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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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运辉从北京回来,本来就心情不好。接到雷东宝的电话听说这事,心里更是堵了好久。上回雷东宝出事,他接触过韦春红,对韦春红这个人由本来的厌恶转向欣赏。他在电话里要求雷东宝这时候要对韦春红加倍地好,韦春红这个女人不容易。针对雷东宝本来想来他这儿商量的事,他说其实没什么别的要说的,对付外强,最要紧是做大做强自身的实力。中国市场那么大,不会因为来一家外资企业就打碎其他所有的饭碗,只要自身够强,全国多的是吃饭地方。

    宋运辉自己也在加紧做做强自身实力的事。东海厂升级行政级别的事基本已拖无可拖,他一个人经常往北京跑的努力难以扭转那么多人长驻北京影响出的大局。上司已经明确告诉他,做好准备,迎接一个空降领导。不过上司也许诺,他的厂长位置不变。但是经验告诉宋运辉,不变是相对的,变是永恒的,他唯有做强自身,掌握大局,才能让空降者无隙可乘,他的地位江山永固。

    因此三期项目才刚批下,宋运辉便大张旗鼓走出一条人事安排新路子——竞聘。三期项目的所有领导岗位都还是一个个的萝卜坑,等着一只只大萝卜填进去。即使东海厂目前还年轻,可也已经有了小小的一些惯例,如果按照惯例,当年从一期领导班子里抽二期的,现在就应该从二期领导班子里抽三期的。其他车间的犹可,唯独码头,则是永远逃离不了老赵的控制,老赵总是不肯死心塌地。宋运辉扯起人事改革试点的旗帜提出竞聘,就是为了打断连锁在新、旧班子间的链条,打断他们之间的横向联系,改为以他为中心的放射性纵向联系。只有这样,才能确保空降领导下来之后,不可能一次策反一连串的人背弃他宋运辉。

    每一个集体都有一群被既得利益者挡住去路的蠢蠢欲动者,每个蠢蠢欲动者都希望绕过挡道者越位而出。为此,每个蠢蠢欲动者都有设法展示的必要:展示其技能,展示其忠诚。而竞聘,就是宋运辉堂而皇之地给予那些蠢蠢欲动者展示自己的机会。宋运辉心中早有人选,但是他需要竞聘这样一个跳出惯例,却又合情合理的程序。

    竞聘的事,他督促得很紧,即使他去北京的时候,东海厂这边的程序也没有任何停顿。所有的竞聘人都是依照竞聘条例作为硬杠子打分,在综合分数高的人中选,最后面试。所有的条例都是宋运辉推敲而定,分数分配暗中倾向他中意的人。而即使有黑马跳出打乱计划,那也不要紧,还有面试。

    宋运辉从北京回来,第一件事便是审阅已经统计出来的竞聘分数。一看之下,基本八九不离十,都在掌握之中。看到老赵的综合打分排在第五位,都还不够面试资格,他不由得一笑。他身边主抓此事的副厂长、宋运辉从金州带来的嫡系方平一见了然,笑道:“老赵还不知道这分数,公布前要不要先找他谈谈?”

    宋运辉再次一笑,循着数字翻到老赵的评卷,仔细看了,才道:“压分压得厉害。这样吧,其他有弹性的项目我们不变,这个年龄……这么明显的地方,我们给他往宽里评,让大多数人一看就认为评分者倾向老赵。你回头改一改,今天就上橱窗公布。”

    方平一听就笑出声来:“对,让他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压力很大吧?都找着你来呢,尤其老赵这门大炮,没把你家门槛踏平已经算客气了。”

    方平苦笑:“找我家倒也罢了,他一手压制码头人员参与竞聘,一手直接在我办公室拍桌子,完全是肆无忌惮。”

    宋运辉很是感慨:“同样是胆大,有人表现出的是无知者无畏,有人表现出的是有恃无恐,原因全在他所处的大环境。老赵不审时不度势,看不到码头已经有新人涌现,而表现一如既往,那就无知无畏了。你去办吧,我等待他下班前来轰炸我。”

    方平笑道:“我拖一拖,差不多快下班的时候贴出去。等老赵知道我们都已经下班了,他即使跳也要等元旦加星期天沉淀个两天再说。厂长你还是早点走吧。”

    宋运辉笑道:“不用等,这就贴。我们越是做得公开、公平、公正,分数出来后,老赵如果敢跳,就越是成为笑柄。他要是找你,你理直气壮地告诉他,时代不同了,长江后浪推前浪,竞争淘汰是客观规律。”

    “我还是担心他不理智,厂长,你这几天不在,你没见他到处怎么扬言。”方平想了会儿,道,“我还是先会议公布,缓冲一下。厂长你别参加。”

    宋运辉摇头:“不行。我们这回竞聘的原则是公开、公平、公正,我们不仅要做法上三公,程序上也要做到三公。我们不能给人讨论以后再公布结果的印象,一定要第一时间面向全厂职工。不要怕冲突。添加剂的研制,成熟了没?”

    “已经成熟好几天了,等着你最后签字。他们都很希望厂长亲自到现场看他们提取样品,给出化验参数。还有,有个不情

    之请……”

    “没门,圣诞节已过,没圣诞老人了。”

    “听完再拒绝嘛。”

    “知道你想我表扬你那些小兄弟,有你跟他们称兄道弟差不多了。你回头安排主事的写篇论文,立刻要办公室润色一下,派专人去北京争取春节前塞进期刊里发表。竞聘面试安排在元旦后第二个工作日,越快越好。”

    方平也是有点仗着自己是嫡系,问了一句:“为什么这么紧?”

    宋运辉笑道:“这还不明白?影响一下春节前奖金发放嘛,你出去叫销售科长过来。”

    只有宋运辉自己心里清楚,凡是成果,他都要在新领导来前公布,凡是人事,他都要在新领导来前落实,就是这么简单。

    这一天很忙,他出差那么多天,明天又是元旦,大量的事赶着要他审核过目。竞聘第一轮的结果在门口橱窗公开,公开后即哗然。果然不出所料,老赵没法跳。硬杠子加公平、公开、公正,老赵没理由跳,他又不是浑到底的人,老赵只有生气地怠工。而这正中宋运辉的下怀,他还只怕老赵占着大权搞对抗,没想到老赵这么没斗争策略。

    宋运辉一直在办公室忙到晚上八点,也是等到晚上八点,都不见老赵冲进门来理论,他还略微有些失落。下去取车回家,被冷风一吹,忽然想到,是不是他的手腕又进步了,令老赵无招架之力?宋运辉回想一下所有步骤,打开车门前忽然一笑,所有的步骤,那可都是冠冕堂皇,让人无从指责。

    小小的成就,让宋运辉从北京带来的灰色心情稍微有点起色。

    回家他赶紧吃饭,出差回来,家里的饭菜特别香甜。

    宋母帮他整理行李,拎出一只塑料袋奇道:“又买烤鸭,不是吃过吗?又不好吃,还不如温州麻油鸭。”

    宋运辉忙道:“那是给陶医生的,还有那盒红盒子北京点心,明天你和猫猫去少年宫带给她去。”

    “明天元旦,停课。要等下礼拜了,这烤鸭不会坏了吧。”

    宋运辉一拍脑袋,懊恼地道:“你看我都忙得忘了这茬,妈知道陶医生的排班吗?”

    “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常送她回家吗?你送去她家啊,我看你对她有意思。”

    宋运辉笑笑:“目前还没有意思,不过看陶医生这个人不错,有骨气。好吧,明天早上我过去她家一趟,也不知道她家具体在哪里,那边小弄堂太多。妈,我明天中饭晚饭都不回来吃,你们不用等我。”

    “又谁啊,元旦也不让歇着,不是说东宝来吗?”

    “东宝现在那个妻子生病住院,来不了。对了,我今天都忙昏了,我得帮他咨询一下陶医生,弄不好东宝家以后没孩子了。”

    宋母惊讶,不由冲旁边一直在给宋引扎兔子灯的丈夫道:“东宝命硬啊,谁都克。”

    宋运辉听了一愣,心说难道真是冥冥之中有天数?

    宋运辉想到这么冷的天要陶医生出门找公用电话回传呼,他有些过意不去,可事情紧急,他只能对不起陶医生。但他识相地开车出去,到了每次送陶医生和田田回家停车的地方,刚想打传呼,却看到附近有间小杂货店还开着门,柜台上有一公用电话。他想到陶医生肯定是常来这儿打电话,想到陶医生大冷天的晚上看到非医院号码打她传呼未必下来回电,索性过去杂货店买包烟,再向杂货店老板打听陶医生究竟住哪儿,果然问到。

    他摸黑顺着指点进去小弄堂,找到一幢老式三层宿舍楼,就着打火机的微光曲折地爬上堆满杂物的楼梯,又蜿蜒穿过堆满杂物的走廊,才摸到陶医生黑暗的家门。宋运辉心说怎么这么艰苦啊,看这房子布局,好像是集体宿舍,估计开门进去,最多只有一个房间。陶医生不是个挺好的医生吗?可能人太清高,不肯低头为自己争取。

    宋运辉不敢大意,就着走廊唯一的一盏昏黄廊灯确认了房间号码,又看到门上有孩子涂鸦,这才敲门。宋运辉都感觉陶医生门还没开的时候,旁边一串的房门都微开窥探了。

    陶医生开门出来。屋里雪亮的日光灯光一下也照亮走廊,照亮门口的人。陶医生看到是宋运辉,惊呆了。宋运辉看到陶医生一改往常着装的灰暗色调,穿着一件银白撒梅花织锦面子的贴身棉袄,披散着一头乌发,也是惊住,不由得退后两步,几乎是贴上陶医生家对面人家的门了,才道:“对不起,陶医生,这么晚打搅你。本来应该早点来,我刚出差回来,一直忙到现在。想找你咨询一件事,我有个亲戚的妻子——这位亲戚是我很要紧的人——今天住院,是子宫肌瘤。那手术我记得以前在国外刊物里看到过,说有些可以不必切除。具体……”宋运辉对于妇科病有些不便这么大庭广众地说,可是又不能不说,这么晚来敲陶医生的门,隔壁不知多少只耳朵警惕地探听着,他只能开门见山。“具体我也说不清,我这就拨通他

    的电话让他跟你说,我就怕明天上手术台一刀割了,那就不可逆转了。”

    陶医生听宋运辉这么说,这才舒口气。她是医生,常有病人上门咨询,她也有时带家境困难的病人来住一宿,宋运辉一上来就把事说开了就好。她听宋运辉一说便知是妇科疾病,便接了宋运辉已经拨通的雷东宝的电话。雷东宝正陪在韦春红身边,虽然已经是休息时候,可两人哪儿睡得着,都是在黑暗中瞪着眼睛看黑暗。一听说可能有救,雷东宝连忙把电话拿给韦春红,紧紧盯着韦春红介绍病情。

    宋运辉静静看着陶医生一改平日里的平淡,以一脸职业的温和和权威拿着手机说话,看上去非常可信。里面陶令田还没睡着,不见妈妈讲故事了,又不敢跳出热乎乎的被子,就在床上大叫:“妈妈,谁啊,妈妈……”

    陶医生没说“宋叔叔”,而是抽空回了一句:“是猫猫爸爸,田田乖,等妈妈会儿。”

    宋运辉心说,陶医生可真是细心,连一个称呼都不会搞错。隔墙的耳朵们听了肯定会以为是田田幼儿园同学的爸爸,这与莫名其妙的“宋叔叔”完全是两种人。

    这边韦春红一放下电话,立刻一拍枕头,道:“走,出院。宋厂长那个朋友说尽量不割,能保就保,先确保是不是恶性了再说,还说看诊状,恶性可能性不大。咱不看这儿了,朝中有人好办事,咱去宋厂长朋友那医院住去。”

    雷东宝说话就收拾起来:“连夜去,妈的,老子就不信,每天活蹦乱跳的能坏到哪儿去。今天烧香的时候那和尚就说我抽的签好,逢凶化吉。”

    “对喽,我说呢,每天精神头挺好的,怎么一下病了呢。看起来医生也有不一样的,不负责点的给你一刀割了干净,负责点的才给你修修补补。”

    “给你!”

    “是,是,给我。先回家收拾行李吧,出院让我妹来办。东宝啊……老天保佑,最好别割了我……”

    雷东宝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地听着韦春红念叨,想到今天在宋运萍坟前烧香时候的异兆,再想到都快半夜了,是宋运辉找人忽然送来希望,心说难道真是宋运萍显灵?但他异常肯定地打断韦春红都有一些神经质了的念叨,道:“还是小辉。”

    “对,还是宋厂长,唉,看看他,就知道以前运萍姐一定是个极好的人。东宝,我们……”

    “别说了。”雷东宝也不敢说。他拿摩托车载着韦春红回家,收拾好行李,连夜赶去火车站。

    这边宋运辉见陶医生肯包揽事情,心里感动:“那是我姐夫。我姐姐十年前生孩子时候去世……现在生病的是他现在的妻子。大哥很想要孩子。”

    陶医生为难地道:“可是我很难保证最后结果,而且病人年纪也已不小。你劝劝他们想开些。”

    “那是自然的,可只要不割就有希望。噢,我从北京带了只烤鸭来,正宗全聚德的,里面还有面饼和甜面酱。吃的时候切一些青瓜丝和大葱丝,生的,蘸酱与鸭肉裹一起,也没什么特异,只是尝个意思。”

    “哎,怎么好意思,你拿回去吧,烤鸭难得,你家里……”

    “我常跑北京,他们早吃过。还有一件事,我们争取来几个明年中心小学的名额,田田确定到哪个小学了没有?我看中心小学与一院挺近,要去的话你早做决定,那儿教学质量很不错。”

    陶医生可以拒绝宋运辉的任何好意,可是无法拒绝田田的入学名额。按照片区划分,田田是没法进中心小学的,就近的那所小学教学质量哪能与中心小学比。但接受宋运辉这个天大好意,以后她再难在医院辩称与东海厂宋厂长无关。但陶医生还是坚决地道:“非常需要,很感谢你。那我就走个后门吧,需要什么手续呢?”

    “我让秘书联系你。”

    陶医生想送送,但被宋运辉谢绝。她敞着门照亮一段走廊送宋运辉离开,看着那不算高大的背影出了会儿神。不知不觉想到刚才那大哥大的气味,挺干净的气息,并没有大多数电话常有的口水臭,她不由脸上一热,忽然想到宋运辉不知是怎么找到她家的。这简直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她发现自己都快与宋运辉纠缠不清了。天哪,等明后天宋运辉姐夫的现任妻子住进来,她去妇产科找好友相帮,那又将是一个话题了。她真有些头痛。

    宋运辉磕磕碰碰地终于下楼,回望身后这幢黯淡的宿舍楼,心说陶医生真是太不容易,这身臭脾气还真是让人服气。想到陶医生居然也有秀发,宋运辉有点不怀好意地一笑,到底还是女人。其实他手头暂时还没有中心小学的入学名额,去年这个时候,他还是通过关系把宋引塞进不在片区的中心小学。今天见了陶医生,忍不住想帮她一个忙,就想到这一个陶医生最难拒绝的田田入学问题,撒了一个善意的谎。田田不是他的孩子,为田田争取名额可能会有些难度,但他担当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