十五份,博士又给上了热水说不要钱。买卖还算公道,肉价和盐都比魏博便宜。

    十三郎浅酌半碗热水,等饭的空当,左右打量。

    隔桌有几个客商模样的在正窃窃私语,讲什么要来定州做布匹买卖。

    十三郎不感兴趣。

    旁边一个竹床上大大咧咧仰靠着一汉,估计是此处东家。却见这汉少了半条小腿,装了个义肢,瞧面相颇有几分狠厉之气,引得史十三好奇,问道:“你是老兵?”

    做活的是两个半大小子,唇边奶毛都没蜕变,那汉原在闭目养神,见客人问话,起身挂上笑颜道:“哈哈,客官好眼力。看你是个将军?”

    但见这老板目光机敏沉稳,丝毫不见商贾的浮夸市侩。

    史十三答:“领些弟兄混口饭吃,称不得将军。听你口音不是本地人呐?”

    那汉道:“嗯,俺是河东人。”

    “河东?”

    “早些年投了卢龙,在郑帅麾下。打义丰时不慎挨了一刀,年纪大,打不动了,郑帅怜我,便在此安家。”这话其实是抬举老黑了。这汉子是在蔚州时过来的,那会儿二哥哪有资格立麾旗,就是打义丰时也不够格。当然如今也没人会较这个真。说着,那汉将断腿抬起晃了三晃,撞了小半条木腿,恨恨道:“他妈地,天黑,没瞅见,咔一刀断半截,只好切了。”

    这时伙计端了餐食上来,是个十三四的小子,长得粗壮,不怎说话,瞧着似个胡儿模样?史怀仙揣测这是老军家里的奴隶。卢龙常年在塞北抢人抢羊,不干好事,老军家里有些胡儿奴隶十分合理。

    又问:“安顿在此,有甚说法么?”

    老军笑眯眯道:“怎么没有。分得六十亩田,大帅怜惜我等,头五年不纳粮,十年内一亩田只收两斛粟,十年后也只收三斛。又给四十亩荒坡荒滩,种些牧草养牲口,算是白得。”

    易、定这边与魏博相似,基础条件不差,精耕细作下来,亩产一石三五斗不难,肥若给足,不遇灾荒,亩产二石也能有。史怀仙在心里扳着指头计算,头几年若不遭灾,一岁好歹能有七八千斤粮,还有四十亩荒坡,种牧草可养牛羊不少,小日子不差呀。

    史十三看他这腿脚不大利落,道:“六十亩田顾得过来么。”史怀仙家里也有田地,一个壮劳力,其实也就顾得上二三十亩田,哪怕有大牲口,六十亩田,这瘸腿的汉子一个人可种不过来,至少想精耕细作是绝不可能。

    “有牛。还有俩小子帮着。诺。”老军点了点边上忙碌的两个小子。

    十三郎想起来,郑二他们在山北给军士配了许多胡女,许都都带着崽子,估计眼前就是。史怀仙估摸着,这是春耕忙完来摆个摊?看看这父子三人,十三郎又道:“外来到此落户,过得稳么?”欺负外乡人,这传统可是哪里都有。

    那汉哈哈大笑,敛容将眉梢一挑,道:“又非俺一家在此。我等老弟兄十数户挨着,哼哼,莫看俺少了这条腿,敢来造次,杀他七个八个不在话下。再说,有郑帅大军镇着,谁敢?闹,杀他全家。”

    十三郎听说,自觉草率了。有这种老杀才凑一堆儿,守望互助,他们不欺负人就烧了高香,谁还敢来找他们的麻烦。

    正说着话,一骑走近。

    这是位少了条胳膊的,人在马上道:“走走走,有赏赐。”

    这断腿店家明显一怔,道:“甚个说法?”

    十三郎也竖起耳朵听说。

    那缺胳膊的骑士道:“大军凯旋,所获牲口不少,说这两日运到。每户给羊一头,你我这十七户还有两头牛,十九郎唤我等去商量怎么分配,只差你了。”

    汉子脑门一拍,做恍然大悟状,道:“午前我见有信使通过,便为此而来吧?”忙起身道,“就来就来”。想起还有客人在侧,向十三郎拱拱手,“客官慢吃。有甚所需跟这小子说。家里有事,少陪,少陪啦。”又叮嘱两个便宜儿子招呼好客人,自转到后面牵出一匹脚力,熟练地认镫上马而去。

    一阵旋风,卷来两人谈话入耳。

    “郑帅仁义啊,有好事还不忘你我。”

    “可不。此乃何人?”

    “魏博武夫,打博野那边过来……

    “魏博啊……

    一人回首望了一眼,二骑联袂而去。

    目送其远去良久,史十三回过神来。将这些老军安顿下来,这义武,就真是他郑二的了。将剩下饭食吃罢,会账离去。坐在马上,十三郎还在心里盘算,给放归的老兵每户一只羊,十几户两头牛,这黑厮走一趟塞北,没少发财啊。

    不能饶了他。

    十三郎紧赶慢赶,总算赶在关门前进了安喜。

    他此来身负秘密任务,穿着便服没有着甲,本想低调入城,但他们这雄赳赳气昂昂的造型过于扎眼,被卫兵一眼就给拎出来了。只好乖乖交代身份。

    听说是来拜见节度使的,门卫便将当值军官请来处理。

    义武镇守城门是州县兵的活,不过定州总共就二千名额,安喜占了五百,其他九县平均一百六七十人。安喜是州治,又是一镇治所,节度使安危关系重大,平日除了州兵,牙兵也得轮流守城。

    今日正好是王有良当值。

    王副将见是十三郎到来,热情行礼道:“十三哥来了。”

    史十三可不想在此多讲,道:“速引我去见郑帅。”说着还猛向他使眼色。

    王有良会意,向几个军兵道:“管住嘴,莫要乱传。”小王知道叮嘱肯定也是没用,但该有的态度不能少。便领了史十三往节度使府邸而来,路上介绍说:“来得可巧,今夜东家大酺。才打了几只鹿,正在整治……

    郑守义府里此时正是人声鼎沸。

    之前郑老板总在家里办流水席,就是为了笼络军心,结果刚带稳的几千兵被大李子黑心夺走大半,钱粮全他妈白花了,又得重来。借此次北征,一路风餐露宿,这数千兵总算是熔炼个七七八八。

    讲良心话,他不吃亏。

    这几千人可都是山北子弟,还都是李承嗣等人用好的老兵,论打仗,比义武汉子强多了,滑头少,肯拼命。

    而且,山北子弟以骑兵为主,十分符合二哥的口味。

    郑大帅南归,家眷这次也都跟来。

    在一群糙汉子中,张桂娘端坐主母正位,但见她峨髻高盘,配五彩流苏发冠,贴了花钿、画了峨眉,面涂胭脂酒晕妆,一点朱红在唇间。束胸裙,大袖装,红披帛,透如禅意,轻盈空影。母大虫化身资深贵妇人,不见丝毫当年杀牛宰羊的豪气,恬静地欣赏武夫们胡闹。

    屠子爷又是亲自操刀,领着屠子伙计郭靖、周福贵几个奋力宰割。

    在毅勇军,有幸吃到郑爷亲手宰杀的畜牲,那是一种荣誉,并非谁都有这脸面的。众杀才就围着一边,有叫好的,有帮手的,其乐融融。

    十三郎到时,郑老板已忙完更衣,与一众军汉在厅内坐定打屁。

    见他来了,郑二拉了史十三坐在身边,十来个从人也都各有照顾。

    不一刻,酒肉菜肴布满案几,郑二举杯道:“你等家眷多在山北,分隔千里,我也于心不忍,愿意来镇者,随后去找刘司马安排。镇中田土皆已清丈明白,明岁可安顿二千户,有意换田者,先报先得,亦论军功资历,童叟无欺。此后每岁逐次安置,不许闹,愿来者皆有田土。

    有只迁家眷不换田土者亦可,李司马在山北给安排佃户耕作,都不吃亏。”

    将军士们家眷迁来义武,有利于郑大帅稳固统治,也利于稳定军心。只可惜,义武人多地少,这还是当年来镇时杀了批老兵空出些田土,一万多户全都搬来不大可能,有些可能还得要安顿到幽州去。

    另一方面,如今营州也缺人,迁人过来得组织有序,不能耽误了那边的生产。

    为此,郑守义在山北就跟李三郎商量,回镇后又让刘三、冯老汉做足了功课,才借今天吃酒公布。

    这等关系武夫切身利益的大事,千万马虎不得。

    牛犇跳出来高叫一声道:“俺这便报名。”

    “偏你跳得欢。”郑守义指着他的鼻子,“我镇新设一军,军额四千,辽王赐号银枪。牛犇,你任军使。我知你在等此话,现下踏实了?先吃一碗罢。”

    毅勇军从山北回来,战兵有八千骑卒四千步军,经过幽州,又被大李子要走二千骑。作为补偿,辽王允他再募兵四千,郑大帅便顺杆子往上爬,请李大郎赐下军名。此前郑老板给牛犇的几次画饼都没落地,这次一发给他个交代。

    牛将军那是相当满意,猛灌一碗柳烧做了决心酒。

    有个这几个引子开场,今天的场面更加热闹,就差没有耍酒疯拆屋子了。

    史十三冷眼旁观,该吃吃,该喝喝,挨到酒终人散才来兴师问罪:“郑郎何其无信?”这厮深得买卖奥义,别管其他,先把一巴掌打下,架势做足再说。

    郑守义自知理亏,讪讪不敢狡辩,自罚一碗酒,道:“十三郎勿怪,勿怪。”

    史十三道:“哼。李公使我来问,辽王说话还算数不算数。”

    “怎么不算?”郑守义酒没少吃,但脑子不乱,这厮此来除了魏博那点破事还能为啥。能让魏博搞起来,郑大帅是千肯万肯,辽王当然也不会反对。便道:“要动了么?”又将胸脯猛捶,“你我一家,何分彼此。”

    史十三亦觉,就如今这个局面,无论如何卢龙这帮老流氓不会半途下车,只因事关重大,李公又千叮咛万嘱咐,所以亲自来跑这趟。道:“目下未定,要动手决计不假。梁王已尽焚长安,迁天子于陕州。今洛阳宫室已成,不日将迎天子至东都。传闻天子有密诏,号召天下藩镇共讨朱三,你没收到么?”

    听史怀仙扯这件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郑守义挠头道:“又不曾诏我。”也不怪郑大帅迟钝,毕竟老郑祖上也就是世代填沟壑的小军官,做大帅,这是头一遭,最近又忙着北征,消息关山阻隔,哪里顾得上关心塞内的这些狗屁倒灶。

    史怀仙为他解说:“淄青已降,凤翔李茂贞力弱,全忠势大,李公欲稍待时机。若此次各镇能相约出兵,不求得胜,只要牵扯汴军不能专心,便好动手。”

    郑守义是不关心朝廷的破事,可是对魏博武夫还是有些了解的,不屑道:“呸!休来诓我,李公佺那老狗……哼。也罢,牛犇募兵练兵尚需数月,我军征战年余,亦得休整。这么点屁事,还值得你亲走这一遭?”

    史十三尴尬笑道:“嘿嘿,是李公不放心,非要我来。俺么,闲来无事,到你这里走走看看,权当散心。”

    “散心?散什么心。”

    史怀仙没好气道:“你有脸问我?爷爷联络了贵乡开门,你道真能瞒天过海,人神不知?李公面上不说,心里能没个想法?做成了当然无话,如今闹成这样,你不会真当那帮老货是傻子吧。”

    边上张桂娘此时开口,道:“十三郎莫恼。郎君也是军情紧急嘛。秋娘回来还好吧?大姐儿在柳城都好,娃儿也好,壮牛犊子一般。不必挂心。咳,不是我说,你看看过来不好?方才你也看了,郎君手下尽是些骄兵悍将,过来帮衬一把。说,都自家人,这才是咱家基业,为外人卖命有甚前程。”

    “是是。”

    郑守义亦道:“是呀。我还是那话,能来便来吧。嘿,不瞒你说,我这里也麻烦。”扭头让儿子检查周边没有外人听墙角,才道,“北征前,李头儿借着镇中缺人,换走俺大半老兵。在山北,还得爷爷亲自领兵突阵破敌。打了这数月,总算勉强带稳,回来又要走俺二千骑。

    李帅有难处我岂不知,可是此中意味……嘿嘿,你也带老了兵……

    咳。只说你今日所见众人,天晓得有几人心服几人怨愤?你若一心留在魏博,我自当助你。可那魏博是甚好地方么?四战之地,还近邻汴州,便坐了帅位又如何?朱三岂能容你逍遥。义武草创,王家死党或走或亡,北有卢龙为援,南有成德为障,东有义昌为友,不比魏博安稳。

    肯来,你我兄弟一心,怎么不好。”

    十三郎知道郑二好意,也知他所言在理,奈何背井离乡终究不美,若能本乡本土做个大帅……嘶!着实割舍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