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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屠子西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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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五日。

    安边。

    浩浩荡荡的大军,从军营中鱼贯开出,汇成一条河流,又如一条在地上蜿蜒的巨蟒,钻进茫茫太行。此时秋意渐浓,李克用与军士们走在山谷中,观看两山绿枝红叶,骄阳艳而不烈,山景如画,虽在行军途中,仍不禁使人迷醉。

    半途,晋王忽然放声大笑。谓身侧李存贤道:“贤儿,你说等我军到了幽州城下,刘窟头怕还在等飞奴吧?哈哈哈哈。”

    按计划,李嗣源出动后,若能顺利出山,必能吸引卢龙注意。届时,晋军北路主力便可避实击虚。得报南路被堵在山口,李克用便立刻意识到事情有变,可是大军行程涉及粮草调拨,行程规划,不是说变就能改变。晋王估计是军中有奸细,泄露了军情,于是下令盘查,大军暂缓行动。一番折腾,倒是将卢龙埋在河东的细作揪出一批,可惜并非什么军中要员,只是些普通军士或者贩夫走卒,这些混蛋也不是了解大军方略,只是看到大军出动,再以飞奴传书,报告卢龙。

    李存贤自从回归河东,一向做事低调。经多年熔炼,如今虽仅千余部众,但尽是精华,亦能听命,是军中一支劲旅。因其勇悍,军纪较好,即便是镇中最穷困之时,所部钱粮也能得到保障,操练不辍,前阵子查拿奸细就有李存贤出力不少。此次扈从晋王,但他并不居功,只微微凑趣道:“飞奴传书,也亏这厮想得出来。其实,有他没他差异不大,我军数万健儿,刘窟头不过螳臂当车罢了。”

    飞奴就是鸽子,鸽信,其实进奏院就常用的,并非什么秘密。

    “正是。”儿子这话晋王爱听,笑道,“能少死些勇士总是好事。”众将听了,都道晋王仁义爱兵,纷纷恭贺,此次出兵必能马到功成。独眼龙也在心中反复提醒自己,这次拿下卢龙,无论如何要在幽州多住一些时日,踏踏实实克化了这帮杀才,不能连栽两回跟头。

    九月七日。

    云中。

    东城。

    张万进心怀忐忑地领着弟兄们进了城。郑将军确实大气,在与他谈妥破城之计后,便将他这队人马全都放了,还让他们将财货一并驮走。至于其余另外两队就暂留营中,毕竟死了队头,放回来不好交代,也容易反水。

    东城今日守门将霍哥与张万进正熟,其实这等吃力不讨好的活计,基本就是汉儿承担,彼此同病相怜,很难不熟。见张万进回来,马背上驮了不少粮帛,这将眼红道:“张郎哪里发财回来?”看看好像人手有些折损,贴近了问,“杀了哪家,这样招摇,不怕白军使责罚么。”

    张万进故作神秘道:“来我营里吃酒。”

    我霍哥有些犹豫,道:“今夜我要守门,可怎么?”却又心甚不甘,挣扎片刻,一咬牙,道,“罢罢,这帮胡儿有酒有肉,只差我等在此苦挨。走走。”竟直接丢下城防就走,径与张万进勾肩搭背去了。

    回营,张万进又约来左右几个相熟的队头,将牵回的羊杀了炖上,与一众大小兵头开怀畅饮。有一将道:“张哥儿这是哪里发财?不能吃独食哦。”

    张队头将一根啃净的排骨一丢,道:“不是请你来吃。”

    这人道:“唉。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嘛。”

    另一将道:“你等不知么,这厮从怀安回来。”

    “啊!”众将皆惊,讶道,“来回数百里吧,怎么去来。”

    张万进先不多话,只是张罗众人大吃,待酒肉下肚,气氛开始上道,才将笑脸一收,愤愤道:“不走远些,走近些么?”将众人挨个指点一遍,“就咱这点人马,敢惹哪个?”

    “嘿!”守门将霍哥又是半碗米酒入喉,虽然这绿蚁早就难入郑老板的尊口,但对这帮勉强吃饱饭的兵头来说,仍如琼浆玉液。“若非人少,早晚将这些胡儿屠了。送来牛羊,你我何曾见着?晋阳那边整饬军纪,据闻此次打完卢龙,咱这边也要那般。呸。一年了,赏赐屁也不见,整饬个鸟军纪。”

    此事张万进还不知晓,问道:“哪里听来?”

    “昨日有使者入城,偏巧有些交情,与我说知。”守门将道:“钱粮给足,讲讲军纪么也未尝不可。如此这般,便是上峰发下赏赐,还要层层盘剥,到手里还有几多。张承业那阉竖该死,狗屁不通,这是要逼爷爷上吊么。”

    张万进不失时机地说:“俺那哥哥也被这阉竖害死。那年去卢龙是甚光景,诸位也都见了。论勇力,论骑战步战,那些胡儿顶个球用,但人家就能去卢龙享福,你我却只能在此,清灰冷灶,日日苦熬。”

    “哼,只要白义诚这厮还是大同军使,你我岂能好过。”

    又一将道:“呸。当初豹骑军掳了他多少牛羊马匹,告到晋王那里,大王理都不理,如今却在我等面前拿班儿。什么玩意!老猪狗。”说到豹骑军的英雄事迹,汉子们真是爱恨交加,既羡且妒,只恨自己不能效法,抢他个天昏地暗,抢他个天翻地覆。

    张万进感觉气氛到了,忽然起身一举手,道:“诸位听我一言。”众将都已喝得上头,纷纷看来,张队头道:“霍队头所言不差。只要胡儿还骑在你我头上,我等弟兄便无永无出头之日。”

    “你待怎地?”

    “哼。”张万进右手猛劈,道:“不如杀了这厮。”

    众将听说,酒都醒了一半,那姓霍的门将便道:“这厮不足道。只是晋王大军在侧,如之奈何?”

    有个脑袋灵活的,道:“吴队头、许队头呢?不是与你一路去么?”

    张万进悄悄看看,几个手下已将门窗看死,成败在此一举。把心一横,道:“不瞒诸位,卢龙大军就在城外。”

    众人更惊。“张队头你?”

    “不错,我已同卢龙军接上了。抢了云中,去投卢龙。诸位意下如何?”

    众人酒已完全醒了,不住地眉目传情,也都发现张万进的手下看住了场面。

    一人道:“只是刘窟头覆亡在即,我等岂非明珠暗投?”

    “嘿嘿。”张万进其实对此也有些疑虑,只是他早对晋军失望透顶,不搏一场绝不甘心,哪怕爽一把就死,也好过这般窝囊。便继续鼓动唇舌道:“卢龙有甚好处我就不说。只说大王是哪日出兵?如今又是何时?卢龙军都摸到这里来了,你等自己想想,会是怎样。”

    众将都在水里火里滚过,听张队头这么一说,心中阵阵发寒。卢龙军都杀到城下了,竟无一个溃兵逃回,怕不是全军覆没了吧。

    “着啊。莫非前方大败?”

    想到这里,终于一将跳起来道:“干。大掠城中,去投王师。”

    “城外胡儿岂能饶过。”

    “哈哈哈哈。”

    守门将道:“且住。莫要瞎猜,听听张郎怎么说。”

    ……

    西城。

    白义诚累了一日,闷闷不乐。

    赫连铎死后他就没怎么乐过。毕竟,吐浑人也曾是云中之主,现在他名为大同军防御使,其实是个空架子。下边尽是些沙陀人,自己的部落则远在安边、灵丘一带,这次还要出兵为晋王填沟壑。

    刚刚收到消息,晋王于二日前已经引军出发,开路的就是他部中勇士。

    归降之初,当时还是郡王的李克用留他一条性命,接收了吐浑部投降,虽然心有不甘,但愿赌服输也就认了。当时白义诚总想,草原的事今日账今日了,当初朱邪家造反,他跟着赫连铎是奉天子敕令讨伐,不算罪过。后来争夺大同,那也是沙陀、吐浑各为自己。赫连铎以死谢罪也就是了,毕竟吐浑还有人丁,并非无用,总该给个容身之处。但是,没消停几年就被独眼龙的干儿子抢了,他想要个公道,却没个说法。这就深深教育了白义诚,当时独眼龙那一眼不屑,令白哥永生难忘。那一瞬,他知道,自己是绝不可能得到这厮原谅。后来让自己做这没甚实权的大同军使,也不过是因为盖寓劝说,用来安抚各部。

    此次打卢龙,那帮汉儿总以为他有私心。私心是有,他恨不能都让这帮痴儿去送命,白哥根本就不想吐浑人瞎掺和河东与卢龙的战事。兵凶战危,卢龙是好打的么?他跟赫连铎还不知道卢龙军?再说,都不讲山路难行易守难攻,只说河东各部已倦怠一年,直到夏收后才恢复训练,卢龙那边可是枕戈待旦三年了,凭什么就能马到功成?

    可惜财帛迷人眼,部人们都想去卢龙发财,他拦不住。

    只希望全是自己瞎猜。

    如今他还有何所求?能让岁月磨平仇怨,给部众子孙谋条活路,就是白义诚最后的希望了。

    “将军!”

    昏昏沉沉正要睡去,一仆慌慌张张在门外叫嚷,将白军使惊醒。

    “甚事?”

    那仆道:“东东城乱了。”

    ……

    却说张万进等一众议妥,立刻鼓动五六百兵攻入胡儿营地。城中虽然胡儿人数众多,但有心算无心,有备打无备,面对铁甲钢刀,毫无防备的一边只有待宰的份儿。张队头们甲士居前立盾,近了长枪攒刺,远了弓矢齐发,多年憋闷宣泄而出,杀得胡儿抱头鼠窜。

    若只看这乱兵的技艺娴熟,根本不像懈怠一年。

    郑二哥隐在黑暗中,就站在当年与小刘烧草场的那片小山包,借着月色,远眺云中。故地重游,别有一番风味。往事历历在目。彼时,他不过是刘大帅旗下一个小卒,如今,虽然仍是李大的马前一兵,那毕竟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牛犇。”二哥想来想去,这次的薄弱环节就是老牛的千多人。这帮杀才地斗都是好手,骑马行军也都不差,不过上马突击与行军毕竟不同,郑老板绝不敢让他们跟着骑兵突阵。不带他来吧,几百骑实在力薄,带上吧,此时又觉碍事。有甚办法?他也想毅勇都能如豹骑都,二千人全是骁骑,可是李大不肯呐。

    “晓得怎么打吧?”二哥耐着性子问道。

    之前郑哥已经交代明白,牛将军将铁甲衣敲得当当响,道:“你与扫剌袭营,我等在外列阵接应。若西城兵来,则阻之。若西城不来,则分遣一部入营。夜间以响箭为号。郑头放心,区区千余胡骑,怕他怎么。”

    眼看东城已经火起,郑二再不耽误,高叫一声:“二烧云中,走。”

    大寨主立刻嗷嗷叫着冲在前头开路。

    铁骑军更是气焰高涨,这次出来是赚是赔全看今宵了。

    七百骑先是一路小跑,在奔跑中逐渐散成一张大网,进而有序地化成几柄利刃,向城外部落袭奔去。真是人如虎马如龙。郑哥套了一领扎甲,大枪在手,郑全忠引着备马在后。武大郎继续他的精彩表演,左右开弓,将眼前胡儿射翻。

    城外部落,精壮都跟晋王去钻山沟,家中只是下老弱妇孺,哪有还手之力。被二哥突进,顿时哀鸿一片。

    真是熟悉的感觉,熟悉的味道。

    白义诚忽闻东城有变,忙领千余将士出西城。眼看东城的西门紧闭,只好缘城而行,待到城东,便见一伙步卒在田野间列阵。白将军只听说是东城的汉儿闹事,并不知道这是老牛等他。月夜下,他还纳闷,东城这帮杀才动作好快,这就杀败了城中守军么?回想平日这帮家伙那个怂样,怎么看也不像啊。

    因为不摸底牌,白将军没敢贸然进攻,而是派出游骑过来看看情况,同时也等等前去城中打探消息的斥候回报。

    列在阵前的,正是牛副将的一千二百人。

    牛将军深知今日搬砖不努力明日没有砖头搬的道理,革命态度一向高炽。看对面千余骑居然不动,借着月色,牛哥确认披甲不多,估摸是个软柿子,干脆也不等了,直接鼓角前进,要上去捏他一把。

    “呸,呸。”牛哥朝手心啐两口唾沫,将一杆大枪抱实了,高呼道,“叫骑军兄弟知道我等能为,杀呀!”一声令下,众将士不等胡骑发动,更不在阵前丢什么拒马、鹿角,披着铁甲,踩着整齐的步伐,就向敌骑发起进攻。

    好么。白义诚一直以为这是东城那帮杀才,看他们居然主动进攻,步兵冲骑兵?这也太他妈也嚣张了。这帮汉儿何时如此胆壮?当下也不迟疑,率军也冲。

    结果可想而知。尽管没拒马鹿角干扰,众骑军顺利突入步阵,但牛哥的花阵丝毫不乱。杀才们灵活走位,尽量避开战马冲撞,长槊、陌刀、大戟、木棒劈里啪啦招呼下来,转眼将骑兵放翻一地。

    白义诚才突进步阵,忽一矢飞来,射翻了坐骑。要说咱们白将军也是一条好汉,栽倒时双手滚地一扑,就平安着陆。只是该他命绝,不等白哥站稳,斜刺里一根大槊插来,掼胸而过。这一口血还没吐净,又一枪刺到,也是个透心凉。

    啊!这他娘是哪来的杀才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