渊梦·34章 老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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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吸有点沉重，压抑得人心很是脆弱。徐徐地迈出房门走下楼道，还不及有所叫唤，略显伤感的悼灵便只看见自己身前微微然闪烁起了一阵碧色幽光：这里，依旧如同房间里一样，没有点灯，冷清灰暗得令人窒息。可就在这般的时刻里，那身前不远处的大堂里，在那掌柜手上，却是微微然闪耀起了一阵清光。料想，在那薄如蝉翼的袋子里肆意跳动炫光的，应该就是这个世界里的「萤火虫」吧——只是不知道，同种飞虫，在这样的地方，又被叫做什么呢。
「掌柜的。」悼灵轻声一念，走下楼道，靠近大堂里的一张酒桌，不由分说便只拉开板凳坐了进去。「帮我拿壶酒过来吧。」
「酒？」谁曾想，那老倌却是面露难色，歉意十足地笑着临近，低声，「可是要委屈少侠了。——我们这里，并不卖酒的。」
「可是那些酒瓶？」如此听闻，悼灵不免惊诧，只不禁疑惑地朝着自己方才走过的柜台边探望过去：那里堆满了分明的酒坛和小酒壶。可是怎么偏偏……虽然心有思忖，可悼灵终究还是没有开口相逼：不拿就不拿吧！这般的地方，终究隐藏着太多不为人知的秘密。稍有不慎，只怕还会惹出大麻烦的。何况，自己并没有到迫切需要一口酒来麻痹自己的时候——这般的人，终究还是因为方才霖儿的一声轻缓有所酸醋。
可是，那老倌却是憨厚地笑了笑，叹息：「那些早就都已经空了。现在，这里再也不是酒栈，而那些酒瓶，也不过就只是些摆设罢了——倒是，让少侠见笑了。」
听闻如此，悼灵又能够如何呢？回想昨日强叩门扉，就已经知道这里不再是酒栈。如此，他便只好一声轻叹，缓声报之一笑：「既然没有酒，那也就罢了吧。我也只是那么随口一说。不妨事的。」
「呵呵。」掌柜笑了笑，随手便只将手里微微泛光的虫履袋搁在了桌沿，一边还竟似颇为担忧地坐在了他的一侧。「不喝酒也是好的。只是话说回来，你们那位姑娘，她现在应该没事了吧？」
料想，悼灵这般下楼，想必也是因为他可以放宽心了吧。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是那位姑娘的……
「多谢关心。她很好。」虽然这般淡然地说着，可悼灵却终究还是闪烁着眼神，不敢正视。
「没事那就最好了。」只是，又何曾想，这般的老倌却竟也是宽心地幽幽一叹，竟是有种如释重负的口吻。「你们昨天叫门的时候，我还当真以为那位姑娘是不行了呢！」是的，今时今日，距离霖儿昏厥的时刻，已然满足整整一天。「不过说来也是，这里的那些事情，的确都很可怕。这么多年，来来往往被吓坏的人也委实不少——这不少侠你看，这里以前好歹也能算是通往雾杳林和渊梦城的一个重镇。可是如今，竟是变得如此荒凉。每每入夜时分，窗外连半点声息都不能听闻。有什么话，也都只敢如现在这般，嘤嘤嗡嗡小声小气，生怕被人窃听去了。」
听得如此，显然便是藏有内情。如此，悼灵也不禁微微锁眉，问道，「怎么？这里以前，当真也是很繁华的吗？」霖儿昏厥一整天，从昨日夜里直到如今时分，这窗外之间，能够入耳的，仿佛除却那远方山林里的清脆鸟啼，便就只有那黄昏入定时分里的烟夕惨叫，再无其它！
所以，这里的秘密，究竟是……
「是啊，又怎么会不繁华呢。」一时心念起，这白发苍髯的老翁却竟是有种要哭诉的感觉油然而生，恸人心弦。「这里，叫做灯影镇。一直以来，都是以制作灯笼之类的器具为营生——就好比这个虫履袋吧，袋里的虫履，就只生长在南方的雾杳林中。而这样的袋子，便是由从北面山林中的桥木里提取而出的细丝纺织编造而成：天下之间，就只有这里才能够盛产这样的玩物。而这里的灯娘，也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天下间，所有人的灯火玩具，都至少得提前半年定制，方才有货。」
可是，曾经闻名遐迩的辉煌壮丽，如今，却就只残留下了这般的悲声和凄苦。——想来，也该是有着莫大的冤屈和痛苦的。
「那，这里究竟又为何会变成这样呢？」心绪牵动，悼灵终究还是将那样的秘密联想及了所谓的「剑神宫」，一并那剑神宫中的出镜小师叔。
「说起来，也只是一段悲剧吧！」一声嗟叹，继而便只默然悲声。显然，那样的故事，终究是谁都无法跨过去的一道心坎。
良久，待得老人家放宽些许情绪之后，他又便只复道：「当年，我也曾年少气盛，终日游手好闲，好吃懒做。可等到双亲过世，又加上贱内不幸身死，所以我也便焦急惶恐了起来。那时候，虽然我也才只刚过三十年纪，却终究还是没有半分营生的本事。虽说父母双亲留下了这一
间酒栈，但我一不懂酿酒，二不懂烧火做饭，三不会迎合客官，四不精通珠算记账……总之，等这酒栈传承到我手中时，我是半分维系的能力都没有的。」
「没有生计的来源，就只能够饥一顿饱一顿地过着。可是有一天，我突然发觉自己的孤女对这灯火阑珊的技巧很有天分，所以我干脆就叫她去拜师学了这门手艺——虽然说酒栈还能够苦苦支撑一段时间，但奈何我委实不是这般的料子，所以我也只好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我女儿身上。我等着，盼着，期望她早日成才，期望她可以早日出师，自己去做些灯影虫履袋——你不知道。那个时候，到这里来的商贾，多半都是收购虫履袋的。我守着这间酒栈，自然就能够打听到他们究竟需要多少虫履袋。而后，我就可以先行揽下那些活，好让我的女儿和她的师傅能够赚得更多——你知道的，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给她师傅一些好处，自然也就可以让我的女儿学得更多，更快……」
「这该是件好事啊。」附和着念起。可悼灵终究明白：福兮祸所伏。很多事情在看似美好的时候，往往就只会收获一个意想不到的恶果。
「是啊，刚开始，的确很好。」老倌微微俯首，却是隐隐泪流，显然是因为忆及当年往事而有所后悔自怨。「当年小女，不过也才年方二八，师承南街的阿锦师傅，学得一手好本事。而那一日，也该算是她出师的大日子。所以她兴高采烈地说要去北面山中取丝——任何一个虫履袋，都是先行取丝，纺线，编织成袋，再将那南方的虫履放入其中发光发亮的。——那一日，她本是兴高采烈的去，可是这一去，却竟然再也没有回来过。」
「她，叫什么？」心绪摇摇欲坠，却终究还是不敢放松，只声颤栗，「是不是，叫做烟夕？」
「是啊，烟兮。」读音相同，终究没有人发觉其中的异样。「烟兮她很乖巧的，也很聪慧伶俐。她一直都说，出师以后，一定要在最短的时间里做最好最精致最昂贵的虫履袋，好让爹爹不要再过得那么辛苦。只是那一年，她北上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是后来，你们才知道，她是在山中遇到了劫匪，后来又……」有些事，终究还是没有足够的勇气用来重复诉说。
「如果只是遇到劫匪，如果他们只是劫财劫色那都无妨，只要留下她的一条性命，只要没有人知道那些丑事，烟兮，她就依旧还可以成为这镇上接替阿锦师傅的好手，她就依然还可以……只是可惜，可惜……」心念及此，有些事，终究还是人一生都无法逾越的心坎惆怅。
悼灵看着他，知道他在苦恼些什么，也就不便打断他的悲戚，只由着他久久之后，方才微微叹息：「那，你们是多久以后知道，她被那剑神宫人救走了呢？」一切的秘密，都应该从那个时候说起才对！剑神宫，剑神宫……在那其中，究竟是谁的过错，才会引领至今？
「剑神宫，一直都在我们的头顶——不是说环绕在灯影镇西边的巍峨高山上，而就是在我们的头顶正上方，隐迹于云霾之间。凡人，无论如何，都不得轻易看见那样的山中圣地。而烟兮，她就被救到了那种地方。我们，也都一直被瞒着，直到那件事情发生……」
因为看过幻影，所以悼灵也大概可以猜出那些事情的原委经过。所以，在这般老人的心中，料想，对那剑神宫的主人，还是又敬，又畏，又恨的吧！
「都是那个脾气古怪的大夫！」然，那老倌却竟是只如此一声怒吼，直叫人万般心惊：谁曾想，被人当成箭的的人，竟不是出镜，而是那薛姓之大夫？「若不是他无耻勾引，我家小女又怎会犯下那般不可饶恕的错误，又怎么会触怒盘踞头顶的天神呢！」
悲声，苦叹，而泪流满面。如此，悼灵也终究还是猜透了几分：因为，剑神宫是神的领域。所以这般的凡夫俗子，就只会将所有的仇恨都转移在薛若澧的身上——那二人之间，是否真情实意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认定，是他，是他勾引了烟夕，是他毁掉了神明对她的呵护和宠爱。所以，所以……
为什么？那些事情，为什么非得要弱者来背负？为什么所谓的好命，就只能够由神祇来赐予？
「少侠。」只是，还不及悼灵反应过来，那身前的老人却竟是一把触及，牢牢抓紧了他搁浅在桌上的左臂，苦声哀求，「求你们，求你们去雾杳林将那个大夫找回来——不论他是人是魔，请少侠，都要帮我们一把！」
「老人家，我……」悼灵凄楚而凝神地看着。想拒绝，却终究没有合适的借口。想答应，却终究又不能听凭这般的只言片语：往事真相，看起来似乎就只是掌握在剑神宫里那些凌驾于世人的神灵手中。如果他们要颠倒黑白，
如果他们要无中生有，只怕也是不无可能。更何况，这百般折磨烟夕的人，不正是那剑神宫中的掌权人，出镜吗？可就是这样的凡人，却终究都对他无怨，都只怪薛若澧！
——若是你们的女儿知道，若她知道就连你们都要杀死她心爱的人，那么将来，就算你们可以重见，你们又该如何去面对她的责问？
「求少侠，求求少侠——」哭嚷着，那老倌却竟是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老头，我愿意当牛做马，什么都可以付出。只要少侠能够……」因为剑神宫远在云麓山巅，因为那样的神祇不可哀求，所以，要想结束所有的悲剧，要想重获神灵的庇佑，要想让这山中小镇重回当日的飞扬神采，一切的一切，就都只能够从讨好剑神宫门人开始吗？
「老人家。」悼灵有些惊悸地站起身，想要将他搀扶起来。「有些事情，恐怕还是得从长计议。我知道您担忧您女儿的安危。可是，如果一切的始作俑者并不是那位大夫，而是……」
悼灵不自觉地脱口而出。可就在这般的时候，那身前的老人却是突然变色，似仓惶地站直起身，摇着头，踉跄退步，隐隐悲声，而痛哭流涕：「不，不！」他往后退却，却是万分惊颤。五步之余，却竟是身体不持，只悲怆地往后跌倒，摔了出去。「你是来试探我们的，对不对，你就是来试探我们的——我的女儿，我的女儿……你为什么直到如今都还是要被那个人蛊惑不可呢！你知不知道，只要你答应，我们，才能够好好地活啊！」那是分明的抱怨，那是分明的泣诉！
——可是，又怎会如此？
「老人家，我不是……」悼灵有些慌了，想要上前搀扶，却终究还是不敢：为什么说，是来试探的？为什么他知道，烟夕至今都不曾答应呢？是因为，那些幻象一直在重复，还是因为有些事情，本就不与诉说？
难道，竟是那剑神宫出镜吩咐，只要找到薛若澧，只要上缴薛若澧，才会让这里的一切恢复从前，才会让这里所有的人都不必再承受如此幻境的折磨和恐吓？
「老人家。你先起来。有什么事，我们慢慢说。总是能够找到解决办法的，不是吗？」他远远遥看，终究还是不敢随意上前一步。
是的，那跌倒在地的老人家却是唇角嗫嚅，自言自语：「不。不……我知道，烟兮只是被鬼迷心窍。那个薛若澧，他一定就是个魔物，一定就是森林里修炼成人的妖物！所以我们家烟兮——不！」说着，他却竟是激动地一声喝起，令人迷惑。「烟兮是烟兮，我们是我们！」
听得如此，悼灵终是心痛难忍：到了这绝望的尽头，竟是父女亲情都要彻底埋没了吗？
「我们，我们这镇上所有的人，对剑神宫，都不会有半分异心，绝对不会违逆剑神宫主人。所以，所以……」
「老人家！」看着，听着，心痛，却终究还是无能为力。「出镜啊出镜，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你是明昭的弟子，明昭该是那样温软如玉的人。可是你，你为什么竟是如此邪魅的一个人！你拿这样权势压迫，换来的，当真就是最想要的，最眷恋的吗？你除了换来仇恨，你当真以为，你是众生所敬仰的神吗？——不，你不是。所有人，对你只有畏惧，没有信仰啊！只是，你明白吗？」
有些事情，无法再继续观望。有些人，无法再继续袖手旁观。他动了心，他想要去看一下——所谓的剑神宫，就在自己的头顶。只要自己去看一次，只要自己拿出明昭的宝剑，只要自己以剑神明昭的使者身份来劝说一次，相信，出镜他会罢手，说不定一切的苦难，也都能够到此为止。所以，所以……
「老人家。我不能答应你。但是，我会用自己的方式，去帮助你们。」悼灵微微一阵心叹，却是悄然回首，安静地拉开了大门，只在那渐黑的夜空之下迈入灯影镇里——
身边，只有凄清的黑霾摇曳着光晕。还有些纷乱的声音惊颤起人的耳膜。那是什么细碎的声音，那是什么轻巧的虫吟声？是这种名叫虫履的发光之小虫，还是那其它早已看惯了风云变幻的可怜亡灵们的悲声呜咽？
「出镜。我悼灵，来会一会你。」
◇
有人踏出房门，再也不见了身影。而有的人，终究在黑暗中缓缓苏醒。而这个时候，就有那欣喜若狂的少年欢欣地奔出房门，只朝着这酒栈一楼的大殿里高声呼唤，克制不住：「大哥哥，大哥哥！姐姐醒了，姐姐她醒了……大哥哥？大哥哥……」
颜色渐渐难看。少年，终究还是清晰地看见那酒栈的大门吱呀地摇荡着，发出令人惊悸的声响，久久不绝。
「大哥哥……你，是出去了吗？那，会不会……大哥哥……」
呼吸有点沉重，压抑得人心很是脆弱。徐徐地迈出房门走下楼道，还不及有所叫唤，略显伤感的悼灵便只看见自己身前微微然闪烁起了一阵碧色幽光：这里，依旧如同房间里一样，没有点灯，冷清灰暗得令人窒息。可就在这般的时刻里，那身前不远处的大堂里，在那掌柜手上，却是微微然闪耀起了一阵清光。料想，在那薄如蝉翼的袋子里肆意跳动炫光的，应该就是这个世界里的「萤火虫」吧——只是不知道，同种飞虫，在这样的地方，又被叫做什么呢。
「掌柜的。」悼灵轻声一念，走下楼道，靠近大堂里的一张酒桌，不由分说便只拉开板凳坐了进去。「帮我拿壶酒过来吧。」
「酒？」谁曾想，那老倌却是面露难色，歉意十足地笑着临近，低声，「可是要委屈少侠了。——我们这里，并不卖酒的。」
「可是那些酒瓶？」如此听闻，悼灵不免惊诧，只不禁疑惑地朝着自己方才走过的柜台边探望过去：那里堆满了分明的酒坛和小酒壶。可是怎么偏偏……虽然心有思忖，可悼灵终究还是没有开口相逼：不拿就不拿吧！这般的地方，终究隐藏着太多不为人知的秘密。稍有不慎，只怕还会惹出大麻烦的。何况，自己并没有到迫切需要一口酒来麻痹自己的时候——这般的人，终究还是因为方才霖儿的一声轻缓有所酸醋。
可是，那老倌却是憨厚地笑了笑，叹息：「那些早就都已经空了。现在，这里再也不是酒栈，而那些酒瓶，也不过就只是些摆设罢了——倒是，让少侠见笑了。」
听闻如此，悼灵又能够如何呢？回想昨日强叩门扉，就已经知道这里不再是酒栈。如此，他便只好一声轻叹，缓声报之一笑：「既然没有酒，那也就罢了吧。我也只是那么随口一说。不妨事的。」
「呵呵。」掌柜笑了笑，随手便只将手里微微泛光的虫履袋搁在了桌沿，一边还竟似颇为担忧地坐在了他的一侧。「不喝酒也是好的。只是话说回来，你们那位姑娘，她现在应该没事了吧？」
料想，悼灵这般下楼，想必也是因为他可以放宽心了吧。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是那位姑娘的……
「多谢关心。她很好。」虽然这般淡然地说着，可悼灵却终究还是闪烁着眼神，不敢正视。
「没事那就最好了。」只是，又何曾想，这般的老倌却竟也是宽心地幽幽一叹，竟是有种如释重负的口吻。「你们昨天叫门的时候，我还当真以为那位姑娘是不行了呢！」是的，今时今日，距离霖儿昏厥的时刻，已然满足整整一天。「不过说来也是，这里的那些事情，的确都很可怕。这么多年，来来往往被吓坏的人也委实不少——这不少侠你看，这里以前好歹也能算是通往雾杳林和渊梦城的一个重镇。可是如今，竟是变得如此荒凉。每每入夜时分，窗外连半点声息都不能听闻。有什么话，也都只敢如现在这般，嘤嘤嗡嗡小声小气，生怕被人窃听去了。」
听得如此，显然便是藏有内情。如此，悼灵也不禁微微锁眉，问道，「怎么？这里以前，当真也是很繁华的吗？」霖儿昏厥一整天，从昨日夜里直到如今时分，这窗外之间，能够入耳的，仿佛除却那远方山林里的清脆鸟啼，便就只有那黄昏入定时分里的烟夕惨叫，再无其它！
所以，这里的秘密，究竟是……
「是啊，又怎么会不繁华呢。」一时心念起，这白发苍髯的老翁却竟是有种要哭诉的感觉油然而生，恸人心弦。「这里，叫做灯影镇。一直以来，都是以制作灯笼之类的器具为营生——就好比这个虫履袋吧，袋里的虫履，就只生长在南方的雾杳林中。而这样的袋子，便是由从北面山林中的桥木里提取而出的细丝纺织编造而成：天下之间，就只有这里才能够盛产这样的玩物。而这里的灯娘，也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天下间，所有人的灯火玩具，都至少得提前半年定制，方才有货。」
可是，曾经闻名遐迩的辉煌壮丽，如今，却就只残留下了这般的悲声和凄苦。——想来，也该是有着莫大的冤屈和痛苦的。
「那，这里究竟又为何会变成这样呢？」心绪牵动，悼灵终究还是将那样的秘密联想及了所谓的「剑神宫」，一并那剑神宫中的出镜小师叔。
「说起来，也只是一段悲剧吧！」一声嗟叹，继而便只默然悲声。显然，那样的故事，终究是谁都无法跨过去的一道心坎。
良久，待得老人家放宽些许情绪之后，他又便只复道：「当年，我也曾年少气盛，终日游手好闲，好吃懒做。可等到双亲过世，又加上贱内不幸身死，所以我也便焦急惶恐了起来。那时候，虽然我也才只刚过三十年纪，却终究还是没有半分营生的本事。虽说父母双亲留下了这一
间酒栈，但我一不懂酿酒，二不懂烧火做饭，三不会迎合客官，四不精通珠算记账……总之，等这酒栈传承到我手中时，我是半分维系的能力都没有的。」
「没有生计的来源，就只能够饥一顿饱一顿地过着。可是有一天，我突然发觉自己的孤女对这灯火阑珊的技巧很有天分，所以我干脆就叫她去拜师学了这门手艺——虽然说酒栈还能够苦苦支撑一段时间，但奈何我委实不是这般的料子，所以我也只好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我女儿身上。我等着，盼着，期望她早日成才，期望她可以早日出师，自己去做些灯影虫履袋——你不知道。那个时候，到这里来的商贾，多半都是收购虫履袋的。我守着这间酒栈，自然就能够打听到他们究竟需要多少虫履袋。而后，我就可以先行揽下那些活，好让我的女儿和她的师傅能够赚得更多——你知道的，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给她师傅一些好处，自然也就可以让我的女儿学得更多，更快……」
「这该是件好事啊。」附和着念起。可悼灵终究明白：福兮祸所伏。很多事情在看似美好的时候，往往就只会收获一个意想不到的恶果。
「是啊，刚开始，的确很好。」老倌微微俯首，却是隐隐泪流，显然是因为忆及当年往事而有所后悔自怨。「当年小女，不过也才年方二八，师承南街的阿锦师傅，学得一手好本事。而那一日，也该算是她出师的大日子。所以她兴高采烈地说要去北面山中取丝——任何一个虫履袋，都是先行取丝，纺线，编织成袋，再将那南方的虫履放入其中发光发亮的。——那一日，她本是兴高采烈的去，可是这一去，却竟然再也没有回来过。」
「她，叫什么？」心绪摇摇欲坠，却终究还是不敢放松，只声颤栗，「是不是，叫做烟夕？」
「是啊，烟兮。」读音相同，终究没有人发觉其中的异样。「烟兮她很乖巧的，也很聪慧伶俐。她一直都说，出师以后，一定要在最短的时间里做最好最精致最昂贵的虫履袋，好让爹爹不要再过得那么辛苦。只是那一年，她北上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是后来，你们才知道，她是在山中遇到了劫匪，后来又……」有些事，终究还是没有足够的勇气用来重复诉说。
「如果只是遇到劫匪，如果他们只是劫财劫色那都无妨，只要留下她的一条性命，只要没有人知道那些丑事，烟兮，她就依旧还可以成为这镇上接替阿锦师傅的好手，她就依然还可以……只是可惜，可惜……」心念及此，有些事，终究还是人一生都无法逾越的心坎惆怅。
悼灵看着他，知道他在苦恼些什么，也就不便打断他的悲戚，只由着他久久之后，方才微微叹息：「那，你们是多久以后知道，她被那剑神宫人救走了呢？」一切的秘密，都应该从那个时候说起才对！剑神宫，剑神宫……在那其中，究竟是谁的过错，才会引领至今？
「剑神宫，一直都在我们的头顶——不是说环绕在灯影镇西边的巍峨高山上，而就是在我们的头顶正上方，隐迹于云霾之间。凡人，无论如何，都不得轻易看见那样的山中圣地。而烟兮，她就被救到了那种地方。我们，也都一直被瞒着，直到那件事情发生……」
因为看过幻影，所以悼灵也大概可以猜出那些事情的原委经过。所以，在这般老人的心中，料想，对那剑神宫的主人，还是又敬，又畏，又恨的吧！
「都是那个脾气古怪的大夫！」然，那老倌却竟是只如此一声怒吼，直叫人万般心惊：谁曾想，被人当成箭的的人，竟不是出镜，而是那薛姓之大夫？「若不是他无耻勾引，我家小女又怎会犯下那般不可饶恕的错误，又怎么会触怒盘踞头顶的天神呢！」
悲声，苦叹，而泪流满面。如此，悼灵也终究还是猜透了几分：因为，剑神宫是神的领域。所以这般的凡夫俗子，就只会将所有的仇恨都转移在薛若澧的身上——那二人之间，是否真情实意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认定，是他，是他勾引了烟夕，是他毁掉了神明对她的呵护和宠爱。所以，所以……
为什么？那些事情，为什么非得要弱者来背负？为什么所谓的好命，就只能够由神祇来赐予？
「少侠。」只是，还不及悼灵反应过来，那身前的老人却竟是一把触及，牢牢抓紧了他搁浅在桌上的左臂，苦声哀求，「求你们，求你们去雾杳林将那个大夫找回来——不论他是人是魔，请少侠，都要帮我们一把！」
「老人家，我……」悼灵凄楚而凝神地看着。想拒绝，却终究没有合适的借口。想答应，却终究又不能听凭这般的只言片语：往事真相，看起来似乎就只是掌握在剑神宫里那些凌驾于世人的神灵手中。如果他们要颠倒黑白，
如果他们要无中生有，只怕也是不无可能。更何况，这百般折磨烟夕的人，不正是那剑神宫中的掌权人，出镜吗？可就是这样的凡人，却终究都对他无怨，都只怪薛若澧！
——若是你们的女儿知道，若她知道就连你们都要杀死她心爱的人，那么将来，就算你们可以重见，你们又该如何去面对她的责问？
「求少侠，求求少侠——」哭嚷着，那老倌却竟是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老头，我愿意当牛做马，什么都可以付出。只要少侠能够……」因为剑神宫远在云麓山巅，因为那样的神祇不可哀求，所以，要想结束所有的悲剧，要想重获神灵的庇佑，要想让这山中小镇重回当日的飞扬神采，一切的一切，就都只能够从讨好剑神宫门人开始吗？
「老人家。」悼灵有些惊悸地站起身，想要将他搀扶起来。「有些事情，恐怕还是得从长计议。我知道您担忧您女儿的安危。可是，如果一切的始作俑者并不是那位大夫，而是……」
悼灵不自觉地脱口而出。可就在这般的时候，那身前的老人却是突然变色，似仓惶地站直起身，摇着头，踉跄退步，隐隐悲声，而痛哭流涕：「不，不！」他往后退却，却是万分惊颤。五步之余，却竟是身体不持，只悲怆地往后跌倒，摔了出去。「你是来试探我们的，对不对，你就是来试探我们的——我的女儿，我的女儿……你为什么直到如今都还是要被那个人蛊惑不可呢！你知不知道，只要你答应，我们，才能够好好地活啊！」那是分明的抱怨，那是分明的泣诉！
——可是，又怎会如此？
「老人家，我不是……」悼灵有些慌了，想要上前搀扶，却终究还是不敢：为什么说，是来试探的？为什么他知道，烟夕至今都不曾答应呢？是因为，那些幻象一直在重复，还是因为有些事情，本就不与诉说？
难道，竟是那剑神宫出镜吩咐，只要找到薛若澧，只要上缴薛若澧，才会让这里的一切恢复从前，才会让这里所有的人都不必再承受如此幻境的折磨和恐吓？
「老人家。你先起来。有什么事，我们慢慢说。总是能够找到解决办法的，不是吗？」他远远遥看，终究还是不敢随意上前一步。
是的，那跌倒在地的老人家却是唇角嗫嚅，自言自语：「不。不……我知道，烟兮只是被鬼迷心窍。那个薛若澧，他一定就是个魔物，一定就是森林里修炼成人的妖物！所以我们家烟兮——不！」说着，他却竟是激动地一声喝起，令人迷惑。「烟兮是烟兮，我们是我们！」
听得如此，悼灵终是心痛难忍：到了这绝望的尽头，竟是父女亲情都要彻底埋没了吗？
「我们，我们这镇上所有的人，对剑神宫，都不会有半分异心，绝对不会违逆剑神宫主人。所以，所以……」
「老人家！」看着，听着，心痛，却终究还是无能为力。「出镜啊出镜，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你是明昭的弟子，明昭该是那样温软如玉的人。可是你，你为什么竟是如此邪魅的一个人！你拿这样权势压迫，换来的，当真就是最想要的，最眷恋的吗？你除了换来仇恨，你当真以为，你是众生所敬仰的神吗？——不，你不是。所有人，对你只有畏惧，没有信仰啊！只是，你明白吗？」
有些事情，无法再继续观望。有些人，无法再继续袖手旁观。他动了心，他想要去看一下——所谓的剑神宫，就在自己的头顶。只要自己去看一次，只要自己拿出明昭的宝剑，只要自己以剑神明昭的使者身份来劝说一次，相信，出镜他会罢手，说不定一切的苦难，也都能够到此为止。所以，所以……
「老人家。我不能答应你。但是，我会用自己的方式，去帮助你们。」悼灵微微一阵心叹，却是悄然回首，安静地拉开了大门，只在那渐黑的夜空之下迈入灯影镇里——
身边，只有凄清的黑霾摇曳着光晕。还有些纷乱的声音惊颤起人的耳膜。那是什么细碎的声音，那是什么轻巧的虫吟声？是这种名叫虫履的发光之小虫，还是那其它早已看惯了风云变幻的可怜亡灵们的悲声呜咽？
「出镜。我悼灵，来会一会你。」
◇
有人踏出房门，再也不见了身影。而有的人，终究在黑暗中缓缓苏醒。而这个时候，就有那欣喜若狂的少年欢欣地奔出房门，只朝着这酒栈一楼的大殿里高声呼唤，克制不住：「大哥哥，大哥哥！姐姐醒了，姐姐她醒了……大哥哥？大哥哥……」
颜色渐渐难看。少年，终究还是清晰地看见那酒栈的大门吱呀地摇荡着，发出令人惊悸的声响，久久不绝。
「大哥哥……你，是出去了吗？那，会不会……大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