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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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庄颜,庄颜!”舒吟叫着,不顾一切地扑上我的身“你、你就这样对你的吟说话吗?”

    “庄老师,庄老师,我家伯来啰!”

    正在我不知怎么摆脱舒吟恼人的纠缠时,门前院坝里响起了房敬贫的嗓门。我像得了救一般回答着,重重地推开舒吟,跑到门口,拉开了小屋的门,迎了出去。

    房敬贫、房思贵、房思荣三个人含笑站在院坝里,房思荣看去五十六七岁了,穿条米灰色的西装短裤,薄绡般的尼龙短衫,满脑袋花白头发。脸庞还丰满,纵横交错的皱纹布满了整个额头、眼角、面颊。微笑的时候,显得格外和蔼。他的相貌酷似房思贵,可能长年生活在国外,行动举止却断然不同,有股潇洒劲儿。

    我把他们迎进小学校的办公室,舒吟也进来了,笑吟吟的,脸上泛着光,好像刚才在我屋里,什么事儿也没发生过一样。互相介绍以后,我倒了茶,相对坐定下来。先是寒暄,闲聊着天气、收成和各自的年龄。渐渐地,话题转到教育上来,房思荣感慨万千地说:“一别三十多年,变化真是大。故乡的寨邻,都不认识了。我小时候,方圆团转几十里,都没一所学校,而今,听贵弟和侄儿说,每个公社都有中学(他朝舒吟含笑点头),每个大队都有小学(他又朝我微笑点头)。在这偏僻山区,不容易啊!”“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接嘴道“这是一个进步。但实事求是地说,进步得还不够。”

    “是啊,我也有同感。”房思荣连连点头“有进步,但还不大。听贵弟介绍,好像教学的质量”

    “偏僻山区,不能跟县城、省城比。”我坦白地承认“更不能和北京、上海比”

    我明显地感觉到舒吟连连朝我瞅了几眼,借说话的机会,我回望了她一眼,她正向我使眼色。我猜她好像提醒我不要这样讲。我忖度着,自己的话没啥错处,继续往下道:“这有现实的原因,也有历史的原因。你看到了,小学校的一切都是因陋就简办起来的,公社中学也同样。我们的乡村娃崽们,我们的下一代,就在这样的环境里求学。”

    “他们觉得很幸福。”舒吟在我说完以后,补充了一句。

    房思荣连连点头:“小庄同志的话言之成理,言之成理。确实是有历史的原因,家父在解放前,盘剥贫苦农民,在当地老百姓面前是有罪的。我们作为后代,于心有愧!我此次回乡探亲,也抱有这种心情。我愿意拿出两笔钱来,献给家乡的教育事业,给钥匙寨和蛇场坪,作扩建校舍、增添设备之用。希望不致推却。”

    对房思荣这一表示,我正要起身致谢,舒吟抢在我前面,冷冷地道:“不需要,我们人民的学校,绝不受大地主后代的钱!”

    我倏地转过脸,惊愕地瞪着舒吟。她她怎么能这样说呢!这是人家海外华侨的一片心意呀!

    “噢,是我多虑了!”一丝尴尬掠过房思荣的脸庞,房思贵父子也是面面相觑,不知所措。房思荣一边道歉,一边站起身来“对不起,告辞,告辞!”

    说着,他摆手招呼兄弟、侄儿,埋头急促地迈步出了办公室。

    “哼,在我们面前摆阔!”舒吟愤愤地说。

    我强自抑制着自己,起身走到她身边,断然地道:“你也走吧,我要去送客人。”

    “这种人,送他干啥?”舒吟端坐不动。

    我厉声道:“这是礼貌!”

    “那好,你去送吧,我在这等你。”舒吟突然放低声音,柔声对我说。

    “不用等,昨天敬贫就跟我说好了,今天他家请我吃饭。”我一眼也没望她。

    “那么,”舒吟勉强站了起来,靠近我说“星期天,我等你来。”

    我猛地转脸向着她,跺着脚爆发般地嚷着:“算了吧,大可不必了”

    我锁上了办公室的门,关严了宿舍小屋,三脚并作两步赶往房思贵重新得到的砖瓦房去。

    饭桌上有酒,菜也很丰盛,但自始至终都很沉闷。房思荣好像也知道我和他侄儿的关系,可气氛就是活跃不起来。舒吟虽然不在这儿,她连房思荣的家在哪儿都闹不明白,但在座的人显然都感觉到她的存在,就像有阳光的地方必定有阴影一样,她带给我们的阴影也顽固地笼罩在我们头上。使人人脸上呈现出点忧虑神情。

    饭后,我便道谢告辞了。走出钥匙寨,我踏上一条傍着慈竹林的遮xx道,烈日正烘烤着山野,遮xx道上也洒满了明灿灿的阳光。眼看拐个弯就是小学校了,一棵粗壮的枫橡树脚下,毕雪萌若有所思地眨动着清明晶亮的眸子,眺望着远方蓝悠悠的群山。她坐在一块清洁的白石板上,并没看见我。我招呼了她一声,她才喜吟吟地站起身来,朝我笑道:“叫我好等。”

    “你吃饭了吗?”

    “不饿。”她摇头。

    “我下面条给你吃。”想到她的胃有病,我连忙说“你怎能这样折磨自己呢,胃出血,我可负不了责。”

    她看我急着要回小学校,莞尔一笑:“庄颜,真不饿,我临出门才吃的早饭。朝那片青松林走走吧,我有话跟你说。”

    我见她说得认真,便顺从地拐上青岗石铺砌的山道,朝青松林那儿走去。一边走,一边回首问她:“找我什么事,又是当说客?”

    “这回不是。舒吟哭泣着朝蛇场坪方向跑去,我是看见的。”毕雪萌的声音里带着少有的柔情,我一下听出来了。她接着说“等你,纯是我个人的事。”

    “是什么?”

    “你猜猜看。”

    “我猜不着。是要我替你下力气吗?”

    “不是。”

    “那是什么呢?”

    “你真猜不着吗?”

    “猜不着。”其实,我的心里已经意识到点什么了。我脑子里闪过她托人捎给我的一袋麦乳精,我又记起那个雨夜,她硬把雨伞和电筒塞给我的情形。只是我不敢相信,这会是真的。她长得那么美,那么纤弱可爱,她怎么可能会

    说话间,我们走进了稀疏的青松林子,在一块林阴里,我们不由自主地站停下来。树枝上,蝉在叫。林子里、山野间是那么静。

    “我是为自己当说客来的。”毕雪萌低首抚弄着白衬衣上的一颗八角钮扣,用唯有我才听得见的声音说“你没想到吧?”

    说完,她仰起脸来,用那双俏丽晶莹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我,平时,她那白皙的脸上,绯红绯红的升起两朵彩霞。我的心里热乎乎的,像淌过了一股温泉。我看不够似地瞅着她,她的额头上有几颗细细的汗珠,隆起的胸脯在波动起伏。我动情地喃喃着:“雪萌,这这会是真的?”

    “傻瓜”

    我抓住她一只纤小细嫩的手,在她耳边问:“不是听说,你在火车上认识一个人”

    她昂起了头,几丝柔发撩着我的脸颊,耳语般解释着:“前几年,我的胃常出血,医生嘱我晚恋晚婚,一定争取在婚前把胃病治好。可可周围的人,又特别热心,老跟我提这事,我烦透了,就想出了这一招嘻嘻,还真灵,连你也信”

    我也笑了,笑得特别欢畅:“胃还常疼吗?”

    “好多了。要不,我会来找你?”

    “说真的,今天早上,你为啥还替舒吟来当说客呢?”我又提出第二个问题。

    雪萌轻轻地挨近了我说:“是舒吟来请我的,我能那么自私吗?再说,我还要确切地知道一下你对她的态度。”

    “她呀,她的思想观点看来是很难改的了。”我鄙夷地哼了一声。

    我把今天的过程简单讲了一遍,雪萌听完后,情不自禁地道:“她呀,我为她惋惜!”

    “我真弄不明白,这种左得可爱的人过去有,现在竟然还有。尤其像舒吟这样年轻,真没想到。”我紧皱着眉头说。

    “你以为年轻人中就少了吗?你以为将来就不会有了吗?”雪萌连连问着,信赖地倚在我身上,又自答道“将来仍会有的,你不是想在山乡干些事业吗?尤其得提防,要有准备。”

    “准备”我小心翼翼地握着雪萌的手,搀着她走到林间一小块绿茵茵的草地上,双双并肩坐下来,我的心里因雪萌离得这么近而激动得厉害,心房怦怦地跳个不停,一阵惶惑的感觉那么突然地袭了来。在房思贵家饭桌上意识到的阴影,又重压在我的心上。难道摆脱了舒吟的纠缠,将来还要同她那样的人无休无止地打交道吗?我忧虑地暗忖着,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你怎么了?”雪萌转过脸来,温柔地问我“怕吗?”

    “不怕,有你我就不怕。”我俯首凑近她的耳边,近乎耳语般坚决地说。

    雪萌那么亲热地瞥了我一眼,我们双双仰起脸来,朝着前方望去。一条林中的小路,弯弯地伸向远处。终于,在一个拐弯处,被一片嫩青的绿叶林淹没了。蝉还在鸣,两只金画眉雀,那么情切地蹬在一棵树枝上叽喳啁啾。我们的眼前,是一片悦目的绿。稀疏的绿叶丛中,透出一角蓝天,碧澄透亮、深邃广阔。

    我们都没说话。可我的心,始终处于兴奋的骤跳之中。这可是我和舒吟在一起时,从未有过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