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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西风乍起峭寒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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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戏唱得没完没了的,一出又一出,好生没劲儿,踩这么高的鞋子站得我真是腰都快直不起来了。我撅着嘴揉了揉后背,瞅了眼在上头伺候着的宫女,不禁暗暗佩服起她们来,成天踩着花盆底儿站在那群贵主子跟前一动不动的竟能不把腰给弄折也是够能耐的。我悄声绕到廊柱外侧找了个不惹眼的地儿,四下张了张见没人在瞧我便一股脑儿地坐在了台阶上。

    “哎……”我长叹了一声,捶着肩膀,打了个哈欠,正举着臂膀没放下来,看见地面上一个人影,“哪个宫的?”我心里一咯噔,还以为是哪个管事儿的太监来找我麻烦,正琢磨着怎么编个谎话来应付他,没成想起身回过头一看竟然是曹公子。我舒了口气儿拍了拍裙摆上的灰,对着他笑了笑。曹公子把我往旁边拉了拉,“怎么样,今儿开眼界了吧?”我嘟囔在嘴道:“还说呢,原以为有多好玩儿,我激动得连晌午饭都没吃几口,就留足着肚子等着来享受享受宫宴呢。结果压根儿不是那么回事儿,就两个小得不能再小的玉米饽饽,还不够塞牙缝的,我都快饿晕过去了。”

    曹公子幸灾乐祸地笑了笑,“想得倒美!哎,要不要带你去个好玩儿的地方?”我想了会儿,“是不是御膳房?”曹公子一口吹了灯笼,拉着我的袖子跑起来,“就想着吃!”我笑了笑,紧跟着他的步子跑,跑了几步就觉得不对劲儿了,脚上这鞋子走路都够呛,哪儿是用来跑的,我这会儿两只脚全然不听我的使唤可偏偏又停不下来。“哎哟!”我身子往前一冲,右脚上的鞋子给蹬了出去。

    “啊?怎么啦?”曹公子立马回身停下来,取出火柴把手上的灯笼点亮,蹲下身子照了照我那只光了鞋的脚,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不过见我气鼓鼓地瞪他又给憋住了。我抽开被他拽住的袖子,转过身一瘸一拐地走过去蹲下来捡起那只鞋穿上,起身大刀阔斧地走过去,“做贼呢,黑灯瞎火的干嘛呀?”曹公子脸上一惊,赶紧转身张望了番,“嘘,小点声儿,这里可是东六宫,你当是你们府里的后花园啊?”我整了整领口,朝他嘟了嘟嘴,“是曹公子您硬把我给拉来的,我可没想来。”说罢扭过头哼了声假装要往回走,他见了忙窜到我面前张开胳膊拦住我,“好好好,都算我的不是成了吧?”

    我憋了会儿“噗嗤”一笑,曹公子笑着把灯笼递到我手上,“提着。”我一愣,还真是当官儿了,几天不见,谱儿变那么大。他伸了伸手,“哎呀,提着吧,过会儿侍卫多起来,你要不提着灯笼装成个宫女的模样儿怎么混进去啊?”说罢便把腰牌和灯笼一囫囵塞到我手里,小声道:“哎,往后别叫我曹公子,听着多生分啊!”我咯咯笑着把灯笼照了照他的脸,“那叫什么呀,曹爷?曹老爷?”说着忍不住捂住嘴笑起来,他道:“叫我子清啊,跟湘雅姐一样。”我晃了晃脑袋,转了会儿眼珠,“嗯,要我答应也不难,不过你得告诉我一件事儿。”

    “问吧,只要是我知道的。”我笑了笑,“皇上为什么是大麻脸啊,像个芝麻烧饼!”他眼睛睁得圆溜溜的,赶紧捂住我的嘴,“我的小祖宗哟,奴才这还指望多活几年呢!”他稍顿了一会儿赶紧四处环顾了下,而后低下头对着我小声耳语道:“皇上小时候出过天花,留下来的疤。”

    “哟,曹爷您这是唱的哪一出啊,头一折戏都快唱完了还愣是没见您把戏词儿给送来。奴才这心里头实在是不踏实想过来瞧瞧,谁知道您是在乾清门跟前咬耳朵呢,也不嫌碜得慌。”曹公子微一哆嗦,我皱紧了眉,大呼出门不利,今儿个什么日子呀,怎么竟让我碰上这路货色了?光凭这两句不阴不阳的怪腔,就能把人给吓出个好歹来。曹公子转身走过去,笑着道:“梁公公您消消火,这不是正要去取吗?”到底是皇上跟前走动的,立马就定下神来,倒是我心里头七上八下的,毕竟是在宫里,不是闹着玩儿的。我攥紧了拳头,有点儿想哭可又挤不出眼泪来,真后悔今儿跟着出来,这回准惨了!

    正想着怎么办,只见曹公子从衣袖里掏出几张银票塞到那太监手里,这会儿借着灯火看清了他的脸,还真是那天到府里来传旨的那个人。梁太监先是前后左右看了看而后忙不迭地把银票塞进了自己袖管儿里,一脸奴才相地笑着:“嗨,其实也没那么急,就是在万岁爷跟前儿办差总得小心伺候着不是,奴才也就是担心您找不到那册子耽搁了回去的时辰,所以想过来帮您一把。不过走到半道上一想您成天在万岁爷身边侍读,上书房的书哪儿有您找不到的道理?”说罢合了合掌接着道:“我这不是瞎操心嘛!”曹公子笑着点点头:“有劳公公费心。”梁太监哈了哈腰,“得,您忙,奴才先去回禀一声说您就到。”说罢嬉皮笑脸地转过身一路小跑起来,边跑还边掏出银票瞅两眼,越发得意,两步路都快走得变形了,嘴里还哼着不知道什么玩意儿。

    “走吧,别愣着了。”曹公子轻拽了拽我的袖子,我没精打采地提着灯笼往前走迈过乾清门,走到上书房门前,有侍卫问我们要腰牌看,稍微瞅了几眼就开门让我们进去了。我抬眼环顾下这间屋子,满满的都是书架,好高,每个书架前还有供上下走动的斜梯。我叹了声,“这儿的书比我们公子书房里头还多!”曹公子走上一个斜梯,“那当然啰,这儿可是上书房,皇上念书的地方,能不气派吗?”我道:“那你每天呆的地方就是这儿?”他抽出一本册子,弹了弹封面儿,“找的就是你!”说罢看向我,“就这儿,喏,那个就是我坐的位置。”

    我看过去,背着手走到桌前拂了拂桌沿儿,“不赖嘛,那张书案挺有架势的。”曹公子走下来,“那是,我这御前伴读也不是白当的,比别人少睡了那么多时辰还不得有点儿谱?”我笑哼了下,“得了吧,连那个姓梁的太监都敢讹你,还谱儿呢?”曹公子摇了摇头道:“现在总算知道我命苦了吧,我们才出来多大会儿,就是飞也不见得能飞回去,这阉货就敢来撒野,平常还不知道被他捞去多少呢!”我道:“不过就是个小太监嘛,能有那么大能耐?”

    曹公子道:“小太监?人家可是太监大总管,官儿大了去了!万岁爷跟前贴身伺候的,别说我这个小小的伴读了,就是那些个娘娘主子都得顾忌着几分,隔三差五地差人给他送些好。要不然往上递牌子的时候故意使个坏把牌子压到底下,谁能知道啊,那还不亏死!”我疑怪地看着他,“什么是递牌子啊?”曹公子一愣,顿了会儿笑着摆了摆手,“嗨,没什么,没什么,小毛丫头,别没事儿瞎打听。”我走过去扯了扯他的袖子,“哎呀,你告诉我嘛,肯定是特好玩儿的事儿,对不对?”曹公子呵呵笑了下,小声道:“告诉了你也不懂,宫里的事儿,玄乎着呢,你往后就明白了!”

    我嘟着嘴泄了口气,“不说算了,我问格格去。”曹公子龇牙咧嘴了一番,“哎哟,您可千万别,湘雅姐回头找我算账,那我可算里外不是人了,八成还得挨你家公子一回骂!”我笑着拍了拍手,“那岂不更好了!”曹公子愁眉苦脸地看着我道:“算我求您了,祖奶奶,行不?”我扬了扬眉梢,“去,谁是你祖奶奶?”曹公子笑叹着摇了摇头,向我招招手,“得,过来,我告诉你听还不成?”我笑“嗯”了声,走近把耳朵凑过去,谁知他叽里咕噜的说个没完没了。

    “啊?……哎呀,你,你都胡说些什么呀!”我狠狠地捶了他一下肩膀,把脸捂住,“你真是讨厌死了!”曹公子一脸憋屈地摊了摊手,“我这是造的哪门子孽哟,不是您非要我说的吗?”我跺了跺脚,“不跟你说了!”我转过身跨着步子朝屋外跑,他追出来道:“哎,慢着点儿,别又蹬了鞋!”我压根儿就跑不快,曹公子提着那本册子没几步就追上来了,我想起他刚才说的那些耳根一阵发烫,赌气不去看他。曹公子侧着身子道:“全是我的不是行了吧,呸,都怨我这张嘴!”我顿住步子,看了眼他,“噗”一声嗤笑出来,曹公子咧了咧嘴,“我就知道是装的,小丫头片子,听得乐着呢!”

    “快,快点儿,一个个都给我麻利些。”

    我一惊,看向曹公子,“这声音怎么听着那么耳熟啊?”他想了会儿,“是梁九功!”我道:“不会是那个姓梁的太监吧!”他道:“就他!”,我“啊?”了声,“他……他该不会是拿了银子又反悔了吧,是不是带人来提我们啦!”曹公子道:“这种鸡毛蒜皮的事儿,至于吗?”我心里打鼓,“你肯定?”曹公子静默了会儿,又传来梁九功的嘶哑声,曹公子看向我道:“宫里像是出大事儿了,走,我们快些赶回去。”我“喔”了声,随他沿着东六宫的长街往前快步走,走到御花园那儿的拐角处,只见一大群来回乱窜的太监宫女,脸上全都遮着白布,再定神一看梁太监这会儿正瘫坐在地上使劲儿拍着地,一脸惊慌失措,就差没哭着喊爹喊娘了。

    我道:“他们为什么都蒙着脸啊?”曹公子顿了顿,“不得了了!”说罢赶紧拉着我往沁音轩的方向跑,待我们回到那儿的时候,轩中还很太平,唱戏的唱戏,媚笑的媚笑。曹公子拿着那本册子正欲上楼,突然间,一个老嬷嬷煞白着脸从他身边闪过,跌跌撞撞地朝上头走去,提刀的侍卫立马就警觉起来。只见那个嬷嬷径直走到皇后娘娘的凤座跟前,凑着皇后娘娘的耳根嘀咕了一番。我看向曹公子,“她是谁呀?”曹公子轻声道:“皇后主子的奶娘。”

    我看过去,只见皇后娘娘的脸色骤然一变,双唇微微抽搐,半晌都没说出话来。皇上见状即刻把那个嬷嬷传唤到身边,瞬间,所有的人都识趣地安静下来,只有那两个在台上唱戏的伶人没有接到旨意不敢擅自停下来,不过动作却极为僵硬,看上去尴尬得很。皇上掰弄着大拇指上的扳指,也没说话,不过眉毛紧蹙着。

    太皇太后朝皇后娘娘那边瞟去,“到底是什么大不了的,擒拿鳌拜那会儿都没见你们那么慌过。”皇后娘娘低下头,皇上给前来送信的嬷嬷递了个眼色。那个嬷嬷嗖一声跪倒在太皇太后面前,狠狠磕了十来个响头,震得人心颤,边磕还边一个劲儿地念叨着“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说!”

    太皇太后的眼睛里突然间像是有把刀子,台上的伶人倏地齐刷刷跪了一地,低着头一动也不敢动。那个嬷嬷吞吞吐吐地道:“回老祖宗话,大阿哥他,他……”原本在庶妃娘娘身边静坐着的荣贵人一听到大阿哥三个字,一下子失去了理智,猛地从凳子上跳起来,飞似的跑到那嬷嬷身边一把揪住她的袖口,哽咽地问道:“大阿哥他怎么了?”

    “回荣主子话,大阿哥他……出花了。”

    像是一声惊雷炸想了整个沁音轩的上空,荣贵人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很快就没了知觉。皇后娘娘立马传了十来个宫女太监搬来春凳抬荣贵人回储秀宫。皇上起身指着下面的人厉声道:“关闭宫门,没有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出入,着太医院医正即刻前往西六所为大阿哥整治,今日酉时务必送出神武门。”

    话音刚落,太皇太后怀里抱着的那个小阿哥顿时旁若无人地哇哇大哭起来。太皇太后道:“二阿哥在哪儿啊?”皇后娘娘道:“回老祖宗话,在我宫里。”太皇太后看向身后的嬷嬷,“去把二阿哥抱走,先隔开。”皇后娘娘眼眶儿红了,“老祖宗,承祜今日一整天都好好的,能否……”太皇太后横向她,“这染上了花是一时半会儿看得出来的?”皇后娘娘不敢再言语,只是含着泪点头道:“老祖宗恕罪,是臣妾思虑不周。”

    太皇太后朝下面的人看过去,一圈儿扫过,瞟了眼端坐着的格格,冷声道:“看来这‘上巳节’是沾不得土啊。”说罢起身,所有的人全都站起,太皇太后走前几步,狠狠地甩开了太监奉上的龙头拐杖。皇上走过去搀,这个庞大得有几分臃肿的身躯在众人的簇拥下逐渐消失在沁音轩的楼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