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最强战神花娇绝色总裁的贴身兵王韩娱之临时工女神的超能守卫无敌悍民

一秒记住【爱尚小说网 www.23xsw.net】,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淑英的轿子先进了高公馆。她第一个在大厅里下轿,刚跨进拐门,就遇见觉英带着四房的两个兄弟觉群、觉世和一个妹妹淑芬迎面跑来。觉英看见姐姐从外面进来,觉得奇怪,便站住惊讶地望着她,一面好奇地追问道:“姐姐,你到哪儿去了来?”淑英把眉头微微一皱,脸一红,含糊地说了一句:“我没有到哪儿去。”觉英不相信,疑惑地看了淑英一眼。淑英不再理他,举步往里面走去。外面大厅上几乘轿子一齐停下来,琴和淑华、淑贞姊妹鱼贯地进了拐门。

    觉英看见她们便惊喜地问道:“琴姐,你们今天到哪儿去?”琴还没有答话,淑华抢着答道:“你管我们到哪儿去!”她很兴奋,脸上带着得意的笑容。她说了便跟着琴往里面走,但是觉英三弟兄追了上去。

    “三姐,你们到哪儿去了来?我也要去!”觉群、觉世两人缠着淑华在盘问。

    “我们又不是出去耍,有什么去头!”淑华厌烦地挣脱了他们的手。

    “对,你们偷偷到外头去耍,我要告你们。姐姐、三姐、四妹、还有琴——”觉英威胁地在旁边说,他说到“琴”字忽然闭了嘴偷偷地把琴看一眼。他换了一句话:“琴姐,姑妈也来了。”淑贞听见觉英的话马上变了脸色,畏怯地偎着琴。淑华略略生了气,但是仍然安静地昂头答道:“好,你去告去,我不怕!”觉群得意地摆着头,大声说:“你不怕,我就去告!”“好,你去告!”觉英笑着鼓动觉群说。

    “你不在书房读书,我也要告你们!”淑华报复地说。

    “三姐,你不要得意,我们放学了,”觉英笑答道。

    “我不信!”淑华又说。

    “你不信,你去问龙先生!”觉英故意激她。

    “四弟!”淑英再也不能忍耐,便责备地唤了一声,又用嫌厌的眼光看了觉英一眼。觉英毫不在意地笑了笑。

    “你说姑妈来了,在哪儿?”琴高兴地问道。觉英正要答话,却被一阵“唔唔”的声音打岔了。这声音是从觉新的房里送出来的。

    “你们听,海儿又在扯风”觉世的小面孔上忽然现出了严肃的表情,他低声说。他只说了半句,以下的话就没有说出来。

    “怎么海儿又发病了?”琴焦虑地自语道,她的脸上立刻起了一片愁云。她看见淑英一个人先往过道那面走了,就同淑华、淑贞姊妹也转进过道中去。

    她们进了觉新的寝室,正遇着绮霞捧了刚刚拣回来的药急急地走出来。屋子里挤满了人,都是熟习的面孔,但她们也没有心肠去一一辨认。人们走进走出,有的在唤女佣或丫头,有的在低声叹气。没有人注意到她们。张氏刚要走出房去,遇着琴的焦虑的眼光,也不说话,只是忧郁地对着琴摇摇头。她看见了淑英,也只是温和地看了淑英一眼,就默默地走出去了。翠环跟在张氏后面,她看见淑英却露出喜色,欣慰地轻轻唤了一声“二小姐”淑英点了点头,低声问:“医生来过没有?”“罗敬亭和王云伯都来看过了。说是不要紧,可是看起来很怕人,”翠环低声答道。

    琴走到床前去。觉新红着脸,满头都是汗珠,站在床前,时而望着躺在床上的海臣,时而掉头茫然地看众人。海臣的脸比前一天消瘦多了。这个孩子半昏迷地躺在那里,眼睛露开一点缝,嘴也微微地张开。他不时发出“唔唔”的声音,那时手和脚便跟着搐动一下。声音一停止,这个孩子就像迷沉沉地睡去了一样。他不认识人,也不再看人,连转动眼珠的事也成为不可能了。周氏坐在床沿上,俯下头看海臣。琴的母亲张太太坐在床前一把椅子上,脸上带着严肃的表情望着海臣的黄瘦的病脸。何嫂跪在床前踏脚凳上,俯下头低声唤着:“孙少爷。”“药,怎么还没有把药熬好?药,快点!”觉新忽然掉头往四面看,疯狂似地叫起来,额上的汗珠直往下面滚。

    “张嫂,你到厨房去催一声,喊绮霞把药马上端来,”周氏温和地吩咐张嫂道。张嫂答应一声,急急地走出去了。张太太关心地注视着觉新的脸,劝了一句:“明轩,你也该宽宽心,不要着急。”“姑妈,”觉新只说了两个字,就不作声了。

    琴招呼了她的母亲,又同情地唤了一声:“大表哥。”觉新痛苦地看了琴一眼,不等琴说话,忽然绝望地摊开手对琴说:“姑妈,琴妹,你们说我现在怎么办?”他的眼睛大大地睁开。

    琴心里也很难过,但是她只得装出平静的样子安慰觉新道:“大表哥,你不要着急,我看吃一两付药就会好的。医生怎样说?”“王云伯说不要紧。罗敬亭却说要吃了他这付药才知分晓。我看是不大要紧的,”周氏插嘴说。

    “昨天下午已经好了。怎么好好的今天又翻1了?”陈姨太和沈氏一起从外面进来,陈姨太听见周氏的话便诧异地问道。

    琴闻到陈姨太带进来的那股浓香,不觉皱了皱眉头。张太太唤了琴过去,在她的耳边嘱咐了几句话。淑华憎厌地看了陈姨太一眼。觉新却毫不迟疑地答道:“昨天扯风,吃了保赤散,后来又吃了王云伯的药已经好了。不过膀子有点不方便。晚上我同何嫂好好地照料他睡了。今早晨起来还是好好的。下午睡醒午觉后他忽然发烧,随后就抱着头,哭喊痛啊!痛啊!喊个不祝我叫他不要哭,他很乖,听我的话就不哭了。不过看他那种痛苦的样子,可知他头痛仍然没有停止,后来过了一阵就成了这个样子”觉新说着泪珠一颗一颗地从眼角滚下来,他还要说下去,但是张嫂和绮霞一个提着药罐一个捧了碗进来了。他便走到桌子前面看着张嫂把药倾在碗里,不转睛地望着药碗里冒出的热气。海臣的叫声暂时停止了。房里只有陈姨太和沈氏在低声谈话。

    “可以吃了罢?递给我。”周氏忽然抬起头望着觉新轻轻地说。

    觉新迟疑一下,后来才答道:“还有点烫,不过也吃得了。”他伸手去拿药碗。

    “让我来端,”何嫂连忙站起来低声说。她上前一步,把药碗从觉新的手里接过来,依旧回到床前,跪在踏脚凳上。何嫂端着碗。周氏拿起碗里那把小银匙。何嫂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搬开海臣的小嘴。周氏先把药汁尝了尝,觉得不烫了,才细小银匙慢慢地送进海臣的口里。

    觉新差不多屏住呼吸地注视这个动作。每一小匙的药汁就像进了他自己的胃里似的。他比谁都激动。汗珠仍旧布满在他的额上。海臣安静地吞了半碗药。觉新也就略微放了心。

    后来药汁只是在海臣的喉管里响着,他似乎不能再吞下去了。

    “也好,够了。”周氏便停止喂药,把银匙仍旧放在碗里,用手帕给海臣揩了嘴唇。何嫂又站起来把碗放到桌上去。

    众人都不作声,大家的眼光全集中在海臣的脸上。空气十分沉闷。海臣也仿佛沉沉地睡去了。

    忽然外面房间的地板响动起来,觉群和觉世带跑带嚷地走进房里来。淑华站在近门外,看见这两个孩子,便厌烦地低声责斥道:“不要闹,快出去!”觉群把嘴一扁,正要跟淑华争论。海臣忽然在床上惊醒了,把小手按着头,半昏迷地哭叫一声,接着他的身子起了一阵剧烈的痉挛。

    众人的眼光又被这可怖的景象吸引了去。没有人再注意到觉群和觉世。这两个孩子也受了惊,他们呆呆地站在那里,微微张开嘴吐气。

    海臣的口里接连地吐出可怕的声音。这一次的痉挛显得更加可怕。他的头不住地往后仰,脚也不断地往后面伸,胸部却愈加向前挺出,渐渐地把全个身子弯成了一张弓。这痛苦的挣扎使得那个平日活泼的小孩完全失了人形。

    “海儿!”“孙少爷!”众人惊惶地悲声唤起来。但是海臣一点也听不见。他只顾把他的身子折成可怕的形状,脸部的痛苦的表情,不能制止的一下一下的痉挛,把每个在旁边看见的人的心都搅乱了。觉新起先绝望地叫着:“叫我怎样办?”后来却捧住脸哭了。

    泪水从每个人的眼里淌出来。淑华用手帕揩了眼睛,看见觉群、觉世两弟兄惊呆了似地站在旁边,便抱怨地对他们说:“还不快走!”觉群和觉世果然拔步往外面跑了。

    琴看见觉新哭得伤心,便轻轻地走近他的身边,劝道:“大表哥,不要哭。单是哭,也没有用。要想个办法才好。”“琴妹,你看我还有什么办法?我活不下去了!”觉新呜咽地答道。

    琴听见觉新的话,心里也像被什么东西抓痛了。她失了主意,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房里有人进来,又有人出去。大家都是手足无所措地动着或者旁观着,丝毫不能够帮忙减轻那个病孩子的痛苦。

    “但是你自己的身体也要紧啊,”琴悲声向觉新说了这一句。

    觉新不曾说什么。众人依旧没有办法地忙乱着。然而房里的空气渐渐地改变了。海臣在这一阵猛烈的发作以后,终于落进了死一般的沉睡里面。过了一些沉闷的时刻。觉新已经止了泪,正在用手帕揩脸颊和嘴唇。

    坐在床沿上的周氏忽然站起来,轻轻地移动脚步,低声对觉新说:“现在让他好好地睡一会儿罢。你也累够了。你去歇一会儿也好。”“我不累,”觉新茫然地答道,他不知道要怎样才好。

    “大表哥,我们出去走走,”琴忽然提议说。

    觉新沉吟半晌,没精打采地答道:“你们先去,我就来。”这时陈姨太和沈氏已经出去了。王氏来坐了片刻也就走了。张太太还留在房里,她也劝道:“明轩,你出去走走罢。你身体素来不好,多操了心,万一你自己病倒了,这怎么好?”觉新还未答话,周氏接口对他说:“你就去走走罢,姑妈的话很在理。你只管放心去。有我在这儿照应。海儿的事情你交给我好了。”“琴儿,你陪你大表哥出去走走罢,”张太太还怕觉新不肯出去,又吩咐琴道。

    觉新不再说什么。他回头看了看沉睡的海臣,低声叹了一口气,便跟着琴和淑英、淑华诸人走出房去。

    他们走出过道,进了天井。大家都不说话。觉新本来埋头走着,这时忽然抬起头自语似地说:“今晚上要是再不好,我就请西医。”“对罗,请西医倒不错。我看请西医来一定有办法,”琴赞成道。

    “不过爹总说西医治内箔”淑英嗫嚅地说。觉新不等她把话说完,忽然变了脸色,声音战抖地对琴说:“琴妹,你说海儿的病该不要紧罢。”琴惊讶地看觉新一眼,安慰地说:“大表哥,你不要着急,我看这病不要紧,过一两天就会好的。”“我怕。你不晓得,我怕得很。我怕珏会把他带走的。我对不起珏。珏现在要来惩罚我。二妹,你说是不是?”觉新一面跟着她们在天井里闲走,一面声泪俱下地说话。他激动得厉害,差不多失掉常态了。

    “大哥,你不要这样想。海儿明天就会好起来,大嫂会在冥冥中保护他,”淑英同情地说。

    觉新说了一句:“但愿如你所说。”他忽然抑制不住一阵感情的爆发,从口里迸出一句带泪的话:“万一海儿有个三长两短,那我也活不下去了。”琴皱皱眉,把头低下来,她心里也很难过,但极力做出温和的声音说:“大表哥,你放心,不会有那样的事情。”“我看海儿明天就会好起来的,”淑华插嘴说。

    这时绮霞走来说:“大少爷,三小姐,请吃饭去。”她又问:“琴小姐,你在我们这儿吃饭好吗?”“不,琴小姐说好在我们那儿吃饭,”淑英抢着代琴回答了。

    “绮霞,我不吃。你请太太、姑太太她们吃罢,”觉新神气沮丧地说。

    “姑太太在三太太那儿吃饭。太太说不想吃,二少爷又没有回来。琴小姐不来吃,就只有大少爷同三小姐两个人,”绮霞一面说,一面望着觉新等候他的决定。

    “那么,三妹,你一个人去吃罢,”觉新看看淑华说。

    “你不吃,我也不吃,一个人吃饭真没有意思,”淑华爽快地答道。

    “大表哥,你今天太累了,吃点饭也好。我陪你去吃,”琴关心地对觉新说,过后她又掉头去看淑英,暗示地说:“二表妹,你也来,我们一块儿吃。”“也好,大哥,我们陪你吃,”淑英说。

    淑华听见她们这样说,不觉高兴起来,连忙吩咐绮霞道:“绮霞,你快去开饭,琴小姐、二小姐都在我们这儿吃。你到后面去告诉翠环一声。”绮霞欢喜地答应一声,就匆匆地走开了。

    觉新感激地望着琴和淑英,过了片刻才叹一口气,勉强说了一句:“好,我们去罢。”他们走进左上房。饭厅里桌子上已经摆好了菜饭碗筷。他们每个人坐了一方。黄妈站在旁边伺候他们。

    淑华吃得快,动筷也比较勤。她还跟淑英、琴两人谈话。

    觉新一个人沉默着。他端了碗又放下去,挟了一筷子菜,放在口里细嚼,一面在想别的事情。

    “西医我看只有西医”觉新喃喃地自语道,他忘记他在吃饭,也忘了桌上还有别的人。

    “大表哥,你怎么不吃饭?”琴仿佛听见“西医”两个字,还不大明白他的意思,她注意地看他,看见他不吃饭只顾沉思的样子,不觉关心地问道。

    “嗯,”觉新说了一个字,接着解释道:“我在吃。”他拿起筷子去挟菜,刚挟了菜来正要放进嘴里,忽然一松手,筷子分开,菜立刻落在碗中。他不能再忍耐,便放下筷子,哭丧着脸说:“琴妹,你想,我哪儿还有心肠吃饭?”他不等琴答话,就站起来,往外面走了。

    琴、淑英、淑华三人一齐放下碗,望着觉新的背影。淑华冲口叫了一声“大哥”但是他头也不回地走出去了。淑英独自低声叹了一口气。她埋头把碗里剩的半碗饭看了一眼,心里很不舒服。她把眉毛紧紧蹙着,觉得像要发呕似的。

    “二姐,你就吃不下了?”淑华惊讶地问。

    “我不想吃”淑英淡淡地答道。

    “二小姐,你不要着急。饭总要吃的,你再吃点罢,”黄妈好意地劝道。

    绮霞忽然气咻咻地走进房来,带着严肃的表情说:“孙少爷又在扯风了。”“啊!”琴失声叫道,于是搁下了碗。房内每个人的耳里似乎都响着“唔”“唔”的声音。

    “菩萨,你有眼睛呀!保佑保佑孙少爷!”黄妈独自在一边祈祷似地小声说。

    “绮霞!绮霞!”觉新忽然在过道里大声叫道。绮霞一面答应,一面大步走出去。人在房里听见觉新吩咐道:“喊老王把我的轿子预备好。我就要出去。”“不晓得大哥要到哪儿去,”淑华惊愕地自语道。

    过了片刻,琴低声说:“多半是去请西医。”她的话刚说完,便听见觉民的声音在左厢房外石阶上问道:“大哥,你现在还到哪儿去?”“我到平安桥医院去请祝医官,”觉新的声音简短地回答。

    过了一会儿觉民在饭厅里出现了。

    “你们都在这儿?”觉民惊讶地说。

    没有人回答他,众人的脸上都带着愁容。淑华正端了杯子在喝茶。黄妈关心地问他:“二少爷,你才回来?你吃过饭吗?”“吃过了,”觉民简单地答道。他看见琴和淑英姊妹都不作声,便惊疑地问道:“你们为什么这样阴沉沉的,都现出不快活的样子?是不是回来给人碰见了?”他拣了觉新留下的空位坐下来。

    “海儿病得很厉害。大舅母同大表哥连饭都没有吃,”琴忧郁地答道。

    “我看海儿的事情凶多吉少。请了西医来不晓得有没有把握,”淑英担心地说。

    “这真是想不到的事情。海儿平日那样乖,真逗人爱,现在病到这样,实在可怜得很,”淑华伤感地说。

    “所以怪不得大表哥那样着急。不过我看西医来或者有办法,”琴自慰似地说。

    房里的光线渐渐地黯淡。人的面影显得模糊了。风从开着的窗和开着的门轻轻地吹入。暮色也跟着进来,一层一层的,堆满了房间。于是整个房间落进了黑暗里。电灯开始燃起来,椭圆形的灯泡里起了一圈暗红色的光。这像是黑暗中的一线希望,照亮了琴的心。但是这黯淡的光却给淑华引起一种烦厌的感觉。淑华觉得更气闷,她不能忍耐,便站起来说:“我们到外头走走,屋里闷得很。”觉民更了解琴,他顺着琴的口气说:“琴妹,你的意思很对。祝医官来,海儿的病一定会好。我们还是谈别的事情。这期周报你应该写篇稿子,你现在也是编辑了。”他看见琴和淑英姊妹都离开了座位,便也站起来。他一面谈话,一面陪她们走出去。

    “我近来感触太多,不晓得写什么好。你知道我本来不大会写文章,如今心又乱。你替我想想怎么写得出?”琴半谦逊半诉苦地说。这时她正从左上房阶上走下堂屋前面的石级,走到天井中那段凸出的石板过道上。过道的两旁放着两盆罗汉松和四盆夹竹挑。她把眼光在夹竹桃的花苞上停留一下,忽然看见绮霞从外面进来,已经走过觉民的窗下了。她的眼光跟着绮霞的身子移动。

    “绮霞,大少爷走了吗?”淑华问道。

    “是,”绮霞点了点头。

    觉民走到琴的身边,温和地、鼓舞地轻声说:“你看,我比从前勇敢多了。你为什么还说这种话?连你也这样说,那么二妹她们又怎样办呢?你应该好好地鼓励她们。还有今天方继舜他们对你的印象都很好,他们都称赞你。”琴微微动一下肩头,忽然掉过头来含有深意地看了觉民一眼。她的眼光所表示的是感激,是欣喜,又是惭愧。她带了点兴奋地说:“我怕我值不得他们称赞。不过我也想好好地做。你要多多地帮忙我”“唔”“唔,”使人心惊的怪叫声忽然又从觉新的房里飞了出来。琴马上换了语调烦恼地接下去说:“你听海儿又在扯风,大表哥”觉民看见她说不下去,便体贴地安慰道:“琴妹,不要怕,海儿的病就会好的。”过后他又加一句:“害病也是很平常的事情。”夜里祝医官来了。那个胖大的法国人踏着阔步在石阶上走着。响亮的皮鞋声把几个房间里的人都引了出来。许多人怀着希望,带着好奇心把那人宽大的背影送进觉新的房里,然后在窗外等待着,好像在等待什么好的消息。

    觉民正在淑华的房里跟琴和淑英姊妹谈话,听见绮霞报告祝医官来了。他一个人走到觉新的房里去。一种严肃而恐怖的空气笼罩着这个房间。房里站着寥寥的三四个人,他们望着那个医生,等待他的吩咐而动作。海臣的衣服已经脱光了,身体显得很瘦而且很硬,他完全不省人事地躺在祝医官的怀里。祝医官挽起了衬衫的袖口,光着两只生毛的膀子,把这个赤裸的小身体放进一个大磁盆里去,用药水洗着。他洗了一阵,然后捧起来,把身子揩干,用被单包着放回到床上去。海臣静静地躺在床上,像一个没有生命的东西。祝医官一个人忙着。他从桌上那个大皮包里取出注射针和血清,把注射针搁进桌上放的消毒器里煮过了,用镊子钳起它来装置好,又从小玻璃瓶里吸满了血清,然后拿了注射针大步走到床前,使海臣侧卧着,用熟练的手腕把针头向海臣的腰椎骨缝间刺进去。

    觉民止不住心的猛跳。觉新连忙掉开脸看别处。周氏发出了一个低微的叫声。但是针管里的血清都慢慢地进了海臣的身体内。海臣连动也不动一下。

    周氏放心地嘘了一口气,觉新也嘘了一口气。

    祝医官走到方桌前,把注射针收拾好放回在大皮包里面,然后转身对觉新说:“这一个是——脑膜炎。”他把手伸起指着头。“这个勃-很厉害,很厉害。现在——恐怕太晚了,说不定,太晚了。”他困难地转动舌头,说着不大纯熟的中国话。

    “是,是,”觉新接连答应着。他怀了迫切的希望看着那个发红的臃肿似的胖脸,哀求地问道:“这个病不太要紧罢?”祝医官摇摇头,用蓝眼睛去看了看床上的病人,然后庄重地答道:“说不定,说不定,恐怕危险。明天——早晨,还没有危险,就不要紧。”他说着又把消毒器和别的用具一一地放进皮包里去,洗了手,放下袖口,穿起西装上衣,很客气地对觉新说;“明天早晨我再来。这个病要传染,小孩子不可进来。”他用一只手轻轻提起那只大皮包,向众人微微地点了点头,由觉新陪着大步走出房去。

    袁成提了一盏风雨灯站在窗下等候着,看见觉新陪了医生出来,便去开了侧门,一面大声叫道:“提祝医官的轿子!”外面吆喝似地应了一声,一个穿号衣的轿夫立刻走进来,迎着祝医官,从他的手里接过皮包,跟着他走出侧门到大厅上去。

    “祝医官的轿钱给过了,”苏福跑来在大厅上报告似地叫道。

    轿子已经准备好了。祝医官伸出大手来同觉新握手行礼,然后跨过轿杆,进了轿子。那个拿皮包的轿夫把皮包搁在轿子后面放东西的地方,这时便来挂上轿帘。一刹那间三个轿夫抬起这顶拱杆轿子,另一个轿夫打着风雨灯,吆喝一声飞快地跑出二门不见了。

    觉新送走了医生,回到里面去。他走到自己房间的窗下,正遇着觉民从过道中转出来。他看见觉民,担心地问了一句:“现在有什么变化没有?”“没有什么,”觉民微微地摇着头答道,过后又更正似地说:“睡得还好,我看好像有转机了。妈回房里去了。何嫂在守着。”这时琴也从上房里走出来,淑英和淑华陪着她。琴看见他们,便关心地问道:“大表哥,祝医官看了怎样说?”“说是脑膜炎,也许不要紧,”觉民怕觉新说出什么使人着急的话,连忙抢着代他回答了。觉新只是默默地点一下头。

    “我要回去了。妈今天住在这儿,我应该早点回去。那么我去看看海儿。”琴知道觉新的心里不好过,怕多说了话会触动他的悲哀,同时街上二更的锣声又响了,她记起母亲先前嘱咐过她早些回家去,便不在脑子里去找安慰的话,只是短短地说了上面几句,声音平稳,但是隐隐地泄露了一点忧郁。

    “海儿现在睡得很好,你不必去看他了。倘若把他惊醒反而不好。”依旧是觉民抢着说话。觉新不作声,忽然独自叹了一口气。

    “也好,我就依你的话,”琴顺着觉民的意思说。她听见觉新的叹声,忍不住同情地安慰觉新道:“大表哥,你自家身体也不好。你也应该保重,不要过于焦急。倘若你自家也急出病来,那怎么好?”“我晓得。”觉新点着头抽泣地说。他支持不住,觉得一阵头昏眼花,连忙走进房里去了。

    众人惊恐地在阴暗里互相望着。等到觉新的脚步声消失了以后,觉民才用一种夹杂着苦恼、焦虑和关怀的声音说:“大哥也太脆弱。他连这一点打击也受不祝我看他真会急出病来的。”“这也难怪他。这两三年来不曾有过一件叫他高兴的事。

    大表嫂、梅姐、云儿一个一个地死了。他只有这一个儿子,又是那样逗人爱。这种事情真是万料不到的“琴不能够说下去,就用一声长叹结束了她的话。她觉得头上、肩上全是忧愁,忧愁重重地压着她。她不是为自己感到悲哀,倒是为觉新而感到痛苦了。绮霞已经在旁边等了她几分钟,轿子在大厅上放着。她不想再耽搁,便同觉民、淑英、淑华几个人一起走到大厅去上轿。

    “你们千万小心,今天到公园去的事情不要传出去。”这是琴临行时低声嘱咐淑英姊妹的话。

    觉新回到了房里,海臣依旧昏昏沉沉地睡在床上。海臣这一夜就没有醒过。觉新与何嫂眼睁睁地坐在旁边守了一个整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