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最强战神花娇绝色总裁的贴身兵王韩娱之临时工女神的超能守卫无敌悍民

一秒记住【爱尚小说网 www.23xsw.net】,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江彦城的脸色苍白,黑黑的唇须难看得像是沾上去似的。一双眼睛看人的时候,目不转睛地盯着你,久久不会移开,使得被望者不知所措。

    他的这种失态,家里人都注意到了。

    “阿城,你哪里不舒服?”退休在家的妈妈,担忧地在饭桌上问他“不舒服就到医院去。”

    顶替妈妈进厂工作的妹妹江彦秀,平时很少同哥哥讲话,这时也插了一句:

    “有病还是得看!”

    “看什么?看了也不能报销!”江彦城突然气咻咻地冒出一句。

    “怕啥,你写阿定的名字嘛!”

    阿定是妹妹的男朋友“敲定”了的对象。在机械厂工作。

    江彦城不屑地哼了一声,推开碗筷,离开了饭桌。

    他不愿意在家里久待,家里的气氛沉闷、窒息。妈妈老用欠了他什么似的眼光瞅他,精明的妹妹,只想着为自己操办婚事。什么鸭绒被子,绸缎被面,沙发套子,她一唠叨起来就没完没了。一听到这些,江彦城就想大发雷霆。

    照理,在安徽广德插队落户的他,回到上海来,妈妈退休顶替的位置总该留给他的。出乎邻居们的意料之外,妈妈让在崇明农场的妹妹回来顶替了。连结了婚的哥哥姐姐也是这个意思。说什么:“阿城年纪大了,街道安排工作时,总会优先考虑的,不如让小妹也回来吧。”江彦城当然不能阻止家庭的这种决定,于是,妹妹回来了,一进厂就忙着操办婚事。是呵,她也不小了,都二十六了。

    不过,就因为这,酿成了他今天的恋爱悲剧。他快三十了,还没工作。相爱多年的刘廷芳,如今等不及,终于和他吹了。

    这使江彦城感到多么压抑,多么心灰意冷,多么颓唐!啊,他曾把自己在插队岁月里得到的爱情,比作鲜花,比作美酒。虽然那花的色彩苍白了些,那酒的滋味儿苦涩了些,可他仍然那么珍爱它。待业的日子是难熬的,但只要同刘廷芳在一起,无聊的时间就会消磨得快些,他们就会安然自在地寻找到乐趣。

    原来这全是梦。不,比梦还不如!梦境还能给人一刹那的欢欣,江彦城连一眨眼的欢乐也没有。希望就像是五光十色的肥皂泡,无声无息地破灭了。

    颓丧失意中,江彦城开始光顾酒馆。南京路上的绿杨村、梅龙镇、燕云楼、新雅、扬州、东亚这些在上海人心目中赫赫有名的大饭店,江彦城根本鼓不起勇气朝那整修得富丽堂皇的门面瞅上一眼。他光顾的是那些单开间门面的小酒馆。灵活轻便的玻璃门,紧挨着门,有个玻璃柜,柜内陈列着十几样下酒菜:兰花豆腐干、五香豆、酱油黄豆、咸带鱼、软排、花生一杯烧酒,一盘酱油黄豆,喝得醉醺醺的,啥也记不起来了。踉踉跄跄地回到家里,蒙上被子就睡,一觉睡到第二天的十点,十一点最好别醒过来。

    在插队时练出来的酒量,如今愈益增大了。可他的零用钱,却是有限的:每月十块。要抽烟,每天至少一包;要喝酒,一星期至少两次。常常是窘得连理发也要向母亲伸手。

    这天黄昏,几块兰花豆腐干早进了嘴里,杯子里的烧酒却还有半杯。这是“土烧”60度,喝进嘴里呛喉咙,很不好咽。只因为它便宜,他才要了这么一杯。要想添菜,裤袋里只有七分钱了,一枚五分币,一枚两分币,握在掌心里都有了微温,七分钱,哈哈,连要一小盘最便宜的炒黄豆也不够。江彦城又舍不得那半杯“土烧”他手里抓着杯子,喝了一大口,又喝一口。是饿,还是体虚?他觉得体内燥热,心跳得慌,血上了脸,面颊烫烫的,直怔怔的眼球红通通的,像烧红了的炭。

    他觉得所有的人,都在望着他跟前那只吃空了的盘子。对面那个瘦小个儿,在用坚硬的牙齿嚼着软排“咯嚓、咯嚓”响。小酒馆里弥漫着绍兴加料酒的香味、大蒜味、泡酸菜味和鱼腥味,直往他鼻孔里钻。多么诱人!可他买不起,他只能空喝着60度的“土烧”来回走着的服务员,在收拾桌上的盘子、碟子和空酒杯,走到江彦城面前,服务员油浸浸的手,抓起了他的空盘,一块抹布凌空落下,服务员利索地把桌面抹了个遍,又轻蔑地瞥了江彦城一眼,转身走了。

    江彦城忘不了服务员的目光。他的手在颤抖,头脑里嘤嗡作响,手中的酒杯晃荡着。他的心中升起了一种欲望,那么强烈的欲望:把手中的杯子和剩酒一起朝服务员扔去,朝他那条肮脏的、油渍斑斑的白围裙扔去!江彦城已经抓起了酒杯,可是,忽然有两只盘子在他眼前的桌面上轻轻搁下,江彦城一看:几片切得那么好看的熏鱼,真想不到,这类小酒馆里还有那么好的刀功!一盘软排,酱汁的软排。江彦城自己从没买过这种软排,那要八毛钱一盘呢。他感到一种受到侮辱的愤怒。怎么?瞧我没菜,就用这种举动来赶我走。妈的!我偏不走,偏要慢慢喝,你敢怎么样?

    江彦城把酒杯朝桌面上重重地一搁,身子使劲地朝后一昂,靠在油漆过的墙壁上,寻衅般地仰起脸来。

    淡蓝色的烟雾中,江彦城看到一张姑娘的脸。

    霎时间,喧闹嘈杂的声浪全隐去了,江彦城的眼睛只看到了这个姑娘。他慌里慌张地坐直了身子,大睁着一对眼睛,盯着她。

    不错,是她!就是她:丁馥。

    丁馥的脸,像是在烟雾中晃动,变幻;她的眼睛,也不像只有两只,倒像是四只,不,六只。啊,都不是,她就是她!只有一双眼睛。她穿着红色平绒中式棉袄,外面套一件蓝色毛线短开衫。那种式样,配在她身上真美。她在笑,还在说话:

    “瞧你,空口喝烧酒,多不好。这是菜,你吃吧!”

    她的声音低柔谦和,温顺极了。可传进江彦城耳里,这几句话声竟像霹雳。江彦城觉得整个小酒馆里的人都听见了,所有人的脸,都向他转过来了。他只觉得胸腔里燃起一团火,烧灼着他。行啊!丁馥,当年我难为过你,而今你当众侮辱起我来了!方才那向服务员发泄一顿的欲望,又以一股凶猛的势头冲了上来,怎么也抑制不住。他那充血的眼睛里,迸射出可怕的光,连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一来,他的手臂紧贴着桌面,自左至右,狠狠地横扫过去!

    “哐啷啷!”一声,一盘酱汁软排,一盘熏鱼,连同他自己的酒杯,全被打落到地上。

    盘子、玻璃杯的碎裂声,震醒了他。他的目光,朝脸色煞白的丁馥匆匆一扫,猛地站了起来,朝酒店门口冲去。

    一片惊讶的“啧啧”声里,陡地响起一个愤愤的嗓音:

    “抓住他!”

    顿时,在玻璃柜前挑选冷盘的、坐在座位上静候酒菜的、吃完了在抹嘴的,五六个人一跃而起,不待江彦城跑出酒店,就把他抓住了。两条手臂被硬往后拧,差一点没拧脱臼。

    一个白围裙上沾着一大摊油渍的年轻小伙子,几步冲到江彦城跟前,手中的抹布往江彦城脸前一晃,骂道:

    “妈的!打碎了盘子不赔,你就想滑脚啊!老子不捶死你!”

    “赔,叫他掏钱出来!”

    “赔钱还不算,拖他到派出所去!”

    顾客们七嘴八舌地嚷叫着。江彦城那双失神的眼睛,茫然若失地瞅着众人。

    “放开他,放他走!”一个清亮得有点尖脆的声音响了起来。小酒店里的人们,不约而同地循声望去:丁馥急匆匆地把一张贰元人民币搁在桌上:“我来赔这钱!”

    抓住江彦城的几个人,不由自主地松了手。江彦城朝丁馥涨得绯红的脸瞅了一眼,迅速地一转身“呼地”一下拉开门,冲出了小酒店。