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尚小说网 > 栖梦谣 > 第88章 汉家宫阙动高秋 2

第88章 汉家宫阙动高秋 2

推荐阅读:夜的命名术渡劫之王全职艺术家大符篆师最强雇佣兵之暗黑纪元侠武世界全能刺客茅山术之不死人超级六扇门暴躁的大隋

一秒记住【爱尚小说网 www.23xsw.net】,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水晶帘卷近秋河。一开始的天幕只是浅浅的宝蓝,缓慢洇上了胭脂红,后来便是芙粉,朱绛,玫瑰红,檀紫,最后变作了黛螺的浓致,浸染上宫殿的飞阁楼殿,悬榭高台。灯火如锦绣,点亮了夜空,整座皇宫似是被华美的霞光托腾而起。

    浅淡的紫雾自铜鹤口中徐徐弥漫而出,众人各怀心思地举箸或碰杯,彼此交谈的话音让殿中方才略有些紧张的气氛缓和了下来。舞姬们行云般涌入,簌簌轻裙,风柳腰身,明肌雪,歌遍彻,飘香屑。

    又一列宫女捧上菜馔来依次放下,曹操仍旧没有让她们侍奉,斟酒或是布菜都叫绛树亲为。方才她递酒之时的一句话已经引得周边人注意,此时更觉得身上落满了各式各样的目光。绛树尽量装着若无其事,维持着进退合宜的距离,生怕被误会。

    宴乐奏罢一曲,有片刻的沉寂,忽闻皇后含笑道:“我记得曹丞相从前进宫,除非命妇谒见的节庆,是极少带女眷同行的。可否冒昧问一句,不知今日身边这位佳人是何时所得,竟如此宠爱,片刻也不相离?”绛树正执着酒壶斟酒,闻言一惊,手微微一抖,几滴酒洒落在案几上。

    曹操淡淡笑了笑,略微欠身应道:“回皇后,此女名绛树,是臣从荆州得来。”他略一停顿,看了绛树一眼又补充了一句,“她在荆襄的教坊间,很有几分名气。”他说罢这话,她的来处便已是昭然若揭。皇后倒似越发提起了兴致,“哦?这倒难得,宫廷歌舞无甚新意,想来诸位都看厌了,不知丞相可舍得让绛树姑娘于这席间献舞一曲,展一展荆楚风韵?”

    曹操含着得体的笑,毫不犹豫道:“皇后取笑了,能为陛下与皇后献舞,是她的福气,臣又岂会阻拦?”他侧身望向仍有些愣神的绛树,取下她手中酒壶轻柔道:“绛儿,去吧。”绛树定一定神,满殿的目光皆集中在她身上,也无计推脱,只得起身缓缓步向大殿中央,牵衽行礼,“臣女献丑。”

    身边的舞姬都退到了一旁,乐师换过了曲子来奏,绛树深吸口气,跟随着曲调踏出第一步。既然面对的是皇帝公卿,即使不愿以自己最擅长的那一支醉月舞相示,却也更不能随意应付了事,因此几乎每一个动作与舞步都先着意思量过,既不能流俗于众,又不能显得过于卖弄,着实费了些心思。

    广袖与裙裾漫卷飞转如璀璨盛放的花,急锵环佩上华裀,促拍尽随红袖举。香檀缓敲玉纤迟,画鼓声催莲步紧。一曲舞罢,收尾之时便顺势拜了下去。乐声犹未完全停下,皇后已微笑称许:“好。不愧是坊间名伶,这一舞果然不同凡响。”此话一出,下首亦响起不少赞许之声,恐怕这些人即便心内不以为然,可为着曹操的威势,且皇后也发了话,不免要违心应和一番。绛树稳一稳气息,伏首谦恭道:“市井之间微末之技,不堪登大雅之堂,皇后娘娘谬赞。”

    皇后摇头笑笑,方要开口,座中忽传出一声轻蔑的笑,一人不冷不热地道:“果真不错,臣记得陛下御苑中有一只彩锦山雉,方才绛树姑娘之姿真是与之极其神似,惟妙惟肖。”话音未落,殿内便沉寂了下来,几乎所有人都讶异地望向说话之人。绛树亦回头循声望去,见那是一个侍中模样的人。他也不管众人异样的目光,似乎觉得自己说得精彩,自顾自地朗声大笑起来。

    绛树暗暗咬了咬唇,被这般公然羞辱,心中自然恼怒,然而对方毕竟是朝廷官员,无论怎么出言不逊,她也不能反唇相讥,否则更是落了话柄。正斟酌着如何回应,却听曹操闲闲道:“吴侍中当真见过那只山雉起舞否?”那位吴侍中闻言止了笑,毫无惧色地迎着他的目光道:“丞相何意?”“没什么。”曹操和颜悦色地笑道:“不过是方才听侍中所言勾起了兴致,也想见一见罢了。不若把那只山雉带到此处,诸位共赏,一同品评一下究竟是它还是我府中这舞姬更胜一筹,众位意下如何?”

    座中众人抱着看热闹的心思,自然无不答允,那位吴侍中略有些不豫之色,却也未出言反对,随即便有宦官下殿前往御苑。绛树愕然望向曹操,她万没想到他出口竟是这样的提议。不管结论如何,让人与禽比舞本身便是一种羞辱。她不知道曹操是在报复她方才递酒时那一句话逼得他不得不接,还是借当众羞辱她来羞辱荆州的敌手。

    曹操迎上她复杂的眼神,并不作回应,只向她招招手道:“先回来。”绛树依言回他身旁坐下,他却仍未说什么,只端然闲坐着饮酒,似乎也如旁人一样在等着看一场好戏。绛树只觉得心越发沉下去,搜肠刮肚地想着一会儿该当如何应对,思绪却是越想越乱。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几个宦官便提了一只金笼返回殿内,将笼子放在正中打开,伸手入内捉出那只山雉。那山雉在宦官手中不安分地乱扑乱啄,待得被放于地上,便抖着金彩长羽趾高气扬地在殿中踱步,时不时还扑腾起翅膀。宦官来不及捉住时,不是被它撞歪了铜鹤,便是打翻了承尘,闹得殿中乌烟瘴气。可不管怎么逗引,它就是不肯起舞。

    诸公卿拂着落到身上与食案上的灰尘,不免怨声载道,又不敢言曹操的不是,于是纷纷埋怨吴侍中,“侍中何时见过山雉会起舞的,瞧这秉性,纵是真能起舞想必也不堪入目!”“侍中怎能拿人与畜生相较,也真真荒唐!”曹操听着那一声声抱怨,饶有兴味地向吴侍中笑道:“侍中,这畜生如此无礼是何意?莫非它只愿对着侍中起舞,连陛下、皇后还有诸位公卿的面子也不给么?”

    他虽说得随意,然而语意森然,吴侍中一时语塞,支吾着不知当如何解释。曹操却似乎并不打算深究,没有等他回话便继续道:“看来这只山雉不打算为众位献舞了,或是绛儿珠玉在前,它羞于一较。不过既然吴侍中已为它夸下了口,它今夜怎能不展一展舞姿?”

    沉默许久的皇帝此时忽开口道:“可它已搅得席上杯盘狼藉,仍留它在此,这筵席还如何进行?”曹操不紧不慢地应道:“陛下宽心,臣自有办法。”他转首吩咐宦官,“去抬一面铜镜来。”宦官应了一声复又退出去,众人皆不解其意,却也无人发问,只是等着看结果。绛树此时倒是明白了他要做什么,却仍想不通他的用意。

    须臾之间几个宦官已抬了一面足有半人高的夔凤镜来,支在殿堂中央。曹操命他们将那只山雉放在铜镜前,山雉甫一见镜中倒影,就立刻安静了下来。在镜前往来徘徊了数回,竟果真开始对镜起舞,金翠斑驳的彩锦羽毛摇摆飘荡,姿态的确千妍百丽。朝臣们皆瞠目结舌,一片啧啧惊叹之声。曹操毫不在乎地呷了口酒,缓缓道:“此儿戏耳,还是前几年幼子所为。此物一旦临镜自照,就再不肯停下来了,直到力竭而亡方止,诸位尽可慢慢品评。”

    群臣闻言俱是一怔,不知是谁首先笑道:“若是如此,单凭此一点就不配同人相较了。”曹操淡淡一笑,“尚书令说得是。人之贵者,在于能自知,明进退,不似此物自怜自大,毫无自知之明,贻笑大方。”他意味深长地望一眼吴侍中,“侍中以为如何?”

    吴侍中的面色灰白如同没有烤熟的鸡皮,他尽力压下眸中的不甘,垂头讪讪应着:“丞相所言极是,是在下失言,不当以此蠢物比绛树姑娘。”绛树此时方彻底明白曹操其实意在暗讽吴侍中并为她解围,感激之余不禁也为自己方才的误解觉得些许歉疚。本以为到此就作罢了,曹操却又挥袖拂了拂案上落的灰尘,随意地道:“既然如此,也不必让这畜生继续在此出丑了,不如拿它做了道菜,以谢它方才搅乱筵席之罪。”

    绛树闻言暗自心惊,虽然与她无关,仍觉得不寒而栗。悄悄瞥一眼吴侍中,他的脸色更是难看。宦官们收了铜镜,捉着那只山雉退下,席中其他人的神色也都有些不自然。气氛凝滞了片刻,却是皇后开口道:“方才被那畜生一闹,倒忘了一事,险些委屈了绛树姑娘。”她向绛树招招手,含笑温声道:“来。”

    绛树怔了怔,复又起身来到玉阶前拜下,皇后自袖中取出一物递给一旁的宫女,宫女随即捧着那物件下阶来交到绛树手中。那是一只精致的纱囊,银线错绣出缠绕的柳枝,底下垂着浅绿捻金线的流苏,香气缭绕。除去香料的气息,似乎还隐约透出些药香。皇后轻浅笑道:“今日重九,这纱囊中搁了茱萸,也算得是应景了。”

    绛树谢过恩,仍退回曹操身边坐下,很快便有宫女端了那只山雉入席来。那山雉早已被分得七零八落,再难与之前那副目中无人的模样联系起来。众人尚还惦记着方才之事,谁也提不起胃口,勉强动了些便再不去看它,也再无人敢轻易开口,生怕步了吴侍中后尘。宴席就这么沉闷地继续进行下去,直到结束时也无人再出言挑衅。

    宴散后的御街空旷,绛纱宫灯摇曳柔光,月华清明如雪,空气里袅着细而浅的余香。步出宫门,谯楼上打了一更。曹操尚在与同行官吏相互道别,绛树先登了车,拂着车窗上垂落下来的流苏,还在想着席上的事情。过不多时,曹操登车入内,绛树下意识地向一旁又让了让。曹操看她一眼,轻笑道:“如何?这宫廷可不会无趣吧?”

    绛树无奈苦笑,“这里自然不会无趣,然而若是有趣的地方都如这里一般处处机锋,绛儿还是安心待在无趣的地方吧。”曹操闻言朗声一笑,在她身旁落座,“有孤在,那些所谓机锋不过小技耳,何足道!”他稍停了停,眉峰似乎不经意地微敛,目光在她身上逡巡一圈,“自然也不会让你受委屈,皇后亲赏,也算得上殊荣了。”

    绛树不解地回头,迎上他眼神中若有若无的寒意,不禁微微一凛。她岂会不知他的疑心,若非他对宫廷监控严密,又怎会有当年衣带诏之事?她于是取出那只纱囊递到他手中,“绛儿素来不常用这些东西,丞相若不放心就拿去吧。”曹操拿着纱囊在手中掂掇了两下,凑近鼻尖轻轻嗅了嗅,便重又掷给她,笑道:“既是皇后所赐,还是你自己戴着。孤要它有什么用处,就算赠给妻妾也不必拿皇后赏赐借花献佛。”

    绛树默然接过来,一时两人都没有再说什么。车声辚然,响在空旷的长街上,一声一声单调而沉闷。绛树倚着车壁,渐渐的便有睡意袭来。她枕着支在车窗上的手臂,因着马车不时的颠簸时常撞上车壁,睡得并不安稳,不过半梦半醒罢了。然而过了片刻,却有只手揽住她的头,隔住了车壁。她不甚清醒,也没有多想,心安理得地枕着那只手睡了过去。

    不知又过多久,隐约觉得马车的速度慢了下来。绛树揉揉眼睛,动了动脖颈,却发觉身边挨着一个人。她迷迷糊糊地顺着蜿蜒剑纹的衣袍下摆看上去,忽然发现自己正枕在曹操肩上。绛树顿时清醒过来,慌忙支起身子想挪开,然而马车却骤然停了下来,她慌乱之下重心不稳,整个人猛地向前倾过去。惊叫声还未出口,已被曹操一把扶住了。他冲着打开车门的车夫斥道:“蠢材!停那么急做什么!”车夫惊恐地一缩头,忙躬身道:“丞相恕罪。”

    曹操并不理会他,若有所思地打量绛树一眼,方向车夫挥挥手道:“罢了,你先去让画阑拿件衣裳来此处。”车夫唯唯诺诺地垂着头离开,曹操仍坐在原处,平静地解释:“晚上冷,刚醒来更不能不加件衣裳。”绛树只觉得脸上滚烫,不着痕迹地推开他仍在扶着她的手臂,低声道:“是,多谢丞相。”

    曹操望着她,忽忍俊不禁地轻嗤一声,“孤真的有那么可怕?”绛树咬着唇低下头,并不答他,心绪乱成了一团麻,怎么也想不通自己是怎么倚到他身上的。曹操也不纠缠,沉默了片刻话锋一转,“说起来,孤今夜还是第一次见你跳舞。此前在荆州听闻,你所擅者名‘醉月舞’,当年一舞倾城,何时倒要见见才是。”绛树一怔,迷惘地随口一应,眼前却模糊了。醉月舞,母亲早告诉过她,这一生只舞给一个人看就够了,她既已许下了那个人,便再不会让旁人得见。

    情绪还未平复,就听车夫在外头轻轻叩了两下车门,小心地道:“丞相,画阑已经来了。”曹操“嗯”了一声,推开车门,绛树亦跟随着他下车,等在一旁的画阑迎上前来,将带来的外袍披在她身上。曹操看着她穿好,又嘱咐一句:“回去早些休息。”绛树答应下,行了礼目送他离开。方才的伤怀心思未及收起,禁不住轻叹了一声。

    “姑娘怎么了?”画阑关切地问。“没什么。”绛树微微仰起头,月华流照,那月色看得人莫名就生出了几分寒意。她紧了紧刚披上的外袍,转回头来,“我们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