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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十面埋伏(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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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轮台城头夜吹角,轮台城北旄头落。

    羽书昨夜过渠黎,单于已在金山西。

    戍楼西望烟尘黑,汉兵屯在轮台北。

    上将拥旄西出征,平明吹笛大军行。

    四边伐鼓雪海涌,三军大呼阴山动。

    虏塞兵气连云屯,战场白骨缠草根。

    剑河风急雪片阔,沙口石冻马蹄脱。

    亚相勤王甘苦辛,誓将报主静边尘。

    古来青史谁不见,今见功名胜古人。

    柳城城头,李老三一身大红圆领袍衫,皂靴、黑幞头,极目西眺,眸光深邃悠远,似乎要把时空看穿。边上一老汉听他唱罢,道:“轮台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天宝年间,岑嘉州为封大夫所作。”

    封大夫,封常清,天宝年间接任高仙芝为安西大帅。彼时,高仙芝怛罗斯一战赔了不少安西精兵,封常清继任后,迅速稳定了局面,整顿了军务,并西征大胜,维护了大唐在安西的统治。可惜,安史之乱,边军被抽调一空,平乱又不顺利,曾经安西万里疆,后来边塞在凤翔。

    “是。”李三郎向老汉一礼,正是他的老爹。

    李太公,其实也才及花甲。这些年,老汉在塞北找到用武之地,组织垦田,安顿民生,主持公道,化夷为夏,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他年轻时想做却无从做起的事情。与冯公、韩公数载辛劳,曾经破败的营州已经重新焕发了活力,尤其这一两年,塞内牵来许多户口,大大缓解了人口不足,从白狼水到辽水,累计垦田上万顷。儿孙辈恢复旧疆,他们这些老头子就治理地方,相得益彰。

    有这短短数载,从前几十年竟似虚度。

    有这短短数载,虽死亦无憾矣。

    但是想到死,老汉又不大甘心。万事才开头,他还想多干几年,多看几眼。当初卢龙住不下去,两个儿子商量着要来关外发展,他鼎力支持,可是心里也有些打鼓。知易行难,言易行难。卢龙那么多任大帅,为什么打着打着塞北就越打越少呢?哪怕这些大帅都不成器,那开元、天宝也未见恢复辽东啊。此中情由他苦思不得其解,所以对儿子们的选择,不免有些忧虑。

    万幸,儿子们争气。

    知子莫如父,此前这俩小子在蔚州、在河东时还没太多感觉,这些年在营州,老汉却渐渐品出这兄弟俩的不同来。

    老大是个典型武夫,若说与他人有甚不同,也就两点凑合能说。其一,可能是从小跟着自己读书不少,见识广博些,眼界开阔些,可是摸着良心说,也就广得有限。其次,就是比有些大帅能自律,能与士卒同甘苦。其实这也就是同行衬托,放在卢龙也没啥好说,卢龙的节帅有几个不能跟士卒一起吃苦,但凡有,下场都不好。

    倒是这个三子,让老汉越看越觉不同。论武艺,其实没甚出彩,在军伍里也就是中人水平,能杀敌,但不算有甚专精。说文吧,一笔字写得不错,楷书兼有诸家之长,挺拔又不失柔美,可这是小道。老李比较在意的有这么几件事。

    首先就这个辅军。老大能够纵横南北,其实多赖辅军之力,没有辅军保障军资,打个屁。但这能叫辅军么?据说在蔚州时,三郎就把辅军当战兵一样操练,为此差点被人下绊子摔死。一步步走下来,如今辅军足有一万八千人,不但负责军需转运,还管着几处牧监,顺兴行的买卖亦在辅军序列,而且,至少有近万人拉出来当战兵用也不拉跨。又比如三郎自己的那个小卫队,区区三百人不多,据说论战力在老三都里都能排得上号,别人没注意,他老汉可是看在眼里。

    三郎这是要做甚?要跟老大掰腕子么?又不像,因为这些事老大都知道,老三也从来没有藏着掖着。

    其次就是钱粮。三郎一直给管着粮谷,敛财之法可谓是手段多端、花样翻新,弄个柳烧,弄个盐田,还有那快把白狼水挤满的水车。没有钱粮兵甲供给,大郎哪能安心作战?

    再就是牧监。这小子居然从蔚州开始,持续十几年培育马种。贞观朝有个张万岁是个养马的奇才,张万岁的孙子张景顺在玄宗朝也以养马出名。但是老李认真回想,自家祖上可没这项技能,家中也未有这方面的藏书,哪里学来的呢?而且十多年持之以恒,这份毅力,从小也没看出来呀。

    此外还有那个什么天竺数字,算法,极大地减轻了书算负担,已在卢龙推广。李太公与几位老汉常年用心经营民政,深知得益不少。要知道,大唐的术算仍赖算筹,能把数字算对,那就是顶尖的人才了,如今,卢龙随便一个营田小吏也能将治下事务计算明白,使理政便宜良多。

    凡此种种。每件小事单看不起眼,加在一起却撑起了卢龙的一片天。没有这些打底,大郎还能浪得起来?可是就这么个有才有毅力的货,将来跟洵儿怎么处?不管别人想不想这事,事到如今,老李头肯定是要思考。

    手心手背都是肉啊。

    因祸起萧墙而败家的还少么?

    而且,说起来家和万事兴道理不错,可是老李家的这个家风,他不正啊。

    “怎么,想西域?”半晌,李太公状似随口地问道。

    李三郎仿佛是从遥远的天边回魂,摇头道:“西域,孩儿确实心向往之,恨不能生于彼时,纵马异域,为大唐开疆辟土。安史之乱,嘿,我大唐盛极而衰,着实令人唏嘘。

    今日看这天高云阔,孩儿只是感慨我中华之多灾多难。

    往事且不说他,如今塞内那些蝇营狗苟之辈,杀来杀去,打得民生凋敝,却至边塞于不顾,恐非中国之福。汉末大乱,鲜卑崛起,魏晋举措不当,有五胡乱华之祸,中国几乎绝种。巢乱以来,藩镇自相攻杀,华夏精血这般损耗流淌……大人,设无我家出塞,使契丹在此逍遥,会否又是另一个鲜卑?待关内那些大帅某日睁眼,会不会被吓死?

    神州陆沉,百姓罹难,华夏何辜啊。强汉,盛唐。遥想开元、天宝时,大唐威服四夷,国泰民安,奈何。儿是在想,穷我有生之年,还能否看到百姓安康,看到边塞安宁。”

    “盛唐?”老李头品咂两回,会心笑道,“这个盛字极妙。”

    李三郎微微脸一红,躬身未语。李太公想了片刻,语转低沉,道:“你可知幽州曾有一任节度使唤作李公载义者?”李崇武略作思索,道:“可是敬宗、文宗朝之李载义公?”

    “正是。”李老汉道,“曾有传言说李公乃常山愍王之后,此非虚言。彼时卢龙坏事,亦种因于此。李公有大功于国朝,杨志诚何等人物,也能驱逐李公吗?”常山愍王,这说的是贞观时的废太子李承乾。老爹说得没头没尾,幸亏这些年来李老三对卢龙历史有些涉猎,否则都未必知道老头说的什么。

    据说李载义本名李再义,为李承乾后人,武勇绝伦,受时任卢龙节度使刘济赏识,招入亲军,累升至衙前都知兵马使。宝历二年即西历八二六年,卢龙兵变,节度使朱克融及长子朱延龄被杀,其次子朱延嗣被拥立继任。结果朱延嗣不得军心,李再义又起兵杀朱大帅一家,做了卢龙节帅,并被赐名“载义”。

    继任后,李载义曾助朝廷讨伐逆藩横海节度使、成德节度使。后有奚人南侵卢龙,亦为李载义击破,杀五千余人,俘奚刺史、县令、大将、首领等二百七十三人 ,生擒其帅茹羯。同年,契丹入侵卢龙,李载义再破之,俘获契丹名王送往长安献俘。大和五年正月,即八三一年,朝廷赐李载义德政碑文,李载义请使者参观球赛,结果一派祥和之中平地起风雷,后院兵马使杨志诚骤起发难,驱逐了李载义。

    李老三听明白了,老爷子明显意有所指,认为杨志诚作乱是朝廷背后搞事。对于这个观点,李三也认为有道理,只是老父这般义愤填膺,又心觉大可不必。在卢龙,杀将主逐帅太过稀松平常,刘仁恭还不是他们哥俩拱下去的,这与老刘的祖宗是谁有关系么?他是刘邦的子孙也照砍不误。至于说朝廷在背后搅屎,那会儿朝廷还有实力,亦有一颗整顿藩镇的雄心,就河朔三镇这个德行,不管李载义身份如何,长安天子可能都愿意搞事情的吧。

    老爷子怎么突然说起此事呢?

    便听老李头徐徐道:“李公有子三人。长子李正源,官至右羽林将军兼御史大夫。次子李弘源,为太子左谕德。其实还有个三子李荣源,”说到这里,老头儿认真地看着儿子,道,“你当唤阿翁。”

    阿翁?李老三脑袋有点嗡。怎么意思,咱老李家还是皇族?李承乾之后?这玩笑可开大了吧。这种事情,李老三可是想都没想过的,大唐姓李的可太多了,光赐姓的胡儿就有多少,那都是皇亲国戚了?

    老汉继续说道:“大和五年兵乱时,阿翁匆忙离镇,行至易州,身边只大伯及寥寥数人,其余亲眷留在幽州者,多数离散。你阿翁随生母逃归乡里得以苟全。后来,李公入朝,使人回镇遍访亲眷接往京师,却留下你阿翁这一支在幽州。”

    李三揣测道:“这是担心长安有变?”

    “嗯。次年,李公出任山南西道节度使,又二岁,转任河东节度使,两年后卒于任上。我家便在幽州至今。”

    “噢。”原来老子还真是李承乾的遗脉,李三道,“儿一直没敢问,耶耶当年能中科举,这得是朝中有人啊。原来跟脚在此。只是,家里所供祖先牌位……李太公苦笑道:“虽阿翁在镇中仍有故旧照拂我家,毕竟杨志诚那狗贼得势,我家也不欲招祸,牌位另有一处供奉,你所见者,乃掩人耳目之物。”

    “哦。”合着自己拜了这么些年都是假祖宗。

    李老汉道:“我家本以武事相传,经此变故,阿耶便转而从文。阿耶又不愿做官,阿翁故旧渐去,家业总要有人支撑,便督我进学,用了别家身份考取功名。后来黄巢作乱,我家又回来幽州,这些你都晓得了。”

    “此事从不见大人提起,家中似乎亦无人知晓,今日怎么语及此处?”

    “据说郑二在晋阳又破汴兵?”

    李老三对老头子这种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谈话方式有点跟不上趟,尤其摸不准老汉的重点,道:“军报上看,汴兵吃点小亏,精锐折损不多,尚不知其后续举措。儿估计,李茂贞不是朱温对手。”

    “那么,汴军若来攻卢龙,会如何?”

    “若汴兵大举来犯,义武、义昌并瀛、莫两州估计损失不小,但是再向北么。”李三郎盘算道,“汴军精锐有限,朱温老底子估计也就十万人,都来么?全来打幽州,后方不要了?互相拼伤害,看谁先熬不住吧。”

    “嗯。”老李头道,“我看也是。这几岁闲来无事,我观天下诸藩镇,杨行密在淮南势力已成。朱三有河东、河北牵制,亦难奈何他。大郎南下之初,我还担心能否能在幽州站住,如今看来,也算稳了。”

    “可以这么说。只是河北易攻难守……

    老头摆摆手不让儿子鬼扯,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身世啊,有时是祸,有时又是福了。此一时,彼一时。此事我已修书告知大郎知晓,京师我亦遣人过去,将你兄弟补入宗谱。”

    “大人这是……

    高深莫测地看着儿子半晌,李太公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汉有前后汉,大唐亦可。为父还能帮你兄弟几岁,但终要靠你二人相互扶持。有个道理你要记得,兄弟一心,其利断金,家和万事兴,且勉之。”

    ……

    幽州李圣抱着老爹的信,左看一遍,右看一遍,翻来覆去纸都搓软了。

    事情来得太突然,全无心理准备。

    这事情福祸难说啊。方今天下大乱,有这身份撑门面,很多事都能事半功倍。当然,玩不好也会招来祸患。比如,朱全忠这次是铁了心要将天子掳走,有老曹家的例子在前,挟天子令诸侯加搞禅让这套也就不远了吧。这时候他大李跳出来认下这门亲,三哥捶完李茂贞会不会就来跟老子拼命。

    老爹这回儿派人去改宗谱,这算是帮忙,还是帮倒忙?

    李茂贞情况是真的不妙。四月,他义子李继昭出城又败。六月初十,在凤翔家门口被朱三玩了把引蛇出洞,据说死伤万余。凤翔主力总共才多少,一战损失万余,还能站得起来么。这货怂了,北边可就剩下河东与卢龙了。

    河东?

    晋阳一战后,趁氏叔琮退却,河东复取了慈、隰、汾三州,尤其汾州恢复,西南一路算是把房门关上。潞州方向守好出山的隘口,汴兵要进来也得拿人命填。据说干爹还开了个会,讨论怎样种田屯粮、修葺城防,这是要痛定思痛关门避战了呀。问题是,干爹你这么一缩,不把老子显出来了么。

    哎呀。

    当初忽悠刘守光把义昌打烂不可惜,那是义昌,真把卢龙打烂大李可舍不得。退守营州更是万万不能。朱三这厮若占了幽州,定要整修关城,活活将自己困死塞北。届时,恐怕在塞北做大可汗都是痴心妄想,等这老狗休养几年,再来个大军出塞,自己死不死。

    不成,不能让朱三这般惬意。

    看看边上中官儿李忠眼观鼻鼻观心,李圣问道:“李忠。”

    李中官一欠身道:“大王。”

    哦,自己如今也是王爷了。底层武夫干了多年,最近这个身份转换过于迅速,多少有点不习惯,李圣道:“晋王有闭关自守之意。朱三势大,卢龙独木难支,你可有何妙策?”

    忠仆李忠略一思索道:“妙策当不得。奴奴想来,平卢王师范素称忠谨。数月前,天子诏至青州,据传王帅痛哭,还曾遣使来幽州与大王相约出兵?”

    李圣闻言一愣,有这事么?

    看他迷茫,李忠提醒道:“彼时大王已遣郑帅往救河东……

    “对对对。”那下个义武,为了怎么安排郑老二这事儿,他兄弟俩也是绞尽脑汁想办法,只记得黑厮曾向他问计,他让那屠子安心过年。记串了,好羞耻。仔细回想,王师范的使者是二月才到,那会儿他已让义从军出城往易定去了。“我记得当时是允了约期出兵,这厮后来却没了音讯怎么?”李圣想起来,当时他答应是答应,但好像态度比较敷衍,估计人家也看出来了。不过此一时彼一时,现在肯定不能承认自己没当回事。

    李忠只当不懂大李子的小九九,道:“奴有闻,王帅正在镇中整兵。”

    李圣喜道:“平卢军与咱本是一家,正当同气连枝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