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尚小说网 > 栖梦谣 > 第66章 冰弦拨尽曲中愁

第66章 冰弦拨尽曲中愁

推荐阅读:夜的命名术渡劫之王全职艺术家大符篆师最强雇佣兵之暗黑纪元侠武世界全能刺客茅山术之不死人超级六扇门暴躁的大隋

一秒记住【爱尚小说网 www.23xsw.net】,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琵琶弦音泠泠淙淙,一曲弹罢,曹操端起手边冰瓷梅花纹茶盏抿了一口,茶盏里汪了袅袅翠色幽香,“荆州城中都说姑娘色艺双佳,果然不是徒有虚名。”他起身走向绛树身旁,目光落在琵琶背上,轻声念出那上头的字:“琴瑟在御,莫不静好?”他停了片刻,仿佛喟叹一般低低道:“好愿景。”绛树亦随着看过去,想了想道:“这是母亲留下的,这一句诗或许也是她所刻。”

    “这么说,她如今已经不在了。”曹操似乎颇有兴致地在一旁落座,盯着那字样继续道:“那么你父亲呢?”绛树不禁眸光一滞,低垂了头不敢看他,轻声道:“我不知道。我自出生便不曾见过他,也不知道他是谁。”

    曹操“唔”了一声,却开始沉默起来。这沉默让绛树有些不安,她不知道曹操究竟了解她多少,若是知道她的身世……他会怎么样?绛树用眼角的余光暗自看了看他,曹操的神色仍旧端凝沉静,绛树有点抓不到头绪,也不知这沉默过了多久,他忽然开口问:“会弹琴么?”

    话锋转得太快,绛树一时还没有回过神,待反应过来忙答道:“会,可是,此行并不曾带着琴来。”“我知道。”曹操扬手一指窗下,“用那一架。”绛树转头看去,不远处窗台下的确搁着一架琴,七弦在明亮的灯火里闪着模糊的银光。

    她起身走去将琴抱过来,伏羲式的松风响泉琴,泥金飞画涂饰着寒江落雁,琴上垂下一挂孔雀绿的流苏琴穗,深碧的春波似的。绛树拨了两下弦,只觉得像是许久不曾有人弹过了,然而那光色如新,又似乎是有人时时拂拭的。

    才刚拂袖按上琴弦,曹操转身自己倒上一杯茶,仿佛随口道:“弹《雉朝飞》罢。”绛树意外地抬起头,《雉朝飞》素来被解作年老无妻且命途多舛之叹,曹操如今这般位极人臣又姬妾成群,怎么也不像是会对此曲有所感怀的人。只是转念一想,曹操不久前才遭遇赤壁之败,又痛失爱子,或许一时颓丧也是难免。于是又信手调了调弦,便絮絮弹起来。

    雉朝飞兮鸣相和,雌雄群兮于山阿,我独伤兮未有室,时将暮兮可奈何?曲调逸韵幽致,含恨无限。指尖拂过玲珑七弦,抹,挑,捻,拢扫,用尽了所有的技法。绛树看了一眼曹操,他闭着眼睛,茶盏在手中不时转上一圈,不知在想些什么。这曲子她其实并不甚熟练,还是从前在凝香阁时偶然见到了琴谱,听闻此曲技巧极奇巧繁难,自恃技艺精熟,特意花了数日去研习,然而学成之后也不曾奏过几次。

    她记得上一次弹这一首曲子是在赵云面前,彼时她正于案前伴着他,闲着无事偶然想起了这曲子,便随手弹了一段。他听了几句,就已把后头的词句念了出来,而后搁下书简,望向她含笑道:“绛儿何须作此孤清寂寥之叹?”她听了亦觉得过于悲戚,于是再未弹过那曲子。那时在他身边自然不会有那番心境,却不想竟会于今日境况下重拾此曲。

    回忆起这些,不禁心中更添悲凉,琴声也越发有了凄清伤感之意。然而这一番走神,却忽略了曲调此时突然转急,弦转素商之调,久未弹过的琴弦本就有些滞涩,绛树指下一颤,琴弦“铮”的一声断开,凌乱的银色丝迹向上伸展,像是月里仙姬指间蜿蜒落下的柔线,莲花白的一把。

    绛树一惊,忙直起身子垂首道:“丞相恕罪。”曹操手中转着的茶盏停了下来,他静默片刻,叹了一声道:“罢了,无妨。此曲之奇音妙趣,能驾驭之人本就不多,你能弹好这一段已是很好,孤所见过能弹好整曲的人……”他忽然突兀地一停,绛树低着头也不知道他是什么神情,然而他很快又接着道:“如今似乎只剩下文姬了。”

    绛树怔了怔,点点头应道:“是,听闻蔡夫人精通音律,且此曲正是由其父蔡中郎著入《琴操》,想来必然极为擅长。绛儿也素来仰慕蔡夫人才名,只是无缘得见。”“你想见她?”曹操侧头望着她,“她如今嫁与董祀,日后他二人若是来府上拜访,自然有相见的机会。孤一直觉得此曲若是琴与琵琶合奏或许更有一番独特韵味,待她来时,倒可以让你们尝试一番。”

    绛树闻言想了想,抬起头道:“丞相若想听琴与琵琶合奏,或许再有箫声相和更佳。琴声慢演,琵琶滑音凌乱,若时有箫声奏起,更仿佛双雉于千山暮雪之中,寒塘渡影之景。”“是么?”曹操思索了片刻,笑了笑站起身缓步走到她面前,俯身轻柔道:“绛儿不是空负美貌之人,往昔在刘琦身边做府上的歌舞伎,不曾觉得委屈么?”他抬起的手似乎就要落上她的侧脸,离得近了,绛树甚至可以闻到他襟袖间淡淡的香气,非关烟粉丹脂,却像是竹枝书墨那暗暗的,温润的雅香。

    然而那温雅的香气在此刻亦是骇人的,绛树心下漫上冷意,下意识地侧头避开,再一想索性退后几步深深俯首于地,颤声唤道:“丞相……”“你不愿意?”曹操再度响起的声音沉沉的,像雨雾郁结的天空,“你可知道违逆孤的女子都是什么样的下场么?纵然是孤喜欢的。”

    “绛儿知道。”绛树咬咬唇,将心一横,话音掷地有声:“蒙丞相抬爱,绛儿知道丞相从不介意出身与经历,可是绛儿自小散漫不曾知道什么规矩管束,从未想过得充王公侯府后/庭,因此自觉不堪侍奉丞相。丞相居庙堂之高,自然是德高望重的君子,想来不会强人所难。若是丞相执意如此,绛儿日后也必然会有许多冒犯之处,与其那时让丞相不快,绛儿宁可现在就任由丞相处置了,也绝不能从命。”

    青玉九枝灯的光芒摇曳着洒了满室,良久的寂静中,绛树甚至能听得清自己的心跳声。背上如同刺满了绵密的针,一阵一阵发麻,几乎不能动弹。她素来是敬畏曹操的,那畏惧又多于敬意。她摸不清曹操的心思,不知道他究竟会决定怎样对待她,可是她实在无法坦然陪在他身边。此身此心,早已付与另一个人,那素衫清眸,温意满目,是她如今最刻骨铭心的牵挂,不管结果怎样,她都要尽力一试。

    孔雀石香炉里燃着檀香,透着一种凉阴阴的冷,绛树觉得曹操的目光亦隐约带着冷意在她身上来去逡巡。终于,他将手中茶盏搁到她面前摆着琴的案几上,不轻不重的一声,却让绛树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然而他开口的声音听来却是闲闲的:“那便依你罢,孤也不想强迫你。只是既然如此,孤日后想见歌舞丝竹时,你总不能推却吧?”

    绛树吃惊地抬头,不能相信他就这样简单地作罢了。而曹操正认真地望着她,见她不语便又加了一句:“孤在问你话。”“是。”绛树忙回过神应声道:“若只是如此,任凭丞相差遣。”“那么你先回去吧。”曹操站起身淡淡道,“日后叫你时,都来这里就好。”

    他转身背对着她负手而立,声音竟有了些模糊的柔和:“你住处那里的白樱最好,还有一棵罕见的绿樱,很快就要到花期了,得了空孤会常去你那里看看。”他说罢便挥了挥手示意她下去,自己径自走回主案前头。绛树正不知还能说些什么,见他如此也就默默起身退了出去。

    出了门,玉阶上飘来一阵缱绻柔风,摇红散翠。站在门外的画阑见她出来微微讶异,却没有问什么,重新拿过一盏描金绣富贵长春的绢纱灯走在前头。回廊曲折幽长,绛树看她一眼,只作随意道:“丞相从前也爱听《雉朝飞》么?”

    画阑垂下眉眼,似有些答非所问:“丞相不喜欢技艺欠佳的乐师奏此曲,因此并不常听。”绛树蹙一蹙眉:“可是我方才也并不曾弹好这曲子,丞相倒没有说什么。”纱灯浮光缈丽,芙蓉花牡丹长春藤,丝线破素纱千万针,一点一点,都是缤纷芳华。画阑轻轻一笑:“丞相很喜欢姑娘呢……”

    说话间已回到了住处,清歌正候在外头,见她回来,眸中喜悦之色一闪,长舒了口气迎上前道:“姑娘怎么去了这样久,今日劳累了,快些进去歇下吧。”绛树随着她进去,转首见画阑不知何时已退开了。清歌替她卸下钗环妆容,悄声问:“丞相他……没有为难姑娘吧?”

    绛树摇摇头,冲她宽慰地笑了笑道:“若是那样,我现在如何还能回来呢?只是……”她微微敛容,“丞相的心思真的很难捉摸。”清歌低低一叹:“若非心计深沉老谋深算,怎会有今日之盛势呢。姑娘如今才初见丞相,或许日子久了会容易些的,姑娘也别担忧太多了,先休息吧。”

    房间内的灯烛尽数熄了,待渐渐适应了黑暗,绛树转过头去,入窗的一缕月光幽冷入骨,绣被已阑离别梦,玉炉空袅寂寥香。那支箫安然躺在枕畔,她还是忍不住抬手细细抚过,箫身上刻画的图案仿佛又在心上刻了一遍,都是他的模样。昨宵绣衾香暖留春住,今夜翠被生寒有梦知。他若也在此夜阑人静时想起她,不知是否也能体会得这般惆怅相思。

    荆州的月光却是极明媚柔软,滑过指间便是上好的缎子。赵云回到房间时,却见有女子背影对着他正在向香炉里添香,那香是熟悉的恬静气息。一个恍神还以为仍是一年前在樊城的时候,绛树在他身边托名侍女,偶尔也会真的陪侍在侧。一日忙得晚了些,也忽略了让她回去,直到自己搁下了手中事务才留意到她,忙催促她去休息。她却也不急,取了不知什么香焚进香炉里。他本不习惯用香,皱一皱眉拦她道:“不必了。”而她回眸浅浅一笑:“将军是不愿沾上香气么?这几味香都有安神之效,已经这么晚了,将军惦记的事情又多,这香可助安眠,而且烟气浅淡,不容易沾染上身的,将军放心吧。”

    那香的气味的确很淡,像是浅烟里的远山一抹,眉妩一岚,是不是真的有安神的功效他倒不清楚,在意的不过是她那番细腻关怀的心思罢了。正自出神,眼前的女子转过身来,却是琇莹,赵云略一怔,原来不仔细看去,她同绛树的身段倒是有几分相似的。

    琇莹回头看见他,便简单行了一礼,见他的目光只是落在那香炉上,便解释道:“小姐说将军休息得晚时便点上这香,有助安眠的。”“我知道。”赵云点点头走上前:“你也有心了,以后,这里就只交给你了。”琇莹柔顺地一低头应道:“将军放心。”赵云笑了笑,“已经这么晚了,你也快回去休息吧。”

    琇莹又行了礼退出去,香炉里徐徐散出轻柔的淡烟,一点一点蔓延在沁凉的月色里,绵绵地缠,浅浅地盘,盘做相知相思千万缕,今夜愁离别,过千山。赵云轻轻叹息,这样的细微之事也要特地交待,果然她走前,惦记的尽是他。如此想着,眼前月色纵然玉般清,水般亮,也只觉得枉费,月好谩成孤枕梦,不知她那里的月色又是什么样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